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仲夏,园子里的花树次第开放。
皇帝身子不好,林夫人这些日子也跟着歇在西苑的行宫里,这回是专门回来陪儿子说话的。把里里外外交代清楚后,就坐了马车准备回去。
皇帝那边暂时还离不得人,再说林夫人也不放心旁人对皇帝的侍候,总觉得那些奴才不尽心。
送了林夫人离开,周秉站在绘了五蝠捧寿的青石照壁前略有些阴郁地想,母亲大概也不是不爱自己,只是在她的心目当中皇帝的大事小事显然更为重要
抛开这点微不足道的沮丧,周秉快步走进内院。
透过雕了松梅竹石图的漏窗可以看见宽敞的园子里热闹非凡,谭五月穿了一身浅青色绣万字回头纹的裙子,头上照旧只绾了一个乌黑发亮的小纂儿,衬得她一张脸盘子雪白,正带着几个丫头媳妇子在给一丛蔫吧的芍药松土浇水。
他不禁笑了一下迎上前去,“这还是夏天,当心把花弄死了”
谭五月没料到这人忽然进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木木地拿着一把花锄站着不动了。
瑞珠笑着上前打圆场,“二少奶奶说从头回就见着这丛芍药一直半死不活的,猜兴许是底下的土不够肥,要不就是根上出了毛病。我们方才没事索性就把土刨开,果然下头的根烂了一小半,许是侍候的婆子去年冬天把水浇多了”
瑞珠的态度热络而不谄媚,让人觉得很舒服。
周秉看中她的忠心,让她成亲后和丈夫李小山一起跟着回了京城。谭五月不擅交际应酬,尤其不喜欢跟京城那些高门贵妇打交道,身边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能够贴心侍候的人。
如今的瑞珠做事更加尽心尽力。
一是不用面对婆家难缠的大姑子小姑子,在自己的小家里能够当家做主。二是丈夫李小山也跟着沾光,到门上当了一个接礼送客的小管事。又干净又体面,比在老家当个风吹日晒的庄头前程要好。
周秉没有看见其余仆妇们殷勤的笑脸。
他眼里也看不见别人,随手拿了自己的手巾帮谭五月搽手,一边轻声咕哝着,“这花本来就长得不好,原本我想换来着。御马监七品主事曹寒家里有一品十八学士正好分桩,春天时说是要送我两盆好的,只是我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
语气轻快而亲昵,正经像一对刚刚成亲的小夫妻。
“你顶着日头折腾这一回,这花多半就活不成了。让她们把坑刨出来,我到曹寒家里去帮你讨那两盆十八学士回来重新换上”
站在一旁侍候的瑞珠和几个丫头脸上不露出异样,但立刻就恪守规矩地低下头。
眼前的青年眉眼精致神情温柔,怎么看都是让人心悦的事。
谭五月躁躁地抽回双手,心里觉得这人的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当着仆妇的面就敢言语调笑。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不说不管掉头就往西园走。
周秉得逞般无声一笑,随即就跟在了后头。
瑞珠帮着收拾撒在栏杆上的几点泥沙,有两个丫头在身后耳语。说二爷看起来并不好接近,没想到却能体贴地帮二少奶奶檫手指可见男人不能只看面上,二少奶奶这辈子有福了。
那又羡又嫉的口吻让瑞珠听了直笑,心想你们这些小丫头还没看见过二爷往回在二少奶奶跟前耍宝呢
她想这两人也算共过患难,二爷只要不负二少奶奶,二少奶奶铁定会回转心思的。再要强的女人碰着能够依靠的大树,多半也会愿意停下脚歇息一时片刻的。
周秉和谭五月的居处是西园。
当初林夫人到京城时,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掏出全部的积蓄置办下府学胡同的这间三进三出的宅邸。还特意请书法大家给东西两边的园子提了匾额,东边的承泽园预备给长子周韦住,西边的蔚秀园就留给小儿子周秉
没想到没过过久丈夫和长子为守护小皇帝亡故,承泽园没了主人也渐渐少了生气。
周秉到了京城之后,嫌弃蔚秀园这个名字太过文气,想换一个豪迈些的名字。奈何肚子里的文墨有限,就直接了当地叫了西园。
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周家迟早是他当家做主,也跟着这么叫了起来。林夫人知道后也是无可奈何,又不能为一个称呼真跟儿子过不去,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进了屋子的谭五月习惯性地又拿起针线。
她年少时的性子干脆爽利,可自从与周家定下婚期之后,外祖母就亲自督促她的礼仪闺范,外加女孩子必须掌握的女红。说女人不管有什么事,只要拿着绣绷子做绣活就能静下心来
周秉站在门口不禁黯然。
这个女人就像江州城外肆意吹拂的海风,却委屈自己在巴掌大的后宅呆了一辈子。自己能够给她的实在太少,从前只是一半同情一半愧疚,不知什么时候就演变成十分的激赏
周秉指尖碰到一角纸,忙把东西掏了出来献宝一样递过去,还故意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这趟差事得的,虽然不多也算是不少。你放在身边当体己,到街上买个头花金簪子什么的也方便”
谭五月接过一看却是五百两面额的两张大额银票,顿时唬了一跳。
在大盛魁她经过手的银子数额其实不小,但家用银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顿时就有些游移不定,把银票徐徐退了回来,“我自个有银子,况且我一天到晚地呆在家里也没什么开销”
这个女人就是死守分寸太过,让别人总以为她的付出是应当的。
明白过来的周秉只觉得眼睛酸酸的,忙转过身去,恶声恶气地,“叫你收着就收着,哪儿那么多话。以后家里迎来送往的大事我做主,这些银钱上的小事你自个看着办。积攒多了就放在银号里,一年还有三分的利息”
