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叶眉霜与浅百梅合葬之后,我心情也平复许多,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就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将近年底,年味已经很浓了,王府也在开始置办年货,我所有的家当都在风月别院,所以就把清吟他们留在了别院,身边只带了皎伊和出黎两人。
“公子,这是歌语姑娘敬您的酒。”丫头将酒端上二楼雅阁,喜笑着送出去了酒杯。
我接过,举杯向台下正在献唱的歌语,然后一饮而尽。
“好酒!”醇香的酒进了口,我不禁眯了眯眼,道:“酒阁里还有这样好的酒?”
丫头抿唇笑,“是清吟姑姑送来放着的,说是您指不定哪天要过来。”
“我去给您打一壶来!”
小丫头还挺机灵,说完就跑了。
琵琶铮铮凿凿,女子婉转低唱,我倚在软榻上磕着瓜子,看着下面形形色色的人,衣摆散乱地搭在塌上,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慵懒,与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
“公子,那边的人都看了我们好久了!”皎伊借着倒酒的机会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眼睛都没转一下,毫不在意道:“随他们看。”
顿了顿她又问道:“浅殷是不是在楼里?”
“浅殷大哥他们五人从回到京城后就在玲珑楼里待命了。”皎伊答道。
“让他回去陪着诗言,月银照拿,另外让清吟从账房取五十两银子给诗言送去。”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再给她带些补品去算了,反正王府里多的是。”
皎伊点头,以示记下了。
下面一曲作罢,掌声雷鸣而起,歌曲起身福了福,便退到台上,片刻又转上了二楼。
“公子。”她行至我面前盈盈一福身。
“坐吧,”我起了身,笑问道:“歌语,为什么还留在玲珑楼?”
歌语浅笑,“歌语在世上已没有亲人,公子对我最好,我想留在这里,为公子唱曲儿。”
诗言和歌语本是玲珑楼的头牌,诗言嫁给浅殷之后就剩下她一人,要是她拿到卖身契之后便走了,这楼里的生意恐怕也做不下去。
我点点头,“留下来也好,有什么需要跟清吟提。”
“多谢公子,”素手纤纤为她满了一杯酒,歌语又道:“这些日子来楼里打听您的人不少,听口音,都是从外地来的。”
“这其中抱着好奇心的固然不少,但也请公子留个心,以免好事之徒对公子不利。”
我勾唇一笑,轻佻地盖上她的手背,“歌语越来越可心了,公子改日也为你挑个好人家。”
歌语粉颊微红,垂下眼帘道:“妾身先下去了。”
“我说浅涟漪,你什么时候才肯让玥儿跟我回去?!”我正打算回去了,冷不防的黎偃玉从一旁杀了出来。
水眸一抬,她眼中露出几分笑意来,“黎偃玉,这么巧啊!”
他身后跟着来的就是清吟和杜衍还有薇言,清吟见他已经和我打了照面,连忙上前道:“公子,黎庄主已经去过别院了,二公子他不肯回去,正在发脾气呢……”
黎偃玉气得脸色铁青,火冒三丈地看着我,道:“你说到底怎么办?”
我耸耸肩,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黎偃玉抿紧唇,终于叹了口气,道:“长痛不如短痛。”
一行人回到风月别院却发现黎偃玥不见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不知道人在哪儿,黎偃玉按捺不住找出了院子,我遣退众人,扯了一根狗尾巴草翻上屋顶,编好一个指圈才敲了敲身边的瓦片,道:“别藏了!”
黎偃玥顶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块黑布瓦片背后走出来,挨着她坐下来,小声道:“涟儿,我要走了吗?”
我笑了笑,道:“把手伸出来。”
黎偃玥眼里含着泪,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地伸出了手,指圈落在掌心,他不禁抬头,“戒指?”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以前的那个呢?”
黎偃玥一抹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将发黄枯旧的指圈拿了出来,“在这里!”
我将一新一旧在他手上排开,道:“狗尾巴草可以编出很多的戒指,我现在教你怎么编,你回到九霄山庄之后想我的话就自己编戒指好吗?”
