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云
金乌西垂,天空还殷红,御苑金明池的宫灯已经点亮,远望去仿佛霞光落地,把偌大的宫殿罩在了柔软的网中,雅乐之声在开阔的水面上悠悠荡荡,池畔王公大臣们互相拱手见礼,宫婢内监们穿梭往来,捧上琼浆玉液,珍馐美味,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司马徵跟着内监坐到了角落处,宣帝到底是个宽厚人,虽然让他等了大半日,但还是在御书房召见了,问了几句郓州的政务,便道今日有琼林宴,不能单独为司马徵设宴接风了,让他去参加琼林宴,也好多认识认识京城的人。
宣帝话一出口,司马徵当即明白,他是要在京城久居下去了,于是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谢过宣帝君恩,跟着内监到了金明池。
宣帝不久之后也到了,众臣见过礼之后,宴会正式开始,数个身着彩衣的歌姬上前,在池畔微风中随曲轻舞。
既为新科进士设宴,免不了要让他们出列吟诗作赋,到了这个环节,只见金明池畔稍远一侧的凉亭回廊里,遮蔽视线的帘幕升起,受邀出席的后妃和豪门女眷们,饶有兴味的一齐望向这边。
本朝素有榜前捉婿的美谈,今日来的不少人家都有待嫁的女儿,宣帝自己也有一个千娇万宠的女儿书宁公主,这番安排众人都心中有数,眼光随之朝席上最出色的几个瞥去。
司马徵也跟着望过去,的确有不少才貌双全的士子,京城乃至周边郡县都是物产丰沛,人才济济之地,而允王封地郓州却多山而少平原,经营数年,始终比不过其他州府,百姓温饱尚且困难,更别提广纳人才了。
只听宣帝随口说了个题目,令众进士以此为题作诗,从状元张灏开始,一个接一个走到席前,那个一袭白衣的探花郎刚刚起身,就见一抹粉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跑到了席间,挡在他前面先给宣帝行了礼,正是书宁公主。
她今年才满十五,还要一个月生辰才及笈,生的玉雪可爱,天真娇俏。
只听她笑语如珠“父皇,女眷的席面离得太远了,都听不清这边说的什么,你们笑完了内监才过来传话,着实没意思,女儿想过来陪在父皇身边”
宣帝对这个女儿一向溺爱,闻言先是蹙眉,随后便无奈道“那你过来父皇身边坐,先说好,不许捣乱”
“谢父皇”
书宁公主得意的上前坐下,扫视一圈在场众人,然后对着沈屹道“探花郎不是要作诗嘛打断你思绪真是不好意思,你继续吧”
沈屹道了句不敢,随后依宣帝题目,缓缓吟诵出声。
这种宴席上的诗作无非是歌功颂德,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毫无新意,而且沈屹深知自己未来如在刀尖上行走,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留个阿谀奉承的印象,所作并不出彩。
只是书宁公主有目的而来,不等沈屹归席,便朗声道“沈探花请留步,你取中的文章我也看了,可谓是笔落惊风雨,忧国爱民,一片赤子之心,诚挚非常。可今日的诗作,却有些平平。”她娇俏的一笑,望着宣帝眨眼嗔道,“想是父皇这题目出的太大了。”
宣帝闻言一愣,再看眼前清逸无双的探花郎,片刻就对女儿心思明了在心,大烨倒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他心念一动,便顺着她的话含笑问道“你说父皇的题目出的不好,那你出个题,来考考沈探花如何”
“父皇既然这么说了,女儿不敢不从,不过我诗才平平,还是请教探花郎几个问题吧”
她说罢莲步轻移,从御阶座上一直走到了沈屹跟前,含笑道“都说为官者心系百姓,那探花郎是否真的知道百姓如何生活呢就说咱们席面上这些菜肴,都有何别称,产于哪里寻常百姓可能吃到”她挥手令宫娥端上菜肴,一一问了起来。
这些珍馐美味多是少见食材制成,但沈屹却对答如流,不仅名称产地,连年产几何,售价之类都了若指掌,这样几句问过,便是旁边老臣听了都暗暗赞叹不已。
书宁公主含笑颌首,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株野草样的植物,笑问道“沈探花,这是最后一题了,这株植物在宫中随处可见,我听宫人说它有个别称,不知探花郎可晓得”