钱财是人的胆,在京城这个地方没银子什么都干不成。周秉了解谭五月,大盛魁再挣钱也是大盛魁的,她即便是大东家也不会胡乱用一分。
这女人从前受了那么多不公,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她唯一做的就是想要远离周家。而周秉如今知道好歹,所以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独独这一条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此时此刻正和事宜,应该主动把话挑明。但周秉一想到谭五月也许就会借此再不回头,根本就不敢多言。
单想一想就觉得心痛难忍。
他回过神故作轻松,“是司里分的银子,这是我该拿的那份。北镇抚司的人路子都野得很,能管事的都身价不菲,所以名声才这么臭。你不是打算在京城开铺子吗,租房铺货请伙计到处都要钱,就不要跟我斤斤计较了”
谭五月斜着眼睛瞄了她一眼,心想你既然知道北镇抚司名声臭,怎么还上赶着一头扎进去
再有在京城开铺子,那是你和孟掌柜私下里就商量好的。说起来全是为了大盛魁怎样怎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就是有大东家的身份难道还能反对不成
非常奇怪的,谭五月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周秉却能清晰地感知她正在腹诽。
他只当没看见,伸了懒腰就进了内室,一头趴在褥子上蹭了蹭,“这几天忙着交接,可把我累坏了。先让我歇一会儿,等晚饭时再叫我起来”
谭五月见这人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似的摊在自己的床上,只觉得额头青筋在急促地跳动。
她有心想把这人像上回那样一脚踹出去,又怕动静太大引来仆妇的闲言闲语,更怕又把这人好不容易才收口的旧伤又引发出来。顾虑这顾虑那,终究什么都没做
把头埋在枕头里的周秉嘴角弯了起来。
他已经渐渐摸透谭五月的思维方式。
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这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不管她乐意还是不乐意,这人面上都不会轻易动怒。
从前的自己那般混账那般无法无天,谭五月也只是选择避居在江州
本来只是想耍一回赖皮,但是铺了淡蓝色细棉布的褥子和枕头实在是太过松软,浆洗的干净服帖,鼻子边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仔细去辨认,又好像是园子里随处可见的玉簪花。
周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子又往下沉了沉,不知什么时候就真的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他隐约感觉到谭五月往自己身上搭了一床薄被,于是心头更加舒缓安逸了。
虽然已经将近中秋,但天气还是有些闷热。谭五月拿着绣绷子也不知绣了些什么,呆怔了一会后终于停手把帐子撩起半边,又把对着园子的窗户打开。
外头是一池子开得正好的荷花,入夜后总归能带来几丝凉气。
瑞珠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二爷在床上酣睡,二少奶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绣着一丛竹叶。顿时不免心中一动,上前悄声问了一句,“晚饭摆在哪里”
帐子微微起伏,只露出一只颜色白皙结实有力的男子手掌。
谭五月轻吁了口气,神色平静地说再等等吧
周秉睁开眼的时候外头已经黑透了,他呆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隔着几步远,谭五月半伏在黑漆翘头书案上睡得正香。
这段时日以来,两个人一直分塌而眠。他没脸没皮地占了谭五月的床,谭五月就只能委屈自己趴在桌子上睡了。
周秉忍了又忍才没有出声。
谭五月的冷静淡然总能让他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这个女人不管再如何色厉冷颜,其实骨子里却是软得一塌糊涂。
有些事要适可而止,要不然就会把媳妇作没了。
周秉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到床上,也许是自己熟悉的地盘熟悉的枕褥,这个看起来再温良不过,内里却是实打实的母老虎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就又陷入黑甜。
周秉舍不得走,就蹲在一旁仔细看女人的眉眼。
谭五月的个头偏高,女人一旦长得高就失了温婉柔顺之美。
她的鼻梁高挺,眉毛也不像时下的女人那样修剪得细细弯弯的,而是斜斜向上的凌厉。
谭五月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人多的时候就大都低着头。但这种样貌只要一顺眉耷眼就显得没什么精神,更加不能引人注意。
其实谭五月的肤质冷白通透,只要稍稍一修饰就极耐看。不过也许是太多人都说这女人算不上美人,她也索性不在颜面上多花费功夫。
人生最美的年华,故意穿颜色老沉的衣物,戴样式简单小巧的银首饰
换了个角度看事的周秉终于知道心痛了。
心疼了。
他的眼睛涩涩的,胸口像峡谷里凭空高悬的堰塞湖,只要一场秋雨湖水就会满溢出来。
两世为人的周秉隐隐知道,这种令人愁肠百结坐立难安的感受,其实就是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