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戒严,微月无法出门去找汤马逊,却一直有外面的消息传来。
福建那边有官员奏报,有西方传教士未经许可潜至该地传教,只是一个小小福安县,竟有信奉天主教者两千六百余人,这使乾隆皇帝极为不安和愤怒,下令道:西洋人倡行天主教,招致男女,礼拜诵经,又以番民诱骗愚氓,设立会长,创建教堂,种种不法,挟其左道,煽惑人心,甚为风俗之害,……,如有以天主教引诱男妇,聚众诵经者,立即查拿,分别首从,按法惩治,西洋人递解广东,勒限搭船回国,个别请罪重大的西方传教士依法处死或长期监禁
本国教徒则刺字于额,充军伊犁,如有收留不报者,与之同罪。
一场大规模的禁教活动开始了。
汤马逊也是传教士,不过他应该是经过允许进入中国的吧,都这么多年了,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几天,都是方亦儒到官府去打听消息。
很多西洋人被抓了起来,也有一些被怀疑是白莲教的人被就地处刑。
又听说白莲教和天主教勾结在全国各地发生暴动了。
整个广州乱哄哄过了五天,因为始终是唯一通商港口,戒严也没维持多久,到了第六天,已经解除了禁城。
但福建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只知道方亦浔已经成功进入福建,却不知找到方十一没有。
微月还想让汤马逊帮忙打听福建那边的消息,也担心他会不会出事,所以在解禁之后,便让吉祥去找了一辆朴实的旧马车,悄悄地往越秀山去了。
一路上,发现发现街上的商铺不如之前繁华,许多都关着门,行人也少了,就是遇上几个过路的,也是行走匆匆。
大家脸上还有未消逝的惊慌余悸,虽然已经解禁,可街上还是有许多官兵在巡视。
通往越秀山的道路,更是寂静萧条。
到了汤马逊的院子,虽然这里平时就幽静,但今日却感觉有些不一样。
大门是紧闭着的,连一个守门的婆子都没有。
吉祥敲门了许久,才有个小丫环战战兢兢打开门,眼神充满惧意,看到是微月她们,才松了一口气,打开门请礼,“方少奶奶。”
微月和吉祥对视一眼,才进门,“你们夫人和老爷呢?”
小丫环眼神闪烁,有些紧张,“夫人在屋子里。”
微月疑惑地环视了周围一眼,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少了好几个丫环,绯烟和汤马逊都是喜欢安静的,所以这院子并没有太多下人,但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除了这个小丫环,竟然一个人影都没了。
怀着狐疑的心情,微月急忙来到绯烟的屋子里,却见紫荆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外,见到微月来了,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微月看了她一眼,才走了进去,屋里有淡淡的药味。
绯烟躺在床榻上,脸色十分难看,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一碗冒着轻烟的药汁。
“绯烟?”微月走近床榻,才发现她目光呆滞,根本没发现有人进来。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微月在床沿坐了下来,轻轻地握住绯烟有些冰凉的手。
绯烟眼波动了一下,慢慢有了些焦距,她看向微月,嘴唇和手指都有些打颤,似乎挤压了许久的悲伤,终于找到可以宣泄的出口,她一把抱住微月,痛哭出声,“啊,啊!”
微月被吓了一跳,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吉祥打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外面看看,这里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微月,相公被抓了,他被抓了!”绯烟抓着微月的肩膀,崩溃地叫道。
“什么?”微月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官兵到家里来抓人了?”
绯烟已经如核桃一般红肿的眼睛簌簌掉泪,她摇了摇头,“若是来了家里,只怕我也……是三天前,他说要去帮我开些安胎药,在半路……被官府的人给抓走了。”
“只是抓走而已,查清楚汤马逊不是天主教的,就会放出来的。”微月安慰着她,自己心中却忍不住担忧起来。
绯烟哭道,“两日前谷公子也这样说的,可都两天了,还音讯全无,我听说……我听说好多西洋人都被送回本国了,还,还有些被判了终身监禁。”
“如果汤马逊真的被遣送回国,官府那边会有人来与你说的,现在不是还没消息吗?你别担心了,小心保重自己还有孩子。”微月柔声说道。
绯烟泪眼婆娑看着微月,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还没有消息,所以,所以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正说着,刚刚给微月她们开门的小丫环进来传话,“夫人,谷公子来了。”
微月皱眉问道,“家里其他下人呢?怎么身边一个服侍的丫环都没有了?”