黎偃玥低下头去,“可是我编的不如涟儿的好。”
“真傻,”我撑着双手看着黑漆漆的天空,道:“快要过年了,你就不想奶奶吗?”
黎偃玥瘪瘪嘴道:“想,可是我更想跟涟儿在一起。”
“玥儿,我才十七岁,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可以看到我,但是你奶奶已经老了,很快你就见不到她了,你不伤心吗?”
黎偃玥认真想了一会儿,眼眶红了红,又点点头。
“所以啊,玥儿就跟着大哥回去,好好照顾奶奶和大哥,你现在是家里最厉害的人,你要保护他们。”我唇角一直带着浅淡的笑,说的别样温馨。
“我知道了……”黎偃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涟儿会像玥儿保护奶奶和大哥一样保护风大哥吗?”
“会。”我不假思索道。
“玥儿要保护奶奶和大哥,不能照顾涟儿,涟儿要保护风大哥,不能照顾玥儿,所以我们要分开是吗?”
看他强装坚强的样子,我心底又软又酸,道:“玥儿很懂事。”
黎偃玥张开双臂圈住她的肩膀,把眼泪擦在她的肩上,“玥儿会保护奶奶和大哥的!”
在别院留了一夜,送走黎偃玥后迎朱、送朱两人找了上来,我才记起要进宫赴宴这一茬。
回王府换上了与风雾月一样的绯色衣裙,上了朱妆,颇有风华绝代的味道,平日里本就带着的疏懒的意味此时也成了点缀风情的绝佳之物。风雾月牵我上了马车,又见她一脸的不自在,不由笑道:“腊月二十八,宫里大宴群臣,权作年夜饭,你去露个面也就是了。”
我动动脖子,心思转了转,问道:“每年这个时候,其他几国是不是都要前来贺节?”
“这是惯例,雲越也有使臣派出。”风雾月问道:“怎么了?”
“今天在玲珑楼里见到了不少异国人,随口问一问。”我摇头。
开元殿内,我与风雾月同淳于庄、慕容薇相对坐在皇帝、皇后左右侧,风紫宸与风秋绫则坐在第二座,位置正好挨着我。
风紫宸看见我十分高兴了,趁着上面风于饶与群臣说话时凑到我身边道:“嫂嫂,我也想看你和三哥养的那对猫!”
去天女城时并没有带上桃花和三丫,他应该是从风秋绫那里听说的。
桃花正专心生小桃花,风雾月把两只小兽安排到了天清山,恐怕要等幼兽降生之后才会接回来。
“现在还不行,等以后吧。”
风紫宸正瘪嘴,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对皮影娃娃塞到他手里,“想玩儿的话玩儿这个。”
风紫宸把皮影娃娃拿到桌下摆弄,兴高采烈道:“谢谢嫂嫂!”
风秋绫也无聊,于是就和风紫宸两人一人拿了一个小声打闹。
这时宫人长喊道:“各国使臣觐见!”
大殿门外八个人分前后走了进来,前方为主使臣,后面为副使臣,各国的献礼也都捧在副使臣手中,八人步调一致,除楼兰国女使,其他三国使臣立在大殿中央时并不俯跪参拜,而是作揖行躬,“拜见皇上!”
使臣觐见时行跪拜礼是礼数,这三国,竟像约好似的端直了脖子,恨不得把下马威三个字写在脸上。
我见风于饶脸色变了变,便叹了口气,你说着这些人没事找什么事,赶快送礼敬酒吃饭然后走人,一刻也不耽搁多好!
“三国使臣见我后越国皇帝为何不行跪拜之礼?”有人立马就跳出来指责道。
其中一个主使昂着头,直视风于饶,“我等代天子问候雲越皇帝,从来没有一国天子给一国天子行跪拜礼的道理,我等也自然不用跪!”
我看了眼慕容薇,见她气定神闲,不免有些奇怪了,要说天水国和冽风国不跪尚情有可原,琼玉国才同雲越国联姻,现在不跪,就等于直接挑衅,她这个琼玉国公主还能坐的安稳?
风雾月借饮酒之势压低声音道:“除楼兰国外,这也是其他四国的惯例。”
我顿时无语,相互打压?
