津口渡是进京必经的一处小驿站。
驿站的主事见天色已晚,心想应该没什么人了,正准备叫底下的杂役把大门关好,就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眨眼间,十几匹姿态神俊的马儿已经“咴咴”地到了眼前。
这是京城十二亲卫烙了铁印的马匹。
马上的骑手虽然都穿着皂色的劲装,行动间带着一股子难以漠视的杀气腾腾。
早就练出一双利眼的驿站主事堆起满脸的笑,先上前打了个千,“几位大人从何处来,用过饭没有灶上还有今天炖的两只老母鸡,郊外乡民自个种的蔬菜,不如我让人这会端上来给各位大人先垫垫肚子”
正在絮絮叨叨,就见大门口又接连来了两辆黑漆平头的马车。
这年头出门用得起这种马车的应该非富则贵,但比起京城十二亲卫的人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十二亲卫当中的锦衣卫见了外省回京述职的一品大员,都敢当面呵斥。
驿站主事立刻肃下脸来,吩咐底下的杂役,“去跟后来的客人说一声,今天驿馆已经住满了,让他们到别处去找地方歇着吧”
他以为自己算是体贴上意,不想得了个大大的白眼。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八九面皮微黄的汉子,丢下一句,“我们是一起的”
头一辆马车停下,从里头下来的正是一身青灰色常衣的周秉,前后看了一眼摆了摆手,“赶紧收拾了吃饭睡觉,明天早上还要赶路”
这一路赶得蛮辛苦,一天至多只能歇两三个时辰。
跟着下来的是谭五月,她好像没看见周秉一样,目不斜视地直直进了驿馆。
抱着一个小包裹的瑞珠忍着笑,一边慢了脚步一边小声说话,“二爷莫急,我会盯着二少奶奶吃饭喝药的”
后脚而至的马车布帘子掀开,一个四五十岁长相清瘦的小老头“哎呦哎呦”地爬下来,一边揉着腰一边忿忿地,“早知道这趟差事这么辛苦,我就不跟着你凑热闹了”
正是喜欢到处游历的王肯堂王大夫。
王肯堂虽然只是一个乡野郎中,但机缘巧合地瞧出了谭五月身上隐藏的暗症。被周秉视为神医,进退都以上宾待之。
小老头也颇为自得,又听周秉一顿海吹,包吃包住还有大笔赏银。心想自己这把岁数还没有去过京城,正好趁这个机会走一趟也好,就这么被忽悠着上了马车。
谁曾想这一路都是急行军。
小老头性子散漫,从来没有赶过这么急的路,整个身子就在车厢里左右颠簸。尽管铺了好几层厚褥子,还是被颠得七荤八素,这时候才感到有点后悔。不过看见周秉的妻子谭氏一介女流都从来不抱怨,悔之晚矣也只能认了。
谢永琢磨了一路,这会凑过来小声问,“大人,咱们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走了。纪大人在后头负责押送余得水,也不知路上有没有人在背后下黑手”
净土宗之所以费心思绑架谭五月,就是想要挟周秉悄悄结果余得水的性命。
周秉眼里掠过一道寒光,面上却老神在在。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余得水落在咱们手上的时候就注定是个死人。净土宗偃旗息鼓了二十年,还不知在朝堂在民间扎了多深的根,一个江州城的百姓都险些被裹挟干净,你能小瞧他们吗”
谢永顿时心浮气躁起来,“纪大人的脾气太软,我应该留下来负责押送的”
他想起了江州城外荒凉的田地,原本是号称“小江南”的鱼米之乡,竟然路有饿孚。
周秉微微歪着头,仿佛自言自语,“做得多错的多,留下的痕迹才会越明显,我倒想早点会会这位净土宗的大宗主”
谢永想了一下也是这个理儿,穷担心也没招,干脆收拾心情老实用饭去了。
周秉把底下的儿郎安排妥当,这才摸了摸鼻子慢腾腾地往里走。
这半会工夫瑞珠已经麻利地洗干净碗碟,把驿馆送过来的饭菜盛好,抿着嘴笑眯眯地拿着药包下去给谭五月熬药。
周秉察言观色,靠边上坐下,又把一碟子清油酥黄豆殷勤地推过去,“我记得你喜欢吃香脆的东西,这个里头加了一点胡椒粉。这东西听说是从安南传过来的,吃起来跟别处不同”
安南国在海南之南,大盛魁的商船经常往返那里,所以谭五月对这种香料倒不是很陌生。只是没有想到在这么个小地方,竟然也能尝到这种东西。要知道从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价格绝对不菲。
这人在外头一幅运筹帷幄的冷静自制,此刻眉宇间却是陪尽小心。
谭五月一时间有些无奈。
这一路上她虽和养伤的周秉在一辆马车上,但硬是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这份坚持说来可笑,到最后竟是不知为何坚持。
她不免后悔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软,用调羹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颗颗金黄的豆粒,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头次进京时我就说过,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多半还会成为你的负担。到时候后宅不宁,只怕会有人拿来做文章。你正是仕途正好的时候,何苦为难我为难自己”
