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戏码常在话本子上出现, 有权有势的跋扈小姐,看中了穷苦人家的什么东西,强取豪夺后致使家破人亡,却只为一时新鲜。
禹林氏诧异看了一眼同她一道开口制止的白珠, 暗道这位王妃莫不是个热心肠, 见不得人间疾苦,毕竟她要出面, 是为了不叫这互市出现人命, 那晋王妃出面呢,只能是要打抱不平了。
只见人朝那摊主走了过去, 视线落在他怀中的物什上,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确定下来, 扬声道“这东西,你是打哪儿来的”
摊主死死将东西护住,白着脸色道“是我亡妻的遗物。”
那姑娘瞧见这阵仗, 一心以为是要来抢东西的,挡在人面前道“这是我先看中的”
白珠并未理会她, 甚至想拨开这个阻碍, 她直勾勾望着那物什, 伸手道“把东西给我。”
摊主哪里肯给, 面色顿时青白交加, 颤着声气儿指人道“好你们一个两个, 都如那强盗土匪, 既如此,我我这就死给你们看”
“哎,别呀”小姑娘急了, 估计是真怕弄出人命来,足尖一点,跃过摊面,将人三两下制在了地上,反手扣住他的双臂。
那人怀中的东西也应声落地,是一只紫玉铃铛,其雕工之精美,可以说是一绝,难怪引得那小姑娘豪掷银钱,也要拿到手。
白珠弯腰将那玉铃捡了起来,翻开底下那串银花,找到了上头的一枚蔷字。
她神情渐冷,走到那摊主面前,质问道“你说这东西是你亡妻的遗物这分明是南唐周后的宫闱之物,她对此铃爱不释手,常挂在帘幕前,引风灌声,怎么会是你亡妻之物”
方才乍一瞥,白珠瞧见他怀中的铃铛时,就觉得分外眼熟,果然不出她所料,这确实是大周后的东西。
地上的人却抵死不认,粗着嗓子道“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这是南唐周后的东西”
白珠冷笑连连,将那刻字露在
人前,“这蔷字,乃是周后的名讳,怎会有假,没想到这莫州地界上,竟出现了一个偷盗南唐皇宫御物的小贼,我很该把你押回去治罪”
禹林氏听到现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在旁搭腔道“这位乃是咱们晋王殿下的王妃,正是南唐周后之妹,她亲姐姐的东西,难道她还不认识快些从实招来,以免受皮肉之苦”
旁边压制人的姑娘恍然道“原来你就是那宋国晋王的王妃啊”
摊主见此,怔了半响,极力想挣脱开束缚,“我真的不知道玫儿也没有跟我说,我不是贼”
“玫儿”白珠反问道“是负责瑶光殿的那位掌事玫姑姑”
到底是在南唐皇宫里生活了大半年,对于大周后跟前侍奉的人,白珠还是知道一些的。那人点了点头,道“我叫徐岳,自小和玫儿青梅竹马,后来她家中破落,她进了皇宫也就断了联系,但她得以侍奉皇后,渐渐有了些脸面,出入皇宫也便宜了,我与她便重新在一起了,原先说好了等她二十五岁以后,就求恩情出宫,可谁知两个多月前她突然匆匆找到我,说皇宫有变,带了些金银细软与我,叫我先出金陵,约定随后便到,可后来我等了半个多月,只等来了她的死讯,没法子,我只得为她立了座衣冠冢,随后先走了,这一路上那些金银花得所剩无几,唯有这玉铃因她生前最爱紫色,我便一直珍重收着,时刻不离身。”
这位玫姑姑,算是大周后身边数一数二的得脸之人,如果她都出事了,那么南唐皇宫内,必然是生了大变故。
更叫人细思极恐的是,白珠这头,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她骤然变了脸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简直有了五雷轰顶的前兆。
南唐虽然自打割了江北之地后就逐渐势弱,可到底处在富庶的江南,面对宋国的压迫或许不得不低下头颅,但相较于其他小国,已经好上不知道多少了。
她偏头去问禹林氏,“夫人先前从吴越回来
时,途经南唐,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禹林氏也吓傻了,摇着头说没有,“一切都好好的,瞧不出什么异样啊。”
瞧不出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她寒着脸,准备叫人把徐岳给带走,但压住他的姑娘却不大乐意了。
