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什么?什么又是有?
黑发人的话说的很明白,能与无对抗的,就只有“有”,但真正的有究竟是什么?谁知道?
因为无所以有,难道会因为有,所以无吗?
又是七天,这一个很奇妙的轮回。道家总讲七七之数,更有人说妖魔鬼怪最忌七七之数,传说比干便是因为一颗七窍玲珑心而邪魔不侵,但这是否属实,只有那些被这七七之数降服的妖魔鬼怪知道了。七的确是个奇怪的数字。
尘风盘膝坐在那巨大的托盘之上,在他的面前,无来去正在和黑发人下棋,尘风在这里坐了七天,他们这一盘棋便下了七天。只是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在下棋,因为他们斗了无数年月,败的却始终都是无来去,那个看起来比他更年轻的人剑法想不到却更在他之上,难道这无当真在这有之上吗?
已经七天了,尘风一直坐在那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是有什么事想不用明白他就会如僵住一般去苦思冥想,直到想明白为止。
小舞站在尘风身旁,她竟又开始刺一道平安符。只是这一次她是绣在一块白色之中略微有点微黄的丝巾之上,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尘风就是这个颜色的。
终于,白发人大笑,道:“我终于有一样生过你了!”
黑发人却只是笑。
小舞见这二人说笑便凑上前去,去看一看这七天之中所布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棋局,是否亦如传说之中的珍珑棋局一般精巧奇妙,但小舞一眼看去却不禁发出一声唏嘘,那是只有初学者才会下的棋,而且是一局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东郭棋,下这种棋很容易,要赢这种棋更容易。两个人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这样的棋无论输赢都会被人笑话。小舞也不禁叹笑:“这二人剑法极高,棋力却是极差。”
黑发人似是听到了小舞的话,淡笑着问道:“那你与我二人下一盘如何?”
小舞正是求之不得,这几天来她只忙着绣那一副平安,此刻能下盘棋消解一下却也不错。
“那小女子就请前辈指教了。”小舞说笑着已将棋盘之上的黑子拾起,但却没有要先下的意思,她居然是要猜先。
所谓猜先便是一人手中执数枚棋子,由另一方猜是单双数,另一方若是猜对便先下。
黑发人淡淡一笑,道:“算了,还是你先下吧。”
小舞摆手道:“还是请前辈先下。”
黑发人道:“那我便落子了。”
其实小舞让他先下实是为了让黑发人更为得意一些,依小舞猜来他一定会将子落在天元位上,而东郭棋的关键却也是在天元位上。
黑发人也的确不出小舞之所料,将这一枚白子落在了天元位上。
小舞淡淡一笑,将子落在了十七执八的小目位上。
而黑发人却也当真学着小舞落在了十七执八小目的位置上。
小舞微微一笑,又胡乱落了一子,而黑发人却也学着小舞将子落在与之相对应的位置上。
小舞又是一笑,随即连续乱下了几子,只是对于围棋一道她早已精通,尽管是胡乱落子却也很有章法。而黑发人却也的确学着小舞将子落在相对的位置之上。
小舞随即一笑,便将子落在了天元上位。
这东郭棋成局是靠这天元之位,而胜败也都是在此。所谓东郭棋便是在一方明显较弱之时先将子落在天元位上,之后再按对方棋路将子照样落下,这样一来尽管一方较弱却也可以将对方的棋力全部用来攻击对方。这本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但却也是极其愚蠢的做法,棋力稍高之人便能知道如何破解,而破解这一局棋的关键便在这天元一位。
黑发人见小舞这般落子便也将子落在了天元上位,这二子相对,看来胜败已只在转瞬之间。小舞完全了解那人的陷阱,只要稍微布下一陷阱便能得胜。
但是,就在小舞即将收官之时黑发人却陡然变了棋路,竟是将子落在了十三执九,在那周围本是他之前学着小舞乱下的棋子,但那里却正是那一片棋子的关键,这子一落与周围棋子已然连成一片,他竟是要赢了!