那天周秉背上的伤处一时暴裂,饶是向来镇定自若的谭五月也没了主张。一边小心搀扶着人,一边生怕是二林寺地宫大火过后遗留的后患。
说不清谁连累了谁
要不是周秉,她也不会被净土宗盯上。要不是谭五月,周秉也不会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只身前去解救她。
谭五月从小就被亲爹谭福保教导过,这辈子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
人情债就像印子钱,只要一回不还就会债台高筑。
见周秉顶着后背上血淋淋的伤痕,还一口一声地卑微请求。谭五月心慌意乱之下没了主意,就答应他一同返回京城。
结果上了北上的马车后,她越想越觉得蹊跷。
那伤怎么就正好当着自己的面全部裂开了
谭五月心眼直,但并不蠢。
尽管心里怀疑,但是还是不敢相信这人竟然拿自个的身子做文章。那天周秉在门口直撅撅地倒下,砸在地上的响动震天响,竟然有可能是在做戏
所以想明白过来的谭五月这几天脸上一直淡淡的,十句当中能回应个句都算好的,就怕自己气起来一巴掌拍死这个从头坏到脚的瘪犊子。
“再说我还病着,跟着你们这么来回跑也不知会不会添症候折腾太过总归无益,不如就在这里停下”
这话路上已经提了好几遍,反正是不愿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呆着。
周秉如今知道这女人吃软不吃硬,却还是忍不住大为光火。但只要一想到从前的事,什么火都没了。以他对谭五月的了解,这女人性子固执,如今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
真的一转身往回走,难不成自己还要丢下差事去追人不成
更何况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他喜欢这样跟他不时闹闹别扭的谭五月。
这样他就有机会和她顶嘴,和她一样气性上来了冷着脸不理人。
就像这世间的普罗大众一般,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为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脸又和好如初。
周秉十分确定谭五月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还是有他的。
你心里装着我,我心里装着你,没有那些虚头巴脑欲擒故纵,没有无尽的猜忌和报复。
他这辈子只想这样简简单单地过。
所以只能好生哄着
周秉软着声音好商好量,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我全是为你着想,你为什么就是不领情的的无可奈何。
“王肯堂说幸好你的底子厚,吃了这十几幅药病根已经断得七七八八。我看他开的方子时时都在增添,说明他是晓得轻重的。要是他说不能远行,我怎么敢带着你仓促上路”
周秉的一张脸占尽便宜,生得是真的好。
整个眼睛稍显细长,就是俗称的丹凤眼。这样的形状长在男人的脸上一般显得女气,但是周秉的外眼角微微上挑,就让整个轮廓变得极其分明。肃着脸也就罢了,一笑就生出熠熠光辉。
谭五月不知道他的口才这样好,突然间就低头陷入恍惚。
就像一个怪圈,无论前世今生都不能逃离。
周秉的言辞越发恳切,“莫担心你的铺子,我已经让孟掌柜给那些老顽固通信儿了,尽快筹备着再在京城开一间大盛魁的分店。你喜欢做生意,索性就把摊子铺得再大些”
他踟蹰了一下,终于鼓着劲一把抓着谭五月的手,“我怕说一万句你都不信,我知道从前伤了你的心。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可以说我俩同过生共过死。
在二林寺的地宫里大火环绕,我还发誓来着,说只要这回全须全尾地出去,我一定和你好好地过,就当从前的我死了。我若是违背一句做了伤你心的事,死后还是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
简简单单的承诺,有一诺千金的重量。
谭五月震惊地望着他,却被紧紧地压在男人的肩窝里。有好闻的雪松味道缓慢地弥散开,把她笼罩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这些话无奈又曲折,还带着深深的恳求,听得她手指脚趾都微麻起来。
周秉不用看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在那一世里汲汲营营一辈子的他,最后不就是落了个死后被人鞭尸的惨烈下场吗身后留下的烂摊子,还是早就下堂的谭五月过来收的场
但这是一层窗户纸,周秉再多生两副胆子也不敢轻易捅破。
无人得见处,周秉的眼神像是野狼看着家羊,眼里有一种野蛮的固执和势在必得。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为着那点好这个女人,上天入地他都要把她绑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