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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琥珀拾芥XII
    七中的修远楼很老, 秦黛上学那会儿,就是全校最老最破的楼。

    津南会逼近40度的盛夏,修远楼却连个空调都没有, 舞蹈教室只有几扇晃晃悠悠的风扇。

    秦黛雷打不动地每天下课去练舞,从黄昏到夜幕沉沉。

    有段时间她准备一个比赛,用的曲子是请人重新编曲的梁祝,录音一直存在她手机里。

    七中毕竟是重高, 并不让带手机,秦海国特意找过老师和校长,说明情况, 秦黛才被特批允许。

    这只是件很小的事情。

    但她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开始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你听说了吗, 秦黛她爸和校长认识,给塞了好多钱才让她来我们学校借读。”

    “咱们学校都几年没招特长生了你再看看她那成绩,正常渠道能进七中吗”

    “所以她连手机都能带, 我们就不行。”

    秦黛没有解释, 她性格里, 也并不多么在乎旁人的看法。等比赛结束以后, 她自然也就不用带手机了。

    但刚好也是那段时间,她开始每天收到一封匿名情书。早上一到教室, 就会在自己课桌里发现那封信。

    秦黛没打开看过。后来那些信在班级大扫除的时候, 有人不小心撞倒她的课桌,那些信就全掉了出来, 有人捡到, 起哄打开看。秦黛也是那时知道,那些信里写的东西,有多不堪入耳, 有多赤裸露骨。

    班主任收走了那些“情书”,把秦黛叫去办公室谈话,问了好几次是谁。秦黛当然答不出来。

    信里面的内容,像是长了翅膀,不胫而走。对十几岁的高中学宛如禁果的内容,隐晦又燃着火星一样传开。秦黛记得,因为这事,班上往常和她不会说话的,都会来问一句“给你写那些东西的到底是谁啊”

    秦黛也不知道,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那个人有了姓名。

    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

    甚至都没有见过。

    外班的一个男生,秦黛不知道班主任怎么找到的人,也不知道大家怎么知道的是他。她并未关心,认真准备比赛。

    某天晚上她从舞蹈教室练完舞,出来却在门口碰到了那个人。

    那个男生个子不高,比当时已经一米七的秦黛甚至还要矮一些,但堵在她面前时,那人的眼神狠厉,在昏暗的过道里显得恐怖幽深。

    “是你告诉你们班班主任的”

    秦黛后退一小步,摇头“不是。”

    “是你”那男生突然爆发,吼道,“一定是你说的你满意了现在全校都知道那些东西是我写的,每个女生都像看蟑螂一样看着我”

    那个时间修远楼几乎无人,又离大家上晚自习的教学楼很远,秦黛竭力保持镇定“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你是谁,你写的信我也没有看过。”

    对方却根本不听,或者说现在秦黛解释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脸上充满了愤怒,气急败坏,握紧了拳头就挥过来。

    秦黛没有防备,躲避时才意识到身后便是墙壁,她无路可退。

    但那个拳头没有落下来。

    她紧闭着眼睛,听见的却是对方的痛呼。再睁眼,就见那个男生被人一脚踢出去三米远。

    面前出现一道瘦而高的身影,戴了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她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人下颌线流畅而分明,骨相漂亮得像人体模特。

    被打的男生很快跑走了,估计是被一脚踢得狠了,脚步踉跄地飞快离开。

    而那人回身,低声问了她一句“没事吧”

    秦黛摇摇头,轻声说“谢谢。”

    距离有点近,穿堂风从尽头的走廊窗户吹进来,她闻到一股很淡的烟草味。

    秦黛来修远楼跳舞,碰见过好几次晚自习偷偷来这里抽烟的男生,因为没监控,教导主任还没发现这个秘密基地。

    秦黛吸了吸鼻子,她并不是很喜欢这股味道。动作很细微,但对方却在此时后退了一步远。

    “你”

    她想询问他的名字,也更好道谢,但又怕自己一向不与人交际,而用词唐突,皱眉纠结片刻,组织措辞。

    男生却在此时转身,留下一句“早点回家”便大步离开。

    影子把他的身形拉得很长,秦黛甚至不及再多问一个字,那人就好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很快不见了。

    而她始终不知道他是谁。

    以为那件事终于结束,写信的男生也没有再出现。临近比赛的一周,秦黛的东西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

    从钢笔、文具袋、课本,到最后,她的手机也丢了,不得不告诉老师。那年一部智能手机还是贵重物品,班主任搜查未果,直接报警处理。查监控后,最后抓住的小贼,正是之前给秦黛写了多封露骨信件的男生。