绯烟低声道,“相公被捕之后,家里的人怕被连累,漏夜逃跑了。”
微月闻言,怒道,“该死的,这就是逃奴了,以后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由着他们吧,我现在是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收拾,等相公回来了,我自然会对付他们。”绯烟搀着微月的手起身。
微月怜惜看了她一眼,这女子其实还是挺坚强的。
和绯烟来到前院的大厅。
大厅之中,谷杭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看起来清逸雅致,像一道风景般面对着她们,眼睛依旧缠着白色纱布,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显得那样淡定从容,全身透着一种优雅的贵气。
“谷公子,是否我家相公已经平安无事了?”绯烟快步走进大厅,希翼地看着谷杭。
谷杭脸颊微侧,声音清润淡雅,“夫人请放心,汤马逊并非天主教,官府查明了实情,自会将他释放的。”
微月眼皮跳了几下,总觉得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什么时候能够释放呢?相公在广州多年,向来奉公守法,也不曾加入哪个私教,官府还要怎么查明?”绯烟听了谷杭的话,安下一半的心,却还不能完全松口气。
“这次大搜查,广州有几千人加入天主教,朝廷非常重视。”谷杭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那总得有个证据才是,朝廷凭什么将汤马逊扣押不放?”微月忍不住开口,如今她是坚信谷杭身份尊贵,只要他愿意出手相助,汤马逊就一定能平安释放。
他和汤马逊相交多年,难道会不清楚汤马逊为人?做个证人应该就没问题了。
听到微月的声音,谷杭似乎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才道,“这两天应该就能出来了。”
绯烟眼睛亮了起来,“谷公子,您说的是真的?”
谷杭勾起淡淡的笑,“我会让束河到官府去作证,汤马逊并无加入天主教。”
绯烟不停地根谷杭道谢,好像他真的能帮她将汤马逊安全地带回家。
微月扶住她的手,看她精神疲倦,脸色苍白,担忧道,“绯烟,你也要保重自己,别到时候汤马逊回来了,你自己却累倒了。”
绯烟含泪笑着,“你说得对,我不能让自己和孩子有事,我会喝安胎药的,我还要等着相公回来呢。”
谷杭温雅颔首,“还请夫人多保重身子,若有别的消息,在下再让束河来夫人说一声。”
见谷杭要告辞,绯烟有些惭愧自己如今无法周到招呼客人,“如今家中一片混乱,怠慢谷公子了。”
“夫人莫要客气。”谷杭温声道。
目送谷杭出了大厅,微月才和绯烟回到内院,让那个名为小花的丫环去重新煮了一碗安胎药,喂着绯烟服下之后,微月才动身离开。
却是没有想到谷杭还未离去,竟然在路口面山而立,犹如玉树临风,姿态优雅清逸。
微月从马车下来,让吉祥在一旁等着,自己走向他,“谷公子?”
是在等她吗?是不是有些话不方便在绯烟面前说?难道是关于汤马逊的?
“方少奶奶。”谷杭温柔地回礼,“在此等候,有些唐突了。”
“是否汤马逊他?”微月神色一紧,急忙问道。
谷杭淡淡一笑,“如今到处混乱,方少奶奶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微月皱眉,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他。
谷杭向前走了一步,与她面对面,“虽然汤马逊并非天主教,但始终尚未澄清事实,你别再出现在他家中。”
微月眼中的笑意渐渐变冷,“谷公子是什么意思?是要我不理绯烟和她划清界限吗?既然我需要避嫌,那你呢?是不是也打算与汤马逊撇清关系?”
谷杭笑了起来,好像宽阔的大海般包容的笑容,声音也很温柔,“方少奶奶,我与你不一样的,绯烟夫人……我另有安排,只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微月睨着他温柔的笑,知道自己是误会他了,低声问道,“是不是汤马逊……”
“总要以防万一。”谷杭道。
“你想将绯烟安排到哪里?”微月问。
“今晚我会将她送出广州府,过两天再让汤马逊去与她汇合。”谷杭毫无保留地对微月道。
微月心中却有些不安,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别再到这里来了,也别让他人知道你与汤马逊是相识的。”谷杭低声道。
是怕她被无辜连累吗?微月不禁有些感动,“我知道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微月还在想着自己忽略了哪件重要的事情,谷杭又柔声问道,“我听说十一少还在福建,可否有消息?”
