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松鼠已经跟了他两天了。
殷盛乐干粮袋子里的肉干已经吃完,身上绒毛内翻的皮甲几乎被雪水浸透,起不到什么保暖的作用了,在陌生森林里跋涉的这几天,唯一的好事就是风雪不再肆虐,而气温也在缓慢地升高。
每一次殷盛乐掏出晒干的蘑菇来吃的时候,那只灰松鼠就会在旁边吱哇乱叫,还意图往这个抢走了自己存量的人类头上拉粑粑,却一次成功的时候都没有。
“别乱喊啦。”殷盛乐从已经露出些许草皮的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砸向灰松鼠脚下的枝干,“你现在回森林里去还来得及。”
这一路走来,肉眼可见树木已经逐渐变得稀疏。
殷盛乐甚至能闻到炊烟的气味当然更可能是他已经被饿得迷糊了。
灰松鼠不屈不挠地,用那双小黑豆子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殷盛乐“吱吱”
“要是我运气不好,遇上风雪,又或者记错了路走不出去,你这么一小袋子蘑菇可不够我吃呀;但倘若我的记忆没出差错,明天或者后天从这片林子里走出去了,你还要跟着,可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与其说他是在跟灰松鼠讲道理,不如说是在自娱自乐。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着了。
想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侧寻人,却只有一片沉默的雪原,地上连只兔子跑过的痕迹都没有。
殷盛乐继续往前走着。
灰松鼠也没有放弃地跟在他身后。
“小灰,我好像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殷盛乐听见了重物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松鼠机警地蹿上树梢。
殷盛乐轻手轻脚地慢慢躲到树后,耳尖微微动了一下“两匹马”
马蹄踩在浅雪上的碎响越来越近了。
沈徽骑的那匹小黄马比黑炭略矮些,经过长时间的奔跑,恹恹巴巴地,鼻孔里吐着大股的白雾。
而在雪原上兜兜转转没有去黑石城求援,而是老天爷指引着一般去寻找到了沈徽的黑炭正不满地吹着响鼻。
沈徽把东西都拿到黑炭背上,自己也跨了上来,摸摸他长脖子上厚实的鬃毛“嘘,咱们不确定这地方是否会有草原人,还是小心些为妙。”
黑炭这才安静下来,稳步驮着沈徽,循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一人两马又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此处。
沈徽把匕首捆在手臂上,方便能随时抽出,他这一路过来,听见无数雪从树叶上掉落下来的声音,可今日这细微且寻常的响动勾起他心中的在意,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匕首,屏住呼吸警惕地扫视四周。
树林里安静极了。
沈徽又听见一声突兀的细响。
他干脆抽出匕首,拉着缰绳,骑马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
沈徽看见一只在树梢上蹦来蹦去的灰色松鼠,那松鼠极为吵闹,吱吱唧唧不停地叫嚷。
没有其他生物的影子。
沈徽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
他没把匕首装回去。
倏然。
一阵迅疾的风声在他耳边响起。
冷风贴着他的身子飕飕地划过。
沈徽感觉到自己后方落下来一个重物,冷冰冰地贴在自己的背上,一双同样冰冷的手迅速地箍住了他的腰,而那个突然出现的,满身风雪的人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沈徽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人浑身都是冰冷的,唯有紧贴在自己侧颊上的双唇之中呼出来的热气在昭示着他勃然的生命力。
他一开始是慌了一阵子的,在觉察到身后那人熟悉的气息后沈徽才安下心来“殿下。”
“阿徽,你怎地寻过来了”殷盛乐开心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沈徽。
“有人将消息故意送到我门前,引着我来寻你。”沈徽确定了殷盛乐的安好之后,心中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是慢慢地烧了上来。
而殷盛乐对此一无所觉,还满心沉浸在沈徽来寻找自己的喜悦中“约莫是四哥的人,或者草原人罢。”
说完,他又想起那幕后黑手对付自己时的大手笔,道“也不一定是他,搞不好是世家,或者到了如今还心向前朝之人。”
殷盛乐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还好我机智,不然”
“不然什么”
殷盛乐一愣,终于察觉到沈徽的心情并不美妙。