沈屹的目光落在书宁手上,那是种京城特有的野菜,青翠欲滴,幼时的沈府中也曾见过
他心头微微一凝,转瞬便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用冷淡平静的口吻答道“公主见闻广博,臣惭愧”
“这个叫连理菜。”书宁含羞一笑,“既然我把探花郎都问住了,就算是我赢了,不过我是女子,也不能金榜题名,探花郎倒不必折花相送,这个就留给你罢”
宫中旧俗,琼林宴上,要差容貌清俊的进士为探花使,于御苑之中采摘最为鲜艳的鲜花,同时作赋一首,若他人先折花,或是诗才落于人后,则需把花拱手相让,还要被罚酒一杯,称为琼宴折花。
书宁明明赢了,反倒送株连理菜给沈探花这心思倒是巧
周遭响起了低低的絮语声,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了,一个个紧盯着沈屹,看他如何应对。
只见沈屹落落大方的接过连理菜,先躬身行礼道“谢公主相赠”随后直起身子,眼眸低垂,竟然扯下几片叶子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哎”书宁公主阻拦不及,惊的叫了起来,“我不是让你吃呀这这是”她羞红了脸,这是什么意思却说不出口。
沈屹当着众人面把野菜咽下,然后淡声道“臣此举牛嚼牡丹,煮鹤焚琴,让公主见笑了不过虽是野菜,却也甘甜可口,公主心系苍生,微臣敬服,以后若有机会,一定按公主意思,将此菜推广出去,供穷苦百姓果腹”说完便回席面坐下。
司马徵微微一笑,这个沈屹,倒有点意思
书宁开始时就拿心系百姓做文章,他却把赠连理菜的用意又引回到苍生百姓上去,如此大大方方的拒绝公主美意,既不失礼,又不伤她面子,妙哉
书宁自然也明白,不过好歹没被当众丢脸,她仍旧笑意盈盈的坐回了宣帝旁边,宴席继续进行。
司马徵又坐了一会儿,今日赶了一天的路,着实有些疲累,看着差不多了,便悄悄退了下去。
走了片刻,金明池渐渐甩在身后,忽听前面传来两个女子的声音“阿宁你慢点急什么嘛,一会儿还有烟火呢,看完烟火再回家嘛”
“还要看烟火你忘了上元灯节咱俩头发都燎了,你还说以后一定躲烟花躲的远远的,才几个月你就忘了”
“你别引开话题,我说的是烟火吗我说的是,一会儿大家都站在金明池边上观赏,你不想让沈师兄瞧见你呀”
他两步绕开一丛花树,只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一个是一身殷红宫装,如霞似火,另一个则是蓝白相间的广袖华服,飘逸如仙。红衣的拉着白衣的,正极力劝说不许她走,被拉住的那个容貌极美,但是眼神闪烁,带着三分泪意,七分倔强“谁要他看,有书宁一个就够瞧了,难不成你还”
忽见一个陌生男子出现,样貌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谢黛宁止住了话头,这人衣饰华丽,再一看容貌,像是司马家的人,却不知是哪家的王爷世子,竟从未见过,她便微微侧身行礼算是见过,崔瑗也瞧见了司马徵,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挑眉问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偷听别人说话”语气倨傲,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司马徵微微错愕,这姑娘脾气倒是火爆,他也不恼,只含笑回道“从御苑离开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过是恰好撞见二位姑娘在此,怎么好说我是偷听呢”
谢黛宁把崔瑗拉回身边,带着歉意道“这位公子,阿瑗只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冒犯,还请您不要介意。”
“无妨。”
天色已暗,没了金明池畔的华灯,这姑娘的容貌有几分朦胧之美,而且她眼神虽然疏离,但春日熏风吹起她的发丝,无端带了几分暧昧。
司马徵移开了目光,正想着是否要表明身份,忽听空中传来一阵毕毕剥剥的裂响,几朵硕大的烟花在金明池上空绽放,映着池中倒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烟花光彩之中。