提及方十一,微月便没心思再去关心别的事情了,声音透出担忧,“还没消息,也不知道那里的情形如何。”
“新柱将军已经派兵镇压,相信很快就会平息暴乱的,十一少不会有事的。”谷杭安慰道。
“谢谢。”微月笑得有些勉强。
束河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谷杭这时似想起什么,脸色有些微变,声音也淡漠起来,“时候不早,方少奶奶,告辞了。”
微月有些愕然,“谷公子,告辞。”
回到方家,微月顾不上梳洗,急忙往上房赶去,听说是有消息从福建那边过来了。
方亦儒和方亦茗都在,与方邱氏在低声说着话,见到微月进来,起身见礼,方亦儒笑道,“少奶奶,福建那边有消息了,十一少和四少爷都没事儿,被新柱将军安排在驿馆里呢。”
微月忍不住合起双手,“谢天谢地!”
刚说完这句话,微月脸色攸地煞白,天主教……那个紫荆,是天主教的?
这就是她一直忽略的事情,她记得那天紫荆听到绯烟有了身孕,很高兴地说了一声感谢天主。
该死的,那个紫荆还在越秀山那边,要是被官府抓到了,汤马逊和绯烟不就……
“家嫂,你没事吧?”看到微月脸色不对,方邱氏皱眉问道。
“我,我是高兴。”听到方十一安全无忧,她是很高兴,可另一方面,她也担心绯烟啊。
“小九已经去驿馆找十一少了,只要福建那边解除戒严,他们就能回来的。”方亦儒道。
微月点了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方邱氏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大家这些日子也累了,特别是修文,辛苦你了。”修文是方亦儒的字。
方亦儒有些激动,“母亲,这话儿子不敢担,为自己兄弟奔走,是应该的。”
方邱氏很满意地笑了。
从上房出来之后,微月急忙叫来吉祥,让她再到越秀山去一趟,跟绯烟说,立刻将紫荆藏到别处,能赶出去那是最好,不过以绯烟重感情的性子,只怕即使知道紫荆会连累她,也不会肯依。
吉祥匆忙地出门。
微月想要派人再去找谷杭的时候,却听到有小丫环偷偷来跟她传话,那个洪松吟竟然来找夫人了,如今正在夫人屋里。
她给方邱氏屋里的小丫环塞了锭银子,让她偷偷去打听,那个洪松吟到底来干什么。
到了快要日落的时候,吉祥才回来。
进了屋里之后,便将门关上,神色紧张,“小姐,不好了,绯烟夫人不见了。”
太迟了吗?微月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吉祥继续道,“奴婢去到的时候,那院子一片混乱,想来是在我们后脚就有官兵去抓人,就是不知道绯烟夫人会不会被……”
“一个人都没有了?”微月声音有些暗哑,想起绯烟得知自己有了身孕,那幸福甜蜜的笑容,好像一切突然割裂成碎片了。
吉祥摇了摇头,担心看着微月。
微月闭上眼眸,一时头绪混乱。
没多久,上房的一个小丫环偷偷来给微月回话,因为方邱氏不待见洪松吟,所以没将她招呼到屋里说话,就在大厅说着,也不避讳下人。
小丫环说着,“那个洪姑娘说,……当初在方家叨扰多日,虽然最后自己父亲无法脱身,她也不怀恨方家袖手旁观,如今也不忍心见整个方家被人所累,她还说……”
“说什么了?”微月冷声问道。
“那个洪姑娘说了很多,都是劝夫人不要心软,要顾全大局,她,她让夫人要休了少奶奶,说少奶奶会害了方家……”小丫环说到最后害怕了起来,“少奶奶,奴婢,奴婢也听不全,只知道这么多了……”
吉祥铁青着脸,斥了那小丫环两句,“听不全也敢来胡说八道,还不下去。”
小丫环小心翼翼看了微月一眼,见少奶奶虽面无表情,却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急忙行礼退了下去。
吉祥道,“小姐,那洪松吟到现在还不心死,肯定又寻思着要找您报复来了。”
微月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是在想……官府为什么会在街上抓了汤马逊,他在广州已经这么多年,与不少当官也有打交道,怎么这么多天了,也没将他释放出来,官兵又为什么会到越秀山去抓绯烟她们,绯烟说过,那个庄子是记在她名下的,极少有人知道汤马逊也住在那里,她和汤马逊成亲……除了我和谷杭,也没有别的人知道了,我想,是有人到官府去告密了……”
“小姐,您是说……洪松吟?”吉祥吃惊问道。
微月冷笑,“如果真的是她,那我就真的低估了这个女人的城府了,能这样静待机会,抓住时机来报复我,她很聪明。”
还真是一击即中!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严厉的喝斥声,没多久,便见到莲姑领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扬高下巴斜睨着微月,“少奶奶,夫人请你到上房去一趟。”