    东西追回来后,秦黛手机里存储的专业视频,包括每天练习要用的伴奏,都被人删得干干净净。

    警察带走那个男生的时候,他冲秦黛骂“你他妈活该没妈”

    她知道,那个人一定是看到了她手机里,一封一封,发给苏玉容的、却无人回复的短信。

    可她又做什么了呢

    她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谁写的,更没有向老师举报他。那些纷繁的流言,不是从她这里伊始,而现在,偷窃的行为更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老师给秦海国打电话,那时,秦海国却正忙着准备他与齐丽宁的婚礼,根本无暇顾及前妻留下的女儿。

    秦黛那天,一个人在舞蹈教室坐了很久。

    久到天边的落日西沉,云朵变成了橘色的棉花糖,吊扇慢悠悠地打转,修远楼外墙的爬山虎在窗口伸出绿叶。

    她环抱着膝盖,像个没有人要的小孩子。

    直到兔起乌沉,从三楼的音乐教室,传出来一阵泠泠的钢琴音。

    是她练习时的曲子。

    后来,秦黛伴着那未知的钢琴曲,跳了很久,一遍又一遍。

    第一天结束时,她匆忙地跑上楼,却只见到空荡荡的钢琴教室。

    于是留下张小纸条。

    谢谢。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第二天,秦黛放学去音乐教室,她贴在钢琴盖上那张便签纸,对方回复

    不可以。

    秦黛看着看着,不自觉笑了。

    因为那人的字很漂亮,行云流水,铁画银钩。

    她隔了一行回复

    好吧。

    昨天谢谢你哦

    想了想,又往那个哦后,加了个颜文字

    她手机上有重新拷好的伴奏,但下楼回舞蹈教室准备开始练习时,却再一次听到了钢琴声。

    等练习完,上楼去找人,对方仍不见踪影。

    于是又留下张纸条。

    你明天还会来吗

    第二天收到回复。

    来。

    从那时起,钢琴盖上贴的便签纸,成了她与那人心照不宣的交谈。

    秦黛依然每天下课去舞蹈教室,等不了多久,就会听见从楼上教室传下来的琴声。

    他们像两个不曾见面的笔友,间或用贴在钢琴盖上的纸条交谈。

    直到比赛前一天,那个黄昏中的琴声和以往不太一样。

    秦黛听出来,ta好像不太开心,连琴声里都藏着情绪。

    她那天比以往更快读地爬上三楼,也是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遇见了离野。

    脸上带着伤的离野。

    她脚尖后退,眼里带几分怯意。她听过很多人说,她们班的那个离野,打架很凶。

    秦黛不知道他今天脸上的伤,是不是又是和别人打架留下的,但他们没说过话,她怀疑对方连她的名字或许都不知道。

    她瞧见他身后门内,空荡无人的音乐教室,才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请问,你有看到刚才在里面弹琴的人吗”

    离野声音很冷“没有。”

    他很快离开,秦黛回头,远去的背影高而瘦,少年脊背挺拔,来去如风。

    等他消失在过道尽头,秦黛才推开音乐教室的门。

    晚风从窗户吹进来,钢琴盖还没来得及盖好,一本乐谱留在上面,被风吹得书页沙沙作响。

    她将它合好,之后才把手里的便签纸轻轻贴在边角。

    那上面写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秦黛在后来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在三楼音乐教室弹琴的人是谁。

    她在魏清济桌上见到了那本乐谱,最后一页,赫然便是她曾参加比赛时用的那首,改编过的梁祝。

    谢斯白收回搭在桌面上的手,他的眸色变得有些沉,冷清,也疏离。

    在秦黛问出那句话后,很快便说“现在不会了。”

    秦黛想起他用左手在她掌心写字,想起他吃饭时只用左手拿餐具,此刻,盘子边沿的那双筷子,也在他左手边。

    秦黛没有任何关于谢斯白高中时便是左撇子的记忆,但她模糊地记得,他应该是经常去打篮球的,那时应该是用的右手。

    从餐厅出来,谢苑溪去洗手间,秦黛和谢斯白站在路边发芽的柳树下等人。

    她这才问,声调很轻“你右手受过伤吗”

    谢斯白双手都抄进了西装裤口袋里,他低着眉,神情淡淡“嗯。”