“哇”崔瑗惊叹起来,“离远了看更好看哎”
她一手指着天空,一手晃着谢黛宁的袖子,两人脑袋凑在一处,仰首遥望着明明灭灭的烟火,谢黛宁的唇角勾起了笑,忽然想起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盛大的烟花,也是为了他们而绽放的。
好一会儿,烟火落幕,周遭又暗了下来,两人冲着一直静默不语的司马徵微微点头,正欲转身离去,忽听一声利刃破空之声,银芒闪过,一黑衣人执剑直刺司马徵。
“阿瑗躲开点”
电光火石间,崔瑗只觉臂膀被人一拽,随即一道白影挡在眼前,只听布料被撕裂的嗤喇声响,原来是谢黛宁,她手无兵刃,将崔瑗护在身后,用硕大的袖子卷住了这一剑,卸去力道。
司马徵万没料到,刚才还如月宫仙子般的美人,转眼就眼神凌厉,出手快的吓人,他纵身跃前,和谢黛宁一起去对付那个刺客。
过了几招之后,他就发现她的招式上乘,可是内劲却不足,一时可以阻拦刺客,却不能将对方制服,那个刺客也发现了,于是主攻谢黛宁,因为入宫不许带兵刃,两人只能靠双拳肉搏,司马徵思量着是使出真本事,还是借机受点伤,也好让接下来的日子好过点。
不过没等他想好,只听谢黛宁斥道“不能帮忙就退远些”
那边崔瑗回过神,也大声尖叫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很快,宫中禁卫从四面八方奔来,将几人团团围住,人群中有人喊道“谢大人接剑”
一柄长剑被抛入战局,谢黛宁扬手接下,和侍卫们一起将刺客逼入包围圈,几轮下来,这刺客力竭,被数十柄剑压到脖颈上,随后重重的跪倒在地。
“谢大人行啊,穿这身衣服还能拿住刺客”制服了刺客,立马有人开口取笑她,谢黛宁一看,原来是玄衣卫仪部的旧日同僚,也不知何时调到宫中禁卫里了,她轻笑一声斥道“还不去禀报上头”
那人领命去了,谢黛宁赶忙扶起崔瑗,上下检视“你没事吧”
崔瑗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又问“你呢你刚才护我,可有被伤到”说着扒拉开那半片残破的袖子,只见上臂处一道血痕,虽未见骨,血却不断的流出来。
崔瑗直吓得要哭,忽听一声唱诺“皇上驾到”
众人赶忙伏地行礼,金明池离这里不远,宣帝听说有刺客,便亲自过来了,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估计那边宴席都空了。
沈屹也在人群中,眼神落在谢黛宁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上,瞳孔猛的一缩,然后攥紧了拳头。
宣帝问清了事情经过,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刺客明显是冲着司马徵来的,他第一天进宫,朝中还无几人知晓,身边随侍也没在,若不是刚好遇见个会武的玄衣卫谢黛宁,单打独斗恐怕会出事。
他若出事,允王那边
“把人带下去,严加审问”宣帝沉声吩咐,看黑衣刺客被押送下去,又转脸问谢黛宁“你怎么样伤势可重”
谢黛宁回道“谢皇上关怀,只是皮外伤罢了,回去包扎一下就好。”说着还动了动胳膊,表示自己无事。
宣帝又询问司马徵如何了,趁这功夫,不知哪个相熟的抛了件薄氅过来,谢黛宁一笑披上了。
人群中有一道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可她自觉现下狼狈不堪,竟不敢抬头去看。
宣帝极为信重阮清辉,谢黛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外甥女受伤,让宣帝凭添了几分火气,再加上司马徵,虽然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侄子,但是到底伤了皇家脸面,琼林宴就此叫停,问完了话,宣帝赐下伤药,然后让众人都散了。
谢黛宁身边围了不少人,除了一直八抓鱼一样小心扶着她的崔瑗,还有不少玄衣卫少年郎,众人簇拥着往宫外而去,还没到宫门口,阮清辉也闻讯赶来,看了一眼谢黛宁知道无事,便嘱咐她赶紧回家,又急匆匆的去宣帝那边了。
他是玄衣卫最高指挥使,这一来一去,仿佛一块无形的大石碾压过,让人心头乍紧又松,气氛变化太过明显,司马徵没费什么功夫,就搞清楚了来人是谁,他的目光随着阮清辉远去,这入京的第一天,就如此精彩,想来以后定不会无聊
