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庸碌醒来,玲珑已起床,她正对着镜子描眉画唇。
她从镜子里看到庸碌醒了,回头一笑,说:“庸哥,你醒了。”
玲珑身材不好,可是她这一笑,在庸碌眼里却是天下最美的。
玲珑递过衣衫,庸碌忍不住在玲珑的右颊上亲了一口,玲珑娇娇地“嗯”了一声。
俩人出得卧室,不由吃了一惊——
客栈大门敞开,门前的草飞巷白雪茫茫!
伙计居然没把草飞巷的雪扫掉!
庸碌铁青着脸,他足足盯了门前的白雪十分钟,终于吼道:“小剑!”
小剑是伙计的名字。
可以想象,庸碌乍见满巷白雪时的愤怒心情,照理,他是连一分钟也无法忍耐的,为何过了十分钟才大吼出声?
原来,情急之下,庸碌居然记不起伙计的名字!
六年来,庸碌从未叫过伙计的名字!
伙计第一天到来,他问伙计叫什么名字,伙计说:“我叫小剑。”
此后的六年中,由于伙计很少说话也很听话,根本用不着他指指点点,所以,现在他足足想了十分钟,才想起伙计叫小剑。
庸碌的吼声很响,整条草飞巷都听到了,只是雪天清早,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小巷两边的屋内没人探头张望。
小巷很静。
小剑没有在吼声里出现。
玲珑说:“庸哥,小剑是不是没起床?”
庸碌道:“我听见他起床的。”
玲珑说:“那么,随他吧,我们做自己的事。”
庸碌气恼道:“草飞巷积着厚厚的雪,客人如何进来!”
玲珑叹道:“庸哥,别的客栈向来都是只扫门前雪,百毒香筑……”
庸碌打断玲珑的话:“百毒香筑连门前雪也没人扫!”
玲珑说:“庸哥,一大早别生气。”
庸碌仍脸色铁青,道:“玲珑,你也看见了,这个该死的小剑,我吩咐他任何时候草飞巷都得干干净净,现在连门槛上都满是雪。这……叫人如何不生气!”
他越说越气:“我看他老老实实,说话不多,还道他会死心塌地做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见他如此生气,玲珑说:“庸哥,我去扫吧。”
庸碌大声道:“玲珑,你说什么!别说你是百毒香筑的老板娘,不能去做伙计的事,就算让你扫,这满街的雪,你要扫到什么时候!”
庸碌忽然噤声——
他看见草飞巷的那一端,有两个人踏雪而来。
这是两个陌生人。
一大早,陌生人朝客栈而来,不是投宿,也是用餐。百毒香筑已经两天没有来客人,庸碌顿时脸露欣喜,悄声对妻子道:“玲珑,有客人来了,你去接一下。”
玲珑身躯移动,还未迈出门槛,就又站住了。
她不是不想去接,而是脚未迈出门槛,那两个客人已经到了门口。
一个老太婆,一个老汉。
他们明明还在巷口,转眼之间怎么就到了门口?
尽管百毒庄经常有江湖异士或武林高手出没,可是像他们这么快的速度,玲珑和庸碌还是第一次看到。
所以,玲珑呆住了,她忘了让开身体。
庸碌也忘了提醒她。
透过玲珑与门框的夹缝,庸碌看见草飞巷白雪如初,雪中竟没一个脚印!
没有脚印,这两个客人是如何过来的?
难道,他们生了翅膀?
还是他们有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
好一会,玲珑没动。她身躯肥胖,只要她站在门口,外面的人便休想进去。
直到老汉说道:“你还让不让我们进去!”
玲珑这才惊醒,她一侧身
——请……
“进”字未出口,老太婆和老汉身形一晃,已飘进屋里。
老太婆和老汉一进屋,便说个不休。
“小繁,我说过听我的话没错。”
“呸!”老太婆道:“你说过什么话?”
老汉道:“我说百毒庄最干净的客栈是百毒香筑。”
老太婆道:“这是你说的吗?”
老汉道:“难道是你说的!”
老太婆道:“别的客栈天没亮就将门前的雪扫掉,跟雪比,地上再干净也是脏的。”
老汉道:“不错,我也这么想。”
老太婆又“呸”了一声,道:“你若这么想,就不会白花十两金子了。”
老汉道:“什么叫白花十两金子?”
老太婆道:“我们要在最干净的客栈预订房间,可你迫不及待在刚才的客栈就预订了一个房间。”
老汉道:“我们已经找了十六家客栈,结果每家客栈都将门前雪扫掉一大片,只有那一家,仅仅将门槛上的雪弄掉。”
老太婆道:“这儿连门槛上的雪也没动过。”
老汉道:“所以这里最干净。”
老太婆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讲。”
老汉道:“为什么要你讲?”