    只简单吐出来这么一个音节,秦黛觉得他应该是不愿多说。

    他大概是很喜欢钢琴的,否则刚才提起时,回答的那句“现在不会了”,不会有那么沉重的情绪。

    秦黛想起施秋当年受伤后知道自己无法再登上舞台后的崩溃,想起苏为衡说他因为腰伤坚持不下去的落寞,想起谭慕言那天埋在枕头里眼泪洇湿的痕迹。

    再让谢斯白回忆受伤,又该是多残忍的做法。

    秦黛忽然觉得,他这样的人,不该蹙眉。

    而刚才那个瞬间,她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

    小长假后,节后很快迎来了红玉巡演收官落幕。

    秦黛在后台化妆时,看了几次手机。谢苑溪一直给她“直播”。

    谢苑溪我出发啦

    谢苑溪在路上了嗷姐姐演出加油

    谢苑溪到了到了

    谢苑溪天哪剧院门口好多你的粉丝,他们都在你的海报旁边拍合照

    谢苑溪我可不可以和真人合照亲亲

    谢苑溪我给你买了花花图片

    拍过来一大捧锦簇的鲜花,还有张对卡片的特写。

    祝秦黛姐姐红玉巡演圆满成功

    署名是爱你的溪溪。

    秦黛笑了下,,回复几句,答应小姑娘的合照。想想又问你一个人

    谢苑溪还有应宣宣,我拉他来的,不过他是自己买的门票

    谢苑溪要给姐姐贡献票房企鹅跳跳

    秦黛顿了一下,又点开谢斯白的微信。

    想问他还来吗,输入完又全部删除。

    可能在忙呢

    化妆老师点了点她鼻尖,拿刷子上腮红,有些诧异地问“想什么呢头一回见你后台发呆。”

    秦黛回神,摇头,轻声否认“没什么。”

    等妆化好,去更衣室换衣服时,她透过窗户看见今日的黄昏。

    流云散落,天际是漂亮的粉紫色,红日在林立的高楼后逐渐下沉。

    很梦幻,也莫名让人平静。

    秦黛不觉用手机拍了一张记录,点开微信,发了条状态。

    看见一朵云的图标,便干脆选了「胡思乱想」,将那张日落添加为背景。

    已经是第n场的红玉,秦黛的紧张较刚开始已经好太多。但又因是巡演最后一场,格外觉得眷恋与不舍。

    谭慕言也来了,膝盖的伤还没好全,但好歹走路无碍了。给苏为衡送了一排的鲜花,苏为衡当场立誓,以后每逢谭慕言演出,他必定来应援。

    有位群演去剧院大厅录了小视频,今晚苏为衡的花篮格外多。

    苏为衡感慨“还真有些舍不得。”

    秦黛说“以后就是独立舞者了,苏老师。”

    苏为衡笑起来“努力也成为独立编导。”

    谭慕言说“那以后苏老师可得给我个大角色。”

    她低头去看小视频,忽然却说“黛黛,今晚你那位老粉x怎么没有送来花篮啊”

    她口中的x,是秦黛从登台演出开始,每场都会送来应援花篮的一位忠诚粉丝。用x称呼,既是因为对方每次署名都只有个神秘的x,也因为不知道是谁,像极了数学里的未知数x。

    而且每一次,都是用开得最漂亮的白色玫瑰,好几个花篮,还是位土豪粉丝。没人不羡慕。

    秦黛听了谭慕言的话后,去看了那段同时录的视频,果真没有x。

    她愣了一下,又寻找了一遍,果真没有。

    谭慕言在翻群里的照片,忽然把自己手机屏幕凑到秦黛眼前。

    “老粉x没来,但有个更漂亮的花篮,黛黛,是给你的。”

    秦黛抬眼,照片里是一捧开得很热烈的红玫瑰,花篮的上方,祝福演出顺利的两行字下,署名却是

    谢斯白。

    秦黛盯着那三个字,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谢斯白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谭慕言嘀咕着,几秒后差点激动地拍大腿,压着声音凑到秦黛耳边,“他不是寰宇集团二公子吗是他吧黛黛,安北肯定没有第二个谢斯白了。”

    秦黛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没太在意,点开微信,将那张照片存好又发给某人。

    秦黛是你送的吗

    谢斯白回复很快,并说了同样的话还有哪个谢斯白

    秦黛溪溪说和应宣来的,我以为你有事不来了。

    谢斯白到了,在排队进场。

    谢斯白秦老师要登台表演了玩手机

    秦黛没有,我就问你花篮的事。

    谢斯白我以为,

    他故意似的,这样打字,非勾她的好奇心。

    秦黛却上钩,眼睛都不离开屏幕。

    然后瞧见谢斯白的后话你是担心我不来。

    秦黛心跳一滞,而谭慕言此时凑到她耳边,八卦地问“这位谢二公子不会是在追你吧”

