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去前厅见了这位使者, 那人摘下黑纱斗笠,露出了一张俊气的脸庞来。
少年除了面色有些苍白,看着添了几分病态, 其余不论是气度还是举止, 都不容小觑,他同那些粗狂的辽人不同,从小的处境让他格外精细,这不仅仅体现在衣着打扮上, 而是不管做事还是说话,都是字字斟酌, 句句推敲后才吐露出口的。
耶律贤拱了拱手,自报家门后,姿态谦逊道“以使者之名前来拜见晋王殿下,实在是怕平起波澜。”
赵光义对他有了点意思, 落座后端起茶盏,饶有兴趣道“二殿下乃是耶律皇室子弟, 又是贵国皇帝亲自抚养大的,怎么瞧着说话做派却更像是我们中原人士呢”
耶律贤微微一笑,道“我自幼仰慕中原文化, 又深知辽国不足之处, 所以取其精华,加以学习。”
赵光义略一抬眉, “哦不知二殿下觉得辽国有何不足处”
耶律贤含笑望向上座, 落落大方道“地域、资源、文化、思想等等都有所欠缺, 譬如这燕云之地,若辽国失去此处,不说沦为蛮夷, 但全国上下的百姓们,过冬便要忍受饥寒之苦了。”
见他如此直接,赵光义也不同人绕弯子了,他放下茶盏,定定道“你们北部契丹存续已有数百年历史,打从北齐起便有八部之分,而燕云之地到你们手里不过几十年,怎么就成了没它不可了”
耶律贤不卑不亢,取了手边的茶水,低头畷了一口后笑道“王爷这里的茶可真好啊我在这儿吃了这等好茶,也不知道回去喝粗粝的茶水还能不能入口。这吃过了好东西,便知道三六九等之分,同样的,拥有过了好东西,便难以回到从前,中原有句话说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王爷觉得此话如何”
“不如何。”赵光义淡淡道“再好的东西,也得看是不是你们的,这燕云之地自古以来都是我中原抵御北境的地槛,你家后门被拆了,每日有人从此过,时不时怀着野心进来探看一番,二殿下觉得自己还能睡得好吗不怕哪天高枕酣眠时,被人一刀取了性命”
耶律贤点了点头道“王爷说得很是,如今也是我辽国处于下风,有意求和,但人都有私欲,王爷身为皇弟,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难道不想再进一层楼吗”
躲在暗间听墙角的白珠扯了扯唇角,瞧瞧,这就开始利诱了。
赵光义仍是那样的神情,不见一丝波澜,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耶律贤没得到回应,总归有一丝尴尬,但他很快又侃侃而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据我所知,当今皇帝也是一场兵变后黄袍加身,并非是皇室血脉,而王爷同他出生入死多次,打下这半壁江山,却被他派来这无人问津的棘手之地,来同辽国交涉,可见他对王爷是早起了忌惮之心。再说王爷如此手腕,短短数月就连破几军,直逼我燕京,仅凭一己之力便有如此显赫军功,人心所向,难道王爷就甘心一直居于人下”
耶律贤在这样的年纪,就有了如此挑拨离间的嘴皮子,也算是实属不易,他说得都很好,若是换了个人来,指不定就被他给说动摇了,可他偏偏面对的是赵光义。
上座的人听他说完后,不过一笑,缓缓饮了口茶方道“二殿下想要离间君臣,也要先把内情打听清楚,这边关是我自己请缨要来的,并非陛下遣派,我们能直逼燕京,也要多亏了萧思温大人和韩匡嗣大人,哦听说韩大人被贵国皇帝罚去了潢水,做奚人的奴隶了,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要不二殿下替我给贵国皇帝递个话,就说能不能看在我的颜面上,放韩大人一条生路啊。”
耶律贤霍然站了起来,到底年纪轻,不大能沉得住气,但片刻后又慢慢坐下,勉强撑住场面笑道“王爷玩笑了,不管王爷同你们皇帝是不是真的兄弟情深,坚不可摧,但我不相信有人甘愿做个臣子的,你我都是男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才该是追求的终点。”
可显然他的功力还打动不了赵光义,后者吃完一盏茶后起身道“我今日佩服二殿下独身前来的勇气,两国交战也不斩来使,所以殿下回去吧,但至于其他的”他眼中划过狠厉,“燕云之地,我们势在必得”