老太婆道:“因为这是我的主意。”
老汉道:“你只是一个劲埋怨我决定得太仓促。”
老太婆道:“那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老汉道:“那家客栈只剩最后一个房间,若不预定,别人抢了先怎么办?”
老太婆道:“结果呢?”
老汉道:“我花十两金子预定房间,你还在埋怨,我就说,那我们就到百毒香筑去看看,结果,发现这里最干净。”
老太婆道:“呸!”
老汉道:“小繁,我们商量好的,若是我对,你叫我一声贡师兄的。”
老太婆又“呸”了一声,道:“老贡,我们在路上就已讲好,如果百毒香筑最干净,你便叫我一声老婆的。”
老汉道:“小繁,别耍性子。”
老太婆道:“老贡,你再这样老不正经,一辈子也休想指望听到一声贡师兄。”
老汉道:“小繁,我还没老,叫我贡师兄吧。”
老太婆道:“你不老,我可老了。”
老汉道:“你老你的,我小我的。”
老太婆道:“这么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是夫妻了,呜呜呜……”
老太婆居然真的哭了起来,还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说道:“你这没心肝的,我爹死了才几十年,你就将他的养育和授艺之恩忘得干干净净……呜呜……算我繁春瞎了凤眼,看上你这条恶虫,呜呜……”
原来,这两人乃是“太行活宝”繁春和贡飞。
庸碌和玲珑听得他们说话有时后语不答前言,年纪一大把,似孩子一般的脾性,又听他们说预定一个房间花了十两金子,心道:“谁会这么傻?怎会拿十两金子去订房间……原来他们是两个疯子……”
只听贡飞道:“小繁,别哭了,我怎会忘记师父的恩情?百毒香筑最干净,咱们就在这里订个房间……”
贡飞话未说完,繁春已“扑哧”笑出声,道:“你承认百毒香筑最干净,就该照路上讲好的,叫呵——”
她说着,张开双臂朝贡飞扑去。
贡飞一闪身,繁春便扑了空。
繁春笑道:“你敢赖账!”
正欲再扑,贡飞左脚一旋,绕过玲珑,掠了出去。
“别走!”繁春笑声清丽,拔身追去。
可她身在空中,陡觉眼前一晃,一物疾击而来!
繁春身形一滞,便将那物抄在手中。
一看,乃是一锭金子。
与此同时,前面传来贡飞的笑声:“小繁,这是预定房间的金子,劳你交给掌柜!”
不待身子落地,繁春已将金子掷向庸碌,口中道了声:“掌柜的,收好定金!”
只见她右脚在草飞巷右边的墙壁上一蹭,左脚在草飞巷左边的墙壁上一点,身体划着曲线,竟然足不点地,片刻间便掠出了草飞巷。
庸碌和玲珑瞪大双眼,他们从未见过此等轻功,庸碌喃喃道:“他们原来不是疯子……”
玲珑道:“庸哥,先看看他们的定金。”
庸碌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口袋有些沉,伸手一掏,惊道:“玲珑,果然是一锭金子。”
玲珑眼露喜色,颤声道:“庸哥,这锭金子起码有十两。”
庸碌开了十年的客栈,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他双手握住金子,激动得声音变调:“玲珑,老天有眼,前两天一个客人都没有,今天一大早就有财神驾到……快点,玲珑,你先去收拾好一间上房。”玲珑应声离去。
“预订一个房间就要十两金子,如果我要包下整个客栈,不知得多少银子?”一个冷漠、生硬的声音在玲珑离去后响起。
庸碌愕然抬头,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他冷寞。
表情木然。
但庸碌可以从年轻人的脸上感觉到沧桑和风霜。
庸碌只看了年轻人一眼,就去看草飞巷的雪——
白雪上,一行细密的脚印,从巷口一直通到门口。
年轻人正是踩着这行脚印来到门口的。
庸碌有些茫然:如果年轻人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施展绝顶轻功转瞬即至,他一点也不会意外,可现在,年轻人分明是踏雪而来,一步一个脚印,他居然毫无知觉……
年轻人见他没回答,又冷冷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庸碌将目光从雪上收回,重新落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从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股可怕的力量。
他当然听到了年轻人的话,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就算百毒香筑十年来从未遇到有人要包下整个客栈,就算庸碌一时算计不出包下整个客栈需要多少银子,他也应该很快回答年轻人的话——
因为,有人已经预定了房间,他已经收了别人的预订金。
就算年轻人出再高的价,他也应该马上拒绝。
但他没有拒绝。
看来,庸碌是一个很贪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