“这是请我去呢?还是来抓我去?”微月淡淡笑着,缓缓地优雅起身。
“少奶奶去了就知道。”说着,莲姑给几个婆子使了眼色,竟然过来拉住微月的手臂,“怕少奶奶夜里走路不稳,特来扶您一把。”
吉祥和荔珠见了,立刻要过来拼命。
微月喝住,“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说完,深深看了吉祥一眼,才离开月满楼。
上房,大厅之中,方家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方邱氏面色严肃,端庄坐在上首,其他人都站在两旁,用不敢置信和责怪的目光看着微月。
方吴氏也回来了,眼睛浮肿地站在方邱氏旁边。
“家嫂,我问你,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汤马逊的西洋人?”方邱氏见到微月,马上冷声问道。
微月被那两个婆子狠狠摔在地上,她咬了咬牙,忍着膝盖的痛,站了起来,目光清寒地回视方邱氏,“我确实认识这个西洋人。”
“你知道他是天主教吗?”方邱氏厉声问道,“你竟然加入了天主教!你是不是要我们方家上下几百条人口陪着你刺字发配伊犁?”
“他不是天主教,我也没有加入什么天主教!”微月冷声回道。
“他是不是天主教由不得你来说,朝廷说他是,他就是!”方邱氏道,“身为方家媳妇,你竟然如此不知廉耻,还在外面认识什么西洋人,你简直伤风败俗。”
微月笑了出来,“夫人,这话,我不敢担,我如何不知廉耻了?我与汤马逊的夫人交好,也是不知廉耻?也是伤风败俗?”
“你还敢狡辩?刚刚有人来偷偷报信了,若是让朝廷知道你和天主教勾结,十一少他们就回不来了,你这是害死自己的丈夫!”方邱氏咬牙切齿地叫道,那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杀子仇人,恨不得将微月撕碎。
方吴氏和骆姨娘也愤恨瞪着微月。
微月眼角扬起,轻声问道,“是洪松吟来报信?她恨我入骨,怨方家当初没有帮她父亲,她会那么好?”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冷血无情,竟然置自己的丈夫生死不顾,还跑去找天主教的教徒,你简直……简直……”方邱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对方十一的感情,在别人眼中,原来如此淡薄。
这些所谓她的家人,竟然用这样怀恨的眼神在看着她,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夫人,请您将潘微月赶出方家,救救十一少他们,保住我们方家吧。”骆姨娘突然跪下大声说道。
路姨娘和岑姨娘面面相觑,却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方吴氏也哭了出来,“夫人,求求您,一定要让四少爷平安回来。”
方亦儒看了微月一眼,摇了摇头。
“这事只凭那洪松吟一言,不可尽信,怎么能因此就将少奶奶赶出去?”方许氏担忧看着微月,不同意骆姨娘和方吴氏的说法。
方亦茗也道,“十一少是不会答应的。”
骆姨娘和方吴氏却哭得更大声了。
一时之间,大厅吵闹一片。
正在方邱氏要发威出声时,湘珠大步走了进来,“夫人,张夫人给少奶奶送了密信,是官府的人要来抓她了。”
微月冷冷瞪向她,“谁允许你看我的信?”
“奴婢是怕有天主教的人写信进来,所以才大胆截下。”湘珠道,早在微月被带进上房的时候,她就去了月满楼盯着,看能不能趁机找到什么证据,却正好遇到送信的丫环,她不顾一切抢了来看,立刻送来给夫人了。
这下,一定能将这个潘微月赶出方家的。
方邱氏看完信,眼睛闪过一抹精光,声音却很痛心,“事已至此,只能保住全家了,就是榆庭在这里,也会这样做的。”
说罢,在桌面拿起一张白纸黑字,上面清晰写着休书。
微月见了,只是绚烂一笑,原来早已经有了决定,休了她,是方邱氏期待已久的吧。
湘珠得意地将休书摔在微月面上。
微月面无表情地拾起休书,折叠整齐收入怀里,微微扬起脸,挺直了腰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即使对方家的人寒了心,她也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他们。
更不想因为自己,害了在福建的方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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