出了宫门,司马徵礼貌的道谢告别一番,又坐上那简陋的乌蓬马车,吱呀呀的走了。
崔瑗家的马车也到了,婢女们小心的扶着谢黛宁上车,对送出来的玄衣卫们道“都回去吧”
众人应了一声四散开来,宫门口热闹一阵,又渐渐沉寂下来。
沈屹尚无官职,也没有马车来接,只是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他回过头,是黑咪一溜小跑过来,亲昵的蹭了蹭自己,他也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牵住缰绳,缓步往租住的宅子走去。尚未授官,他和湛明还在那住。
长街之上,一人一马,影子拖得老长。
“她今晚受伤了”沈屹的声音有些干涩,对着黑咪没头没脑的说。黑咪的眼睛大大的,睫毛如扇一般翕动,似乎听懂了一样轻轻嘶鸣一声。
“也不知你怎么回事,就这么跟着我自己的主人也不要了”
“你不保护她了”
“我想立刻治好身上的余毒,不能再等了。”
新作的裙子少了个袖子不说,还沾染了血迹,狼狈成这样回了家,伤势自然是瞒不住的,谢黛宁刚刚换下衣服,做好心理准备去阮老太太那里挨骂,就见一大群仆妇丫鬟搀着她急匆匆的赶过来了。
进了屋,她先是仔细看了看谢黛宁的伤口,见果然和禀报的一样,只是皮外伤,方放下心,指挥丫鬟把止血的药粉末磨得细一点,等药粉撒上了,又盯着人给她裹上棉布条,一切都弄好了,她亲手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药碗,试了试有些烫,拿勺子轻轻搅动,这才不停嘴的数落起来。
谢黛宁闷头听着,心想“还不如跟舅舅一起回家,省的他回来,自己还得捎带再被骂一场。”不过祖母喂药,还是乖乖地喝了。
喝完了药,她抱着阮老太太一通撒娇,好容易把人哄回转一些,阮老太太把药碗递给丫鬟,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里难的带了点沉重“咱家有你舅舅一个挣富贵也就得了,你一个女孩儿家的,天天舞刀弄枪,还做什么缇骑现在进个宫都弄的一身的伤回来你要是出点事儿,我可怎么见你母亲”说到阮清忆,她有几分伤感,眼泪扑簌簌的滴了下来。
谢黛宁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拭泪“祖母您别哭呀,我今日的的确确是去宴会呢,哪想到赶上这刺客宫城守备森严,真是百年不遇您快别难受了,赶明儿我去经历司看文书去,我保证半个月不骑马不摸兵刃”
阮老太太被她赌咒发誓的样子逗得一乐,轻轻捶了她一下,斥道“你就哄我,你舅舅也哄我,其实都嫌弃我老婆子唠叨烦人呢”
“哪敢哪敢祖母,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宝贝您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您啊”谢黛宁把头埋在阮老太太怀里,认真的说着。
阮老太太的眼神落在一旁血痕累累的衣裙上,不由叹道“祖母早上见你穿上这么漂亮的裙子,心里不知有多高兴那年你母亲也是,状元郎打马游街,她也穿了身新裙子,可是挤不进前面去,回来还跟我好一通抱怨,结果一转脸,就在巷子里遇见你父亲”
这个故事谢黛宁听了无数次了,那年春闱后,皇帝因病推迟了殿试,点出前三甲时京城已是深秋了,巷子里的银杏落了一地。
“祖母,您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把母亲嫁到谢家去啊都说齐大非偶,她要是嫁个普普通通的人家,说不定这时候也在京城,带着一串外孙子外孙女,承欢您的膝下。”
阮老太太想了想,非常肯定的回答道“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评论支持哈,好惊喜,好开心,喵,让师兄表演个生吃野菜吧
继续做广告新开预收一本,喜欢的话敬请收藏啦
师尊不要面子的嘛改名了,够沙雕吗求收藏啊
文案废柴写太长,有兴趣去我专栏看吧,不放这里影响阅读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