雲越国是五国之中最富有的一方,所居位置也是最好,相比起来其他三国无论是物资还是交通都不如雲越,三国联手颇有警告震慑的意思。
殿上一番唇枪舌战,这空档除了坐在皇帝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的人能走,其他人根本动不得一下,我捏了捏手指,隔空汇出一道气打在三人腿上,三人扑拉跪了一地,后面三个副使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也只能跟着跪下。
自然有人见风使舵的,一个礼官出来朝风于饶一拜,大声道:“我皇天威!”
慕容薇转头就朝我看来,眼瞳里似乎带着怒意,不过面上却没有半分表露。
我朝她耸耸肩,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他们扯的太久。
此时三国使臣跪也跪了,也只能借着坡下去,等到风于饶让他们起身的时候,才又使出了第二计。
“天水国献上的,是鸟兽一对。”天水国使臣将蒙在笼子上的方布一拉,两只五彩斑斓状如孔雀的长尾鸟便露于众人眼前,其色鲜艳,毛羽光泽,引来满座惊叹。
天水国使臣见状又道:“此鸟兽名为蹈舞兽,能闻音起舞,绕音盘飞,舞时双翅大展,犹如凤凰,五彩翎羽能发出灼灼光辉,令人过目难忘!”
笼中的那一对鸟兽的确漂亮,只是闻音起舞,应该属以音驭兽范畴的音术,不过想容说过,天水国有些鸟兽专门为取乐而用,一般的乐器使用者也能使之起舞,真正使用音术的人是取攻击之道,对此也多不精通。
“蹈舞兽闻音才能起舞,敢请皇上派出一人,以七弦琴做乐,使两兽作舞!”
重点就在这里了,天水国既然来找茬,这对鸟兽又怎么会轻易闻音起舞,若是不能让这两只鸟兽舞起来,雲越国的面子就挂不住了。
“众位亲家可有精通音律者?”风于饶见无人自告奋勇,只能开口问道。
众人静默,会摆弄七弦琴的倒是不少,但谁又敢保证这两只鸟会跳舞?
这时慕容薇起身盈盈上前,向风于饶拜了拜,道:“父皇,臣媳倒有一人可以举荐。”
“哦?”风于饶面上一喜,连忙问道:“是谁?”
慕容薇转身面向我,笑道:“便是逍遥王妃。”
“臣媳此去天女城与逍遥王妃朝夕相伴,王妃的多才多艺实在让臣媳佩服,臣媳知道王妃一向谦逊守礼,必是不肯轻易在人前表露,遂斗胆举荐,相信逍遥王妃也不会再推辞了!”
多才多艺?谦逊守礼?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她慕容薇眼里变得这么好了!
“逍遥王妃,你可会七弦琴?”风于饶此时问道。
慕容薇在路上偶然见过我的字,此时便也笃定她不会弹琴,正琢磨着想看好戏,却见她波澜不兴地站起来,道:“七弦琴倒会一些,只是不知能否让蹈舞兽起舞。”
风于饶面色一松,大手一挥,道:“你只管试试。”
宫人呈上七弦琴,又为我搬来桌椅,等她坐下,天水国的使臣又将笼子打开,让两只鸟兽走出来,立在大殿中央。
无字琴谱我已经习的差不多了,只是黎偃玉迟迟没有将七弦琴打造出来,她也就将此事搁置,现在现成的鸟兽就摆在这里,她不如练练手。
手指拨弄了一下琴弦,她脑中浮现无字琴谱的口诀,将内力灌注在十指之上,目光落在殿上的两只鸟兽身上,轻轻拨动了琴弦。
琴声已响,众人便将目光转到了鸟兽上。
曲是好曲,就连慕容薇也着实惊讶了一下,浅涟漪会操琴就是意外,没想到技艺竟然如此纯熟,如此一来,只看那两只鸟兽了!