小舞见此惊变随即惊出了一头冷汗,她本已胜利在握,但此刻她却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将子落在七执十一。
黑发人微微一笑,便又落了一子,而这一子落下小舞却更为吃惊,她看出这一个下东郭棋的棋手居然能有这么高的棋力。他的厉害甚至远在小舞之上。先是之前的东郭棋,那不是在模仿小舞,而是在看验小舞的棋力,而起是在一种极高的高度去看验。
又是十几子落下,小舞却已经开始露出败象。而她的手心也已沁出了汗,落子的速度也慢了许多,而且也犹豫了起来,恐怕这就是那所谓的举棋不定了吧。
的确,小舞败了,虽然只输了半子,但小舞看得出来,若是黑发人使出全力自己定会输的半子不剩。“小女子输了。”小舞苦笑着说道。
黑发人道:“看清楚了吗?”
小舞有些不解,问道:“看清楚什么?”
黑发人不应,却又问道:“看清楚了吗?”
小舞以为他问的是自己看清楚这棋局没有,便又向棋盘看去,然后道:“看清楚了。”
黑发人依旧不应,却依旧问道:“看清楚了吗?”
小舞以为这人痴了,随即大声道:“晚辈看清楚了。”
黑发人却摇了摇头,道:“看清楚了吗?”
“晚辈看清楚了。”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但说这话的却不是小舞而是尘风。
他的确看清楚了,只是他看清楚这不是这一盘棋,而是黑发人的用意,这一盘棋让尘风真正知道了什么是无,什么是有。
无是穷尽,亦是无穷尽,而有是无穷,却亦是穷尽。因为只要有,就一定会有穷尽的时候。宇是时间,宙是空间。时间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被人们划分出便于记忆的一种清晰却不真实的刻度,所以时间才可以穿越古今。而天下最大的空间尽管无穷尽,其中又蕴藏无数,但其根本却不存在。不存在便是无,而无便是无穷尽;而有则不同,有是包容一切,将一切囊括其中,宇宙之中有无数星体,时间流过则衍生无数历史。但有其根本却是仍是无。
无中生有,无是有的根本,有是无的依托。若一切皆无,无本身便亦不存在,只有有才能见证无,也只有无才能知道有。有和无并非对立,却是双生。
而此时尘风也已悟出超越第九重剑道境界的第十重境界,而这一境界却是无,不是这一境界系于一“无”字,而是根本没有第十重境界,也根本没有什么境界的存在,境界是一种束缚,只有脱离境界,达到真正的无,才能够无中生有,才能在任何时候克敌制胜。
“你真的看清楚了吗?”黑发人笑着问道。
尘风点头道:“多谢前辈指教。”
黑发人道:“我教你什么了,我只是问你看清楚了没有而已。”
尘风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前辈提问。”
白发人在此刻走到尘风身旁,问道:“你称他做前辈怕是不妥吧。”
尘风一愣,问道:“有何不妥?”
白发人道:“你可知他是谁?”
尘风拱手向黑发人道:“敢问尊姓大名?”
黑发人道:“在下,隐日。”
没错,他就是隐日,当年与弟子月联手打败佐休的人,也难怪他能有这么高明的剑法,只是弟子月说他早已经死了,今日却为何活生生的在这里?
隐日见尘风一脸疑惑便道:“我先前见你下在天元位的一子便已猜出你定是在龙族弟子月那里学来了惊世,所以你应该在他的口中听到我已死的消息。其实的确是这样,那一战之后我全身筋脉尽断,而且骨骼移位、真气外泄,根本已无活命的机会。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已死并将我埋葬的时候,被埋在土里的我居然能够活动。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里竟是地脉所在,而我也正是借地心之气才得以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只不过那时我已将本就所剩不多的真气注入龙诀之内,而又因为我是因此剑而绝才将其更名为龙绝。而后来我爬出坟墓在天地间游走了几天终于见到这位无来去,而后我二人便隐居在这一块宝地,二人在此比剑斗棋也是极其逍遥,只是想不到今日居然能与你相见,而且见你有这般成就我也就知足了。”
尘风微微点了点头,脑中闪过却是眼前这人在往日所受的苦楚,就算他曾经死过却也无法体会隐日的痛,那样的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对于隐日这样的人,恐怕也只能用传奇这两个字来形容,一个筋脉尽断的人能够从坟墓之中爬出来的人,不是传奇又是什么?
