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虽然没有被邀请参加追悼会,但学校很多人用他们各自的方式悼念那个捡废品、吃剩菜的老人,因为在逝者面前,他们无法做到无愧。
其中也包括马贼。
不过他有他自己的方式。
距离擦车整整一星期之后的晚上九点,骆必达再度来到12栋楼的地下车库,老坦克还在原处,车胎依旧破损,却仿佛已如隔世。
按棋局赌注的约定,他是来取车的。
照老传统的说法,人死之后第七天便是头七,逝者魂魄将回到人间,在这天取车,对旧主人来说便不算鸡鸣狗盗之举。只是马贼没有急着用丁字刀打开车锁,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九枚象棋子,在地上仔细摆开,便是那残局布局。他拿起自己的马,一步跳马,然后看着那辆老坦克,自言自语念叨:
“棋已落子,四步内便可夺帅。”
言罢将棋子又尽数收好,起身道:“学生晚辈骆必达,按约定来取赌注坐骑。”
骆必达说完才取出丁字刀,顺利弄断车锁锁心,但刚刚转开穿过车轮的锁牙,就听到车库出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钟老教授不是骆必达第一次必须面离去的熟悉之人。
第一个是他的父亲。
那年骆必达小学二年级,父亲是名大学教师,经常把儿子带到自己的工作单位去玩。一天夜里他父亲忙着做实验,接到学校来的骆必达被一个研究生暂时带着,谁料研究生一时疏忽,骆必达终于走丢。
学校很大,当时大学里也没招那么多学生,所以路上行人少,有人的都是骆必达不会经过的灌木草丛。加上他从小就不怎么爱哭,哪怕迷路了害怕了也不轻易流眼泪,所以黑压压的校园里一时没人注意到这孩子。就在迷宫般的大学校园里完全迷失自我的时刻,一辆老坦克忽然停在骆必达边上,车上正是钟教授。
那时钟教授已临近退休,头发胡子花白,但衣衫还没那么破,也没有养成回收废品的习惯。他看骆必达这么小的孩子在外面一个人走路,又是脸色煞白,料定是迷路,便问了他一些情况。骆必达对这个白胡子老头有着莫名的亲切感,就告诉了他自己父亲的名字。钟教授在学校内部学术刊物上听说过他父亲,是学校另一个学院新调来的科研骨干,便往那个学院的实验楼骑去。
凑巧的是骆必达的父亲不会骑车,所以他以前没有坐车的经验。老教授便把他保到车子的横杠上,叫他双手抓牢车把中央部分,说:闭上眼睛,等我说睁眼,咱们就到了。
那天钟教授将骆必达顺利送回到父亲身边,也让他第一次有这样的奇异感觉:身体整个离地,双脚腾空,风拂过面颊,然后在耳边滑过,周身尽是凉意。虽然闭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却并不让他感到恐惧,何况背后还顶着白胡子老头的胸膛,肩膀外面还有两条胳膊稳稳夹住自己。
当时八岁的骆必达就有了念头,便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学会驾驭这种钢铁之马,就跟白胡子老头一样。于是他就跟父亲说要学骑车。父亲刚刚找回自己的宝贝儿子,哪怕就他是要月亮,肯定也会设计飞船再亲自登上月球去,满口答应等到他小学毕业就给他买一辆自行车。
然而这个承诺作出不到半年,父亲就因为肝癌去世。一年后,母亲改嫁给了一个同样不会骑自行车的出租车司机。继父没有生育能力,所以骆必达没有受到欺辱,享受着不咸不淡的二手父爱。生父关于买车的承诺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慢慢淡漠,直到有一天,那个叫肖子龙的男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自行车的念头才再度被唤醒。
尽管如此,白胡子老头骑车的高大身影却一直留在小学生骆必达的脑海里,宛如一幅蚀刻画,黑白分明,轮廓清晰。而那句话也像这画的名字一样,同样无法被时光消磨干净。
多年后,他将高考第一志愿填成生父当年教书的大学,于是这所学校从此出现了一个马贼。
只是他现在再也看不到那个花白胡子的骑车老人了。
钟教授头七那天夜里十一点,学校的泮池边上,情侣都已经回去,湖中的鲤鱼和草坪上的鸽子皆已入睡,所以没有多余的眼睛看到这样一幕:一个男生将一辆老式自行车推到湖边,放掉前轮胎里的空气,然后将车子推下湖去。
泮池深达三米,钢铁制成的自行车抵消掉了橡胶轮胎的浮力,迅速的沉了下去,最后停在湖底,惊醒几十尾鲤鱼。
这是马贼为它所举行的葬礼。
在那辆车子的车把上则绑有一根布条,打了个死结,布条上面写着这辆和主人一样都饱经沧桑的老坦克的墓志铭——
“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