    秦黛怔忡,好几秒回神,摁灭手机息屏,镇定地摇头“不是,我们是”

    她想了想,找到个十分合适的形容词“合作关系。”

    剧场观众席。

    谢苑溪怀抱着一束花,等和人换座的应宣过来,一下子塞进他怀里。

    谢苑溪期待道“几点开始还有多久我等不及了。”

    和应宣聊了好一会儿,没几分钟帷幕都要拉开了,谢苑溪才看见她哥姗姗来迟。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到啊。”谢苑溪故意地,“还没有我有诚意,你都没给姐姐带束花么,笨死了,这样怎么追人哎,要不,我把我那捧借你使使,你给我转五千块就行。”

    “谢谢,”谢斯白揉了把她头发“用不着。”

    谢苑溪拍走他狗爪,整理发型“烦死了别给我弄乱了,我这么漂亮的公主头。我看你笨笨的,好心帮你还不领情。谢斯白,活该你没女朋友”

    谢斯白“”

    眼看着场内灯光一下子熄灭,只剩舞台边的一圈灯。

    他没和未成年计较,身旁一对情侣落座,男生牵着女生的手,从他身边穿过时,还小心提醒“宝宝,小心啊,别踩到别人。”

    谢苑溪小声指手画脚“你看看人家”

    谢斯白“”

    好在没几分钟,第一道帷幕缓缓开启,一阵古琴铮铮声破空而出。

    谢斯白抬睫,视线专注。未几,一盏射灯落在一道身着裙装的窈窕倩影之上。

    整个舞台都是暗的,唯有那一处亮光,笼着位恍如神妃仙子的美人。抬手动足间,都是像月下的仙子。

    他的目光一转不转。

    台上,秦黛蛾眉舒展,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翩翩飞动。仿佛那个人,已是彻底的戏中人。

    这是因家中遭便,沦落为妓的梁红玉。

    场景转换,一帧帧一幕幕,梁红玉与韩世忠相识,这段之中,编舞加了一段秦黛的独舞,而道具是剑。

    剑是古典舞舞者的重要道具之一,而它其实更常为男舞者所用。剑在舞蹈中并不好控制,尤其是特殊材质用于舞蹈的软剑,而秦黛的力量感、爆发力,和顶尖的技巧,让她甚至比许多男舞者,都将这把剑演绎得更好。

    这段精彩绝伦的独舞之后,掌声不断。

    而之后,梁红玉上战场,英姿飒爽,桴鼓亲操,巾帼不让须眉,与丈夫韩世忠同生共死。

    最后一幕,韩世忠身死之时的那段双人舞,曾经也是“出圈”名场面。秦黛和苏为衡配合默契,在这场即将画上句号的演出中,两人同样地出色完成了最后一次合作。

    这一段表演,让谢苑溪坐在座位上差点哭成泪人,把谢斯白的衬衫当纸巾使,半个袖子都湿了。

    而谢斯白身边的那对情侣,也是被感动地稀里哗啦。两位舞者表演得太好,刚好爱人在身旁,瞧见那副场面更易共情。谢斯白右耳边是谢苑溪的呜咽,左耳边是男的安慰女朋友。

    他看着台上的人,目光幽深。

    一个半小时的演出顺利结束,谢幕时,谢苑溪一早准备好,小步加速走过去,把准备好的花献给秦黛。

    拥抱时在她耳边拉踩“姐姐,我哥看完都没有感动,但我哭得眼睛都肿啦。”

    秦黛浅浅地笑了下,抬眸,去寻找舞台下的人。

    谢斯白不知何时也从观众席下来,舞台下,手里还拿着个相机。

    镜头似乎正对着她。

    谢苑溪立即道“姐姐,是我让我哥给咱俩拍个合照的,他还不情不愿的,等会儿我回去要检查他拍的好不好。”

    谢斯白这时走到近前,低声和秦黛说“辛苦了。最后一幕,我身旁的两位快哭死了。”

    秦黛不由问“那你呢”

    谢斯白道“我想起了句歌词。”

    她刚想追问哪句歌词,身旁有演员拉着秦黛拍大合照,观众不得不离开。

    秦黛没来得及等得到谢斯白的答案。

    回后台后,卸了妆,拿起手机。看见好几条微信消息,她简单回复,切出去点进了主页,她发的那条状态那儿,下方多了行很明显的小字。

    「一个朋友也在胡思乱想」

    她点进去,就看到那人的idx。

    背景是一张日落图,黄昏的天边,流云被染成了粉紫色。

    是今天傍晚的日落。

    而照片下的那行字,写着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似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