她抱胸道“你们宋国和南唐的事情我管不着,可那铃铛,我已经付过钱了”
白珠心烦意乱,但也没必要跟这个小姑娘为一只铃铛计较,摆了摆手说“你拿走吧。”
小姑娘得了铃铛,十分高兴,拍了拍身上尘土,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这互市是看不了了,回去的路上,她跟禹林氏同坐一辆马车,后者觑了觑她神色,欲言又止几回,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王妃别急,或许只是那宫女自私夹带皇后之物,被抓了个正着处罚了,到底是南唐,除非宋国想动他们,不然谁敢”
话说到一半,突然噤了声,因为她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个可疑人选。
辽国。
南唐和北宋,合该是对立关系,秉承着先南后北的方向,后蜀一灭,下一步就该是南汉和南唐了。
但因为白珠的出现,让两国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尽管赵光义曾在白珠面前透露过,南唐他们势在必得,可在外人看来,两国结了秦晋之好,形式可就不一样了。
如果宋国真的跟南边打好了关系,那么他们会联合把枪头对准谁结果不言而喻。
二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沉重。
这不是小事,刚回到住处,白珠就叫绿盈去把赵光义给请了过来。
徐岳将事情当面又说了一遍,禹林氏亦是搭了几句话,很快赵光义脸上布满了阴云。
白珠眼梢的余光从他脸上收了回来,大致确定了此事不是宋国的手笔,方道“记得大婚前,姐姐派了使者和女官来做见证,而后回去复命了,那个时候应当还没出事,后来南唐那头的请安折子可有按时按点呈上”
南唐对宋国一向是臣
服的态度,每月都会有请安折子送到东京来,以表心意。
赵光义思忖了片刻,“一应都是照旧的,经手的文吏若瞧出字迹有异,那肯定会上报的。”
言下之意,就是明面上看不出异样。
白珠沉下心来,闭上眼将那些丝丝缕缕一条条顺清楚了,后慢慢道“我先派人回一趟金陵,就说我和你之间感情出现了问题,有些私事要请姐姐给我拿个主意。你这头再叫人暗地里去排查,悄悄的,别惊动了人。还有那请安折子,以我对我那姐夫的了解,他最是惜命,也颇有几分小聪明,上头肯定会做些文章,若有可能,将那些折子抄份范本送过来。”
赵光义对她说的一切都很认可,但唯有一件不大称意,“为什么非得说我俩感情有问题”
那双清澄的妙目挪了过来,里头是明晃晃的鄙夷,“难道还有更好的借口,能让我专程派人回去一趟”
他想了想,发现确实是没有,若论家国大事,她完全可以派信使,可这信使十有八九连金陵皇宫的门都进不去,就会被拦下来。唯有这种女儿之间闺房秘事,见不得人的,引来暧昧一笑,才有机会让她贴心的人见到李煜和大周后。
可这送信的人该是谁呢白珠犯了难。
这时绿盈从旁站了出来,先朝人磕了个头,垂首贴耳道“王妃,让我去吧再没人比我对金陵和皇宫更熟悉了,奴婢一定把里头的情形给您送出来”
白珠没吭声,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明显是犯难了。
此趟九死一生,若是真如徐岳所说,玫姑姑都尚且丧了命,那此时此刻,金陵皇宫就是龙潭虎穴,绿盈一个柔弱女子,很难能全身而退。
绿盈见她犹豫,干脆拔下了头上的珠钗,对准自己的脖颈,执意道“王妃若不让奴婢回去,奴婢今儿个就自刎在这里。”
杏月惊呼一声,想去夺人手中的珠钗,“你这是做什么”
绿盈拦住了人,眼中泛着泪花,“奴婢打小就进了皇
宫,从最低等的宫人慢慢爬了上去,因有几分姿色可取,没少受到那些个小人的调笑和戏弄。当时皇后娘娘要替您选陪嫁宫人,奴婢正遭受一个内监总管的骚扰,要强迫奴婢同他结为对食,于是想也没想就去娘娘面前露了脸,原以为自己这样不够端正的长相,必然是选不上了,可您竟点了奴婢,救了奴婢脱离苦海。说句实在话,奴婢侍奉过那么多位主子,从没有一位像您这样的,您是实心眼里不将奴婢当成下人的,所以这回无论如何,求您一定要让奴婢报恩吧”
说罢抹了抹眼角水色,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来,“您放心吧,奴婢机灵着呢,绝不会出岔子。”