他说罢就离开了前厅,到暗间把偷听的人叫上,二人慢慢朝着住处去。
路上,白珠没忍住笑道“那耶律贤也真有意思,竟然拿皇位当诱饵。”
赵光义看着她笑时的侧脸,冷不丁扣住了她的手,“怎么,觉得不该吗”
白珠怔了一下,也没松开手,任由他握着,二人肩并肩往前走,来往的奴仆都下意识低下了头。
“是啊,难道你心动了”
赵光义低头看着十指相扣,说“当然心动,耶律贤虽然年纪不大,但有句话说得很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是每个男人的毕生追求。”
白珠突然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让她不顺心了,猛地甩开了他的手,“那你真想当皇帝”
赵光义手心一空,又捉住她的手解释道“醉卧你膝,美人也是你,你别误会了。”
白珠皱眉道“我是因为后半句,是怕你真想和辽国联手篡位。”
“不是,你是因为前半句。”赵光义斩钉截铁道“你这是吃味了。”
白珠说没有,他说有,于是二人来来回回几个回头,最后她终于气馁了,低下头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赵光义重新扣住她的手指,坦露自己的野心,他道“我是想当皇帝,但我也不会通敌卖国,燕云之地我不会让步,皇位我也不会放弃,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当皇后,做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皇后白珠失了神,望着身边的人,是啊,他会是北宋未来的皇帝,那么她就会是皇后,只是不知道原身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深夜孤灯,天璇在那段光影中,一点点试图修复着那只镯子,但她的手实在太笨了,两个时辰仍旧弄得一团糟,甚至比刚捡起来的时候还乱。
她泄了气,趴在桌子上,拨弄着那截金丝,窗外是难得的高天小月,清辉朗朗,明儿个当是好天气。
这是质睦亡母甄皇后的遗物,他那么宝贝的东西,把这个送给了她,可她却没护好,他如果知道这件事,应当会很伤心吧
还有哥哥,哥哥对她也失望透了吧,唉,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辽国的时候就以身殉国算了,最起码得个忠烈的名头。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睡着了,直到身边有细弱的声响传来,她才恍恍惚惚睁开了眼。
灯下的人是一贯温和的眉目,在那里精心修复着镯子,原本七零八乱的镯子到了他手里,已经隐隐有修好的迹象了。
天璇惊喜唤道“哥哥”
傅潜朝她投去一笑,随后摸了摸她的额发,宠溺道“三更天了,你快睡吧,这镯子天亮前哥哥肯定给你修好。”
天璇觉得鼻尖一酸,搂住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在背上,“哥哥不生气吗”
傅潜垂眸,手上继续缠绕着金丝,说“生气啊,可生气有什么用,你胡闹长大的,也不是头一回了,还记得你十一岁的时候,得了支玉簪子,后来和我吵架摔了它,哥哥不也修好了。”
天璇吸了吸鼻子,道“哥哥把它做成了金镶玉的簪子,比原来漂亮多了”她看着渐渐已经恢复原样的镯子,心中百感交集,“哥哥,你会不会有的时候特气,气怎么会摊上我这么一个妹妹,别人家的妹妹都是又乖又听话,而我一事无成,尽会给你添乱。”
傅潜笑了笑,“不,我很感谢爹娘将你留给了我,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妹妹,从前是我不好,哥哥原来做的都是错了”他说完,将修好的镯子套在她腕上,“那个什么质睦,往后若方便,你带他来见见我吧。”
天璇一喜,险些原地蹦了起来,“您同意啦那我明儿个就告诉他”
傅潜迟疑了下,“你还要去燕京”
天璇说不啊,“我和他留了专门的联系方式,只有我才能找到他,他也能找到我。”她在哥哥脸上啄了一口,兴高采烈的模样,“哥哥,我爱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