“我曾见过您与萧言前辈留下的那巨大石壁,那时我就知道您一定尚在人间。”尘风说的声音很低,那里竟有着一种愧疚,仿佛隐日所受的痛是他造成的一般。
隐日道:“我已经猜到,否则你如何能超越第五境界。”
尘风点了点头,道:“的确。”
隐日又道:“剑皇的确曾经来过这里,只是他也真的走了,不过他不知道你们在找他,而且你们也一定也找不到他,我劝你还是放弃,而且即使你找到他也绝学不会他的剑法。”
“为什么!?”尘风惊声问道。
隐日惋惜道:“他的剑法我只见过一次,但我却学不到一成,但尽管如此我已有今天这般功力,这位无来去仁兄虽然曾和剑皇比剑,但只是一招之间便已落败。”
尘风回想当日与他一战,自己在十四招之间便已败下阵来,尽管今日他已能胜得无来去却也是因为其倾囊相授又加之其谆谆教导之原因,若非如此他自己即使再练上一百年只怕也未必能与其交手三十几招便已是极难。而那样的高手,居然接不下接不下剑皇一招,那样的人更是一个传奇,一个凌驾于所有传奇之上的传奇。
传奇不是传说,传说可以被破解,但传奇不会,传奇会如同时间一般成为不朽。传奇只会被打败,而即使被打败传奇却依旧是传奇。
隐日已经成为这样的传奇。
剑皇也是。
尘风没有见过剑皇,但是他却渴望与他相见,与他比剑,他甚至愿意败在剑皇的剑下仍旧无悔,但他却连败在剑皇手下的福分都没有。
“你还是走吧。”隐日又一次说道。
“去哪里?”尘风问道。
隐日道:“天下还有需要你,但却已不需要我。”
尘风却道:“那您为何不与我一齐回佐休天堂,那里的人都会很欢迎你的。”
隐日却摇头道:“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且我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很多条人命,那里不会再接受我,我还是继续在这里过我的日子吧。”
尘风求道:“我会替您求情,而且您杀的人一定是该杀之人,我相信他们会理解你的。”
隐日却摇头说道:“佐休天堂的是我也知道一些,你可知道现在的族长是谁?”
尘风摇头道:“不知。”
隐日道:“是罗昇。”
尘风道:“原来是罗昇叔叔,那应该很好啊。”
隐日却道:“只是你有很多事都还不知道,让他来做族长只怕佐休天堂就不会再是天堂了。”
尘风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隐日道:“我知道现在怎么说你都未必能够相信,但事实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是非。”
尘风点头道:“我会记住您的话的。那我就告辞了。”
隐日点了下头,道:“至尊元气的后面四句我也不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
尘风道:“我洗耳恭听。”
隐日道:“任何时候,都不让忘记自己的存在。”
尘风一惊,这句话竟是那样的震撼,这句话他也曾听过,在龙族,在弟子月的口中。但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将这同一句话视为人身的箴言。
尘风点头,因为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一句话是在他们分开之后所说,两个人相隔几千年几万里,但却居然能走到一起,想出这同样的一句话,这二人不愧是天下最亲的挚友。
尘风离开了这里,和小舞一起离开,即使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但他却绝不会再将小舞交在任何一个人的手中,因为他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即使是地狱他也要和小舞一起去,因为小舞也绝不会与他分开,即使是地狱。
“我们去什么地方?”小舞在尘风背上问道,他们此刻正顺着这剑山直飞向下。尽管此时不需要什么力气,但尘风却还是将小舞背在了背上,他喜欢背着她,她也喜欢被他背着。
“我们去剑皇祠,去等玄雨他们。”尘风笑着说道,他此刻似乎又慢了些许。向上飞的是后要快难,而向下飞的时候却是要慢难,但此刻尘风却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他想小舞可以在他的背上多留一会。
剑山依旧,但剑皇祠却已不在,在尘风得到那一张地图之后剑皇祠便已经不在,剑皇祠此刻已在尘风的身上,在尘风的剑之中。
在剑山的左耳之上,尘风极力向远方望去,他想看看玄雨和晨锋是否已经来到这里,但是他们却说好是三个月后相见,看来尘风是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猛然,尘风竟看到了一个他极想看到的人,那人正是孤日。
但是同时尘风却也看到了他极不想看到的一幕,那就是孤日居然和佐休在一起谈些什么,只是他们离得太远,尘风听不到他们的话。而在尘风的概念之中,太远便已是三百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