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进来的男生骆必达认识,但却不知道名字。
这所学校里你认识一个人却不知道名字的可能性有很多,也许在某个社团的派对上你们被编在一起做游戏,也许在某栋陌生的教学楼里你向她问过路,也许乘校车的时候他碰巧坐在你边上,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但骆必达不知道那个人名字原因是:他也是个马贼。
即使是同行,即使见过很多次,即使互相打过招呼,也决没有互通姓名的必要。因为没有真名可叫,骆必达在心底里管那个男生叫做于世。这个名字来源于骆必达初二的班主任,讽刺的是,那位老师生平最恨小偷贼子,因为他的自行车在骆必达的初中四年里前前后后被偷掉过三辆。
骆必达之所以肯定于世也是马贼,是因为过去的一年半中自己在学校里只看见过于世四次,每次他都骑着截然不同的**成新的自行车往学校南门方向骑去,而且总是在光线晦暗的晚上。
那是偷车的黄金时间。
对于好的马贼来说,直觉和观察力比任何证据都要有效。骆必达也同样清楚于世知道他自己的身份,因为在见到于世的那四次里,骆必达自己也总是骑着不同的车子往北门方向骑去,只不过他的车子要比于世胯下的那些差了许多。
这世界上有个很奇妙的词语,叫做心照不宣。
那四次之后,骆必达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于世了。
两万五千人的学校,只认识脸的两个人很难经常相遇,即使是行事习惯相似的马贼也不能幸免。骆必达没料到再一次遇到他时,居然会是在灯火辉煌顾客盈门的饭店里。假如换作他自己是于世,绝对不会主动跟骆必达打招呼,因为他自己没有于世的那份自信和自如。
对于马贼而言,自信和自如有时候是致命的元素。
骆必达在聚福源的厕所间里再度和于世打照面时,深深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这种危险的气息。当时男厕所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所有格间的门都开着表示没人,小便池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于世是后进来的,拉开自己裤子拉链的时候对着墙壁说了句:你女朋友很漂亮。
骆必达头也没转,澄清道她只是个普通朋友。
对方扬扬眉毛,可惜骆必达目不转睛对着墙壁看不到:但是你为了她去教训一个男生。
骆必达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弄湿了点自己的裤子。于世笑笑道,不巧,她躲在食堂里幸灾乐祸看那男生倒霉的时候,我和我女朋友就坐在她后面的位子上喝东西,你在明我在暗,我看得一清二楚。
骆必达拉上拉链走到洗手池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平静地问:那么,有何指教?
另外那个人摇摇头,拉上拉链讲,我只希望我们下次相遇时,不会也是因为一辆车子。
外面的餐桌上是菲一改内敛冷静做派,正和陈镇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原来他们刚发现对方也是学生会的,只不过是菲是文艺部的,而且进学生会半年不到,各部门平时又分开开会,所以以前没见过“大二前辈陈哥哥”。
陈哥哥被花言巧语搞得头重脚轻,吃完晚饭坚决要求送她回宿舍。是菲以暗示的眼神看骆必达,对方视而不见,说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要陈镇好好护送是大小姐安全回去。二十分钟后是菲的电话打过来时骆必达正坐在西门外的网吧看电影,是菲已经揭下活泼可爱的面具,轻巧而直接的问道:你前面在厕所里和那人说了些什么?
骆必达把背往沙发椅上一靠,说了一句鬼都未必会信的话:我和他,谈谈天气,聊聊足球,说说女人,骂骂校长,仅此而已。
电话那头是菲传来的声音却依旧心平气和:好,当我没问——有样东西我觉得你最好去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他看看网吧四周,想了想,说,我在西门外的便利店。
是菲最后那句话的语气让马贼眼前浮现出一对眼角妖异弯曲的景象:去一号食堂的海报栏——不看你会后悔。
是菲没骗骆必达,男生食堂东面的招贴栏上的确有样东西不看的话会后悔。
三四张白色A4纸分散贴在两块黑板大的公告栏上,内容一致的在寻找一个好心人,此人前晚帮贴告示的人找回了自己的自行车,尽管那其实是个误会,但无论如何都请那个好心人再次联系她,最后还留了手机号码。
天色已晚,公告栏没装太多路灯,加上这个时段路人少,这些告示没什么人注意,但到第二天一早肯定会引起轰动。
骆必达正看得目瞪口呆,手机响,他愣了下才接通,耳中传来是菲的声音,问他看到没有,感想如何。
他清清嗓子,问这是谁干的。是菲觉得好笑,反问说我怎么晓得?反正这些寻人告示已经贴在好几个食堂的海报栏了,应该是晚上刚出炉——而且,这个事情现在已经传开了。
原来晚饭过后是菲刚被陈镇送回宿舍,寝室里那个最喜欢传小道消息的女生就跟她说了一则奇闻轶事:外语学院有个大二女生把自己的自行车借给了一个同校的高中同学,一个多礼拜后那辆车被偷,也就在车子失窃当晚,有人打电话给那女生要她下楼去拿车,结果发觉车子还真的就停在楼下车棚,给换上新锁不说,还加了根环形锁。
是菲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一定是哪个笨蛋误以为那女生的车被盗了,就悄悄把车偷了给她还回来。而骆必达只送给她的脚趾头两个字:无聊。
挂了电话后他在告示栏前站了一会儿,久久的没有动静。此时食堂早已关门,边上小卖部和书报亭的人也下了班。最后骆必达终于举起手,把那些告示一张张的轻轻撕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因为自己忙了大半天,却像个小丑,而且还无谓的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这不是马贼要的结果。
再次拨通简若宁寝室电话时,他的手指头犹豫了很久,像被胶水粘在了倒数第二个摁键上面一样。电话拨通,铃响两下就被接起,简若宁“喂”了好几下,问,是你吗?
骆必达深吸一口秋夜的寒气:是我。
得到答复的女孩反倒一时间不知道问什么好,语气降低下来,问,我认识你吗?
骆必达忘了对方看不见自己,摇摇头,语气中又遗憾又带着庆幸:不认识。
她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问你是做什么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我宁愿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学生。
那你不普通在哪里?
男生索性在路边的草地上蹲坐了下来,话筒接着的曲线几乎被拉成了直线。晚上的星空暧昧不清,但已经比市区的景色好看许多,偶尔会有一架民航客机以三颗亮灯的姿态缓缓滑过墨色的天际,就像天空下的马贼一样的孤独和脆弱。
在沉默中简若宁可能猜到一二,便说,我明白了。
骆必达的心黯淡下去,他回转头,看了看Z楼五楼的那个阳台,问,我以后能偶尔打电话给你吗?只是为了和你说一会儿话,听听你的声音。
简若宁问了个对电话那头的人来说太具诱惑力的问题:我们不能见面么?
对方吸吸鼻子,苦笑笑回答她说最好不要,也许你见了我会失望,我见了你也会很危险。
她想了想讲,好吧,——但我该怎么称呼你?
骆必达看看天上,又看看停在远处草地边的一排自行车,脸颊上露出一个久违的酒窝,讲你就叫我马贼吧,偷马的贼。
女孩在电话那头轻轻重复道:马——贼?
男生把头靠在电话亭的立柱上,看到先前为了方便而放在电话机上的两枚硬币,点点头说:对,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