何其有幸,她何其有幸啊,能遇上这些诚心诚意待她的人,白珠在各个平行世界里有过不少忠仆,却不是因为有什么光环,纯属是幸运。
她曾经对这个世界,对人性,有过近乎绝望的失望,贪婪、自私、愚昧、冷血、唯利是图等等,这样的人,这样的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的呢
可后来真的穿梭在各个平行世界里,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后才知,原来真的有纯质至极的人,他们素日里似乎还有些你能叫得上号的小缺点,但在这不完美的背后,真的有一颗赤子之心,不染一丝尘埃。他们或许是学富五车的一方大才,如吴与弼、于谦一流,或许是名扬青史的旷世奇者,如秦嬴政、兰陵王一流,也有许许多多被历史长河淹没的小人物,甚至你连他们的名字都淡忘了,但当时他们给到你的感动与震撼,却一点也不比前者少。
眼前的绿盈,平日里是个活络人,爱说爱笑,喜怒皆形于色,她和杏月忠心耿耿待自己,白珠也愿意同她们和睦相处,做一对好主仆,可不过是仅限于此罢了,再往深了去,别说是身家性命了,就是但凡有什么涉险,自己都不会让她们做。
当初挑中了绿盈和杏月,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二人的外形样貌去的,可谁成想呢,自己的私心却成
了救她于水火之中,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吧。
这种被人感激,甚至愿意将生死置之脑后的感觉,真是让她几欲落泪。
后来绿盈领信当天就走了,禹林氏陪在她身边,喃喃道“这样的忠仆王妃真是有福啊。”
白珠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不再去看那绝尘而去的黑影,咬紧牙关道“只希望大家的付出,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悲伤,当天夜里辽军就开始朝着瓦桥关发起了攻击。
这算是突袭,白珠刚准备解开衣衫歇下,就听到前院嘈杂声不断,不消片刻杏月就神色慌张地进来了。
“王妃,是瓦桥关辽军一入夜就袭击了瓦桥关,眼下恐怕顶不住了,王爷和高驸马已经赶去了前头,留下几个精壮的近侍和口信,说叫王妃去避一避”
白日里还在热热闹闹的互市,夜里就露出了獠牙,满打满算她们来到莫县还不到十日,这辽人是根本没打算让赵光义站稳脚跟啊。
白珠扣上衣襟,略微收拾了一番,就准备离开,临走前看到悬在明间的几把剑,挑了两柄锋利的短刃,一人一把别在腰间。
外头已经乱套了,得到消息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奔走,隔壁的禹林氏也跑了出来,她挑了盏灯,头鬓未理,就连披风下,都是一套雪白的寝衣。
她吓得花容失色,“不得了了王妃,您听说了么,辽人攻瓦桥关了,真是胆大啊,他们真是不怕朝廷问罪吗”
不管上一世如何,这一世的轨迹早就已经不同了,辽国究竟是什么态度,她们谁也不清楚,但是可以想到的是,这次夜袭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自打赵光义踏进莫州那一刻起,就已经预谋已久的。
白珠替她拢了拢披风系带,身边有几个近侍跟着,倒也还算从容不迫,“先不管那么多了,想必禹大人跟着殿下已经去前头了,夫人就先跟着我们一块去避难吧。”
禹林氏这下失了方寸,她惶然道“那怎么办我的
所有家当都还在里头呐”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管这些身外之物,眼见人流越来越多,白珠直截了当道“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夫人自己瞧好吧”
不过几息的功夫,禹林氏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碎一口银牙,含泪决然跟着她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