沈徽回身看着他“殿下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很危险的对吗”
“额是啊。”殷盛乐的心吊起来,慌忙解释,“发生的这些事情我早有预料的你看,我做足了准备,绝对不会真的将命给豁出去”
盯着沈徽责怪的目光,殷盛乐心虚得不行“我不许合乐他们告诉你,也是怕你不赞成,怕你担心。”
“还怕我阻止你是吗”沈徽冷冷道。
意识到沈徽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殷盛乐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愈发放软声气“阿徽,要想树立威信,就算这一次不冒险,后头也还是必须要去面对更多的危险的。”
沈徽推了推他,没有舍得太用力,而是捏捏殷盛乐的手臂,察觉到他似乎瘦了一圈,便不由自主地也软和了些“我不是气你要去冒险,而是气你瞒着我。”
“今后再不会了”殷盛乐敏锐地抓住了他心软的这一瞬间,立马开口保证,“绝对不会了以后不管做什么,我都跟你商量着来你看呀,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做得不对的,叫你伤心的事情,你就像今天一样直接说就好了呀”
沈徽偏过头看着紧紧缠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再静了静心里的怒意,道“殿下今后还是莫要再行此险招了。”
见他又要把话题叉开,缩回他自己的壳子里,殷盛乐撇撇嘴,把脸一偏,“吧唧”,重重地在沈徽脸上亲了一口。
“殿下”沈徽皱起眉毛,想从殷盛乐怀里挣脱出去。
然而在他耳垂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柔软处落在两排牙齿中间,叫人细研,慢抿,火烧似的在他脸颊上漫出好一片红艳艳的霞彩来。
“殿下。”沈徽的声音都打着飘,不再像方才那样凶狠。
殷盛乐松开他“我和一个安奴国人买了一本书,上头写画了好多新奇的东西,等咱们回去了,我拿给你看一看,若是你看得满意,咱们,咱们就试一试”
沈徽捂着耳朵,没有回答。
他用脚趾尖儿想都知道那是种如何不正经的书册。
殷盛乐在人后头牵起了缰绳,等待已久的黑炭昂着脑袋,正要嘶鸣一声,却被一团灰扑扑的东西落到脑门上。
“哟,你真要跟着我一起走啊”
是那只灰松鼠。
灰松鼠“吱吱”叫了两声,趴在黑眼脑袋上不肯挪动。
沈徽这个时候才缓过来了些,他望向气鼓鼓的小灰松鼠“这是”
“哦,我干粮都吃干净了,就掏了他库存的粮食,被他追了一路。”殷盛乐耸耸肩。
“臣瞧他颇有灵性。”
“灵性过头了,都晓得追着人讨债呢。”
带上小灰,两人没有再多耽搁,驭马迅速地离开森林。
“殿下。”
“嗯”
“今后在战场上,还是要再小心些才好。”沈徽看着殷盛乐被冻得通红的指节,难免心疼。
殷盛乐搂着他“嗯,我知道了,我会的。”
沈徽叹息“您是树,而我只是一枚攀附您枝干而生的叶子,若树倒了,叶子便也不能成活。”
他说话时的声音很轻,似乎每一个词语都是包裹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中的,殷盛乐发觉有些不对劲,便低头看向沈徽,沈徽脸上的红晕一直都没能褪去,连鼻尖上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而他双眼似乎极其疲惫,泛着水光,眼皮半耷拉着,仿佛随时都能睡过去一样。
“阿徽。”殷盛乐叫了他一声。
沈徽懒懒地答应。
殷盛乐轻声又问“你寻我多久了”
“也许两天,三天”沈徽咳嗽起来。
他在发烧。
殷盛乐勒勒缰绳,示意黑炭跑慢些“你晓得有种东西叫落花生吗”
“什么”
“我也不晓得这地方有没有。”他穿书后就没见过花生,明明辣椒都有了,“这是我从书里看来的。”
“什么书里写这个”沈徽露出一丝笑容。
殷盛乐见他起了兴趣,便缓声继续说“这是一种植物,可以吃的,你猜它是怎么结果的”
沈徽本来就身体弱,这一路迎着风雪奔波,病气早就入了骨髓,只不过是一只撑着寻人罢了,这才一确认了殷盛乐的安稳,积压几日的病寒之气便猛地爆发了开来。
“莫非它结果子的时候有什么奇异的地方不成”
“是啊,它的花长在树上,果子却是结在地里的。”殷盛乐笑着说,“它先是从树枝上生出了花,接着花会在开过之后从树上落下去。”
“就像叶子”
“就像叶子。”
“花死了么”
“不,花从树上落下去,掉在泥土里,接着它便在土里生出一根细长的须子,在那须子上,又结出了果实来,这便是落花生的由来,落花而生。”
“听上去真美啊。”沈徽已经完全没了力气,瘫倒在殷盛乐怀里。
殷盛乐松开一只手来圈住他,单手握着缰绳“落花离开枝干,再结出了种子,这便是它的新生,也是生命的轮回,哪怕离开树,也能活出新生。”
“嗯。”
殷盛乐不确定沈徽是否把自己说的话都听进去了,他只知道若是任由沈徽这么烧下去,怕是要不好。
干脆用马鞭将沈徽捆在自己身上,脱下皮甲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捂住,殷盛乐微微俯身,驾着黑马在雪原上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