两只绚烂的鸟兽脖子一伸一缩地看着周围的人,似乎有些惊惧,两两挨着,只眼珠四处转动,却丝毫没有闻音起舞的意思,甚至对我的琴声没有一丝反应,就同两只野鸡一样,时不时用爪子刨刨地。
曲到一半,群臣不免有些失望,风于饶脸上也不好看了,堂堂后越国,竟然连两只畜生都没办法,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我气定神闲,曲调婉转,琴声幽越,就在天水国使臣得意而笑的时候,琴声突然一变,原先的信步闲庭的闲适霎时变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两只鸟兽也被吓得一惊,纷纷转头看着她。
众人不由屏住呼吸:鸟兽似乎要动了!
这一声之后,琴声便又婉约起来,两只鸟兽再无动作,只是将头朝向浅涟漪,似乎在打量什么。
我估摸着已经差不多了,便手下放力,已在十指上汇聚多时的力随着拨动时涌到琴弦之上,震得琴弦低鸣作响,每一处琴声便也比方才要响的多也有贯穿力的多。
两只鸟兽忽然抖动起翅膀来,跃跃欲试的模样。
“要飞了,要飞了!”有人低呼道。
众人的呼吸不由再次被拉紧,我手下动作加快,琴声便如珍珠落地一般,密集而悦耳,两只鸟兽展开双翅,鸣声而啼,五彩的翅羽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能发出光芒,十分绚丽。
终于,鸟兽振翅飞起,随着我的琴声盘旋飞于殿上,还能跟着节奏时不时啼叫一声,羽大而尾长,叫声如乐,仿佛真正的凤凰,让人大开眼界!
一双鸟兽飞到我身边,围着她时高时低的盘飞着,美丽的羽毛几度与她擦肩而过,十分亲昵,叫人好不羡慕!
一曲作罢,两只鸟兽飞回笼子里,风于饶当即叫了一声好,群臣便也跟着喝起彩来,我福了福身,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想退下,却不料天水国使臣突然道:“能叫鸟兽起舞,我天水国普通乐人也能做到!”
声音之大,足以让殿外的侍卫也听见,群臣鼓噪之声落下,我转过头去,目光冷了一分:挑衅?!
风于饶暂且没有发话,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回七弦琴旁,一身绯衣,笑容愈灿。
她又不是当街卖艺的,能出来弹琴就是给你面子了,你不知好歹也就算了,还将她比作伶人,虽然在她的世界没有职业歧视,但在风雾月的世界就不同了,扫风于燕的脸,就等于扫她的脸!
我抱起七弦琴斜在胸前,素手一扫,带出一串琴音,笼中的鸟兽闻声飞出,她反手又是一拨,两只鸟兽齐齐嘶鸣,叫声骇然。
五指按弦,五指扫弦,数声琴音打出,两只鸟兽竟然长叫一声之后朝天水国使臣飞冲过去,尖长的喙围着他啄,直让天水国使臣包头鼠窜。
那两只鸟兽仿佛存了心一样,就是盯着他的眼睛去了,弄到最后,使臣只能伏地抱头,惊慌大叫。
众人憋着笑,风于饶见差不多了,便道:“来人,将两只鸟兽赶开!”
我停了琴音,两只鸟兽重新飞回笼子里,那天水国使臣还趴在地上大叫,风紫宸大笑起来,“真有趣!”
那人悄悄抬起头来才发现鸟兽已经回了笼子,而周遭又是一片讥讽之色,他连忙爬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花惊澜道:“雲越国以兽欺人,太目中无人!”
我神色冷了冷,“畜生不长眼睛,连主人的眼睛也要啄。”
“你……!”
“这两只畜生是天水国呈上,看起来也是野性难驯,只是畜生不长眼睛也就算了,别养畜生的人也不长眼睛,只怕迟早要被畜生啄瞎了眼!”我将七弦琴放下,拂袖回到风雾月身边。
周遭窃声私笑,天水国使臣捂着肿起来的眼睛,哑口无言,只得讪讪退下。
“方才鸟兽一舞真是大快人心,逍遥王妃,你要何赏赐?”风于饶捋着胡子道。
风雾月此时起身道:“父皇,不如就将那一双鸟兽。交由王妃调教,畜生不听话,管束管束便也成了。”
“好!好!”风于饶大笑。
天水国灰头土脸,遭众人嗤笑,此时冽风国又上前来,道:“我皇也有一物想赠与后越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