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黛宁惊讶的抬起头,凝望着阮老太太,少女轮廓明媚,一双大眼睛水润润的,满是不可置信的情绪。
舅舅总说,小时候阮家境况很差,是姐姐阮清忆帮着阮老太太带大了自己,她的性子温婉又活泛,四邻都很喜欢她,阮老太太自己也最疼这个女儿。
阮清忆死讯传到京城的时候,她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去了。前两年阮老太爷去世,也是口中唤着这个女儿的名字,直到最后合眼。
阮老太太抚着谢黛宁的额发,孙女长得像清忆,可是骨子里却更多了些像她父亲的耿直脾气。
“前几年我也是后悔的,后悔当初心意不坚,明知道你父亲出身大族却还心存万一,想着兴许是一桩好婚事,结果就是这侥幸,生生葬送了女儿性命。可是这两年,祖母想通了一件事,就说说齐大非偶罢,这就是大家都遵从的法则,阿宁你跟祖母说,如果一个人看透了这世间所有运转法则,事先知道怎么在条条框框里获取最大利益,那是该选择安稳平顺的过好一辈子还是仍旧宁愿做自己,随着性子快活一天也罢,哪怕知道会碰的头破血流,也不愿受什么劳什子的束缚”
谢黛宁想了想,这就好比让她和京城其他闺秀似的,成日圈在家里刺绣写字,安安稳稳嫁人生子,也许绣花绣的最好,闺中名声最佳就能嫁给一个富贵夫婿,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变成如谢家祠堂里一样的冰冷牌位,受后人香火,这样的人生是一辈子望的见头,没有任何意外,幸福吗她轻轻摇头,虽有几分不肯定,却仍旧道“也许是好的罢可我不喜欢,人不快活,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有的人就觉得这样好,一辈子也这么过来了。你不是旁人,怎知那种选择会不快活呢你刚才不还说,如果你母亲留在京城是好的吗”
谢黛宁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不解其意。
只听阮老太太又叹息道“其实两种选择可能都没有错,就像祖母爱养花,有的花喜光,有的却得在阴凉处呆着,人也是一样,各有各的脾性,要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需要漫长的岁月,有时候还要学着去理解别人的选择,尊重这个选择。你母亲表面上是个温柔的,可是骨子里,和你舅舅一样是有主意,她也知道自己出身配不上你父亲,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丢了性命。我记得她出嫁那日,眼泪把胸前衣裳都沾湿了,可是泪中带笑,她是幸福的。后来我再想起那天她的笑中带泪,我突然就不后悔了,她虽然早逝,可却过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哪怕短暂也是她的选择,我这个做母亲的若是后悔,就是否定了她的人生呀”
谢黛宁把头又埋了回去,让眼泪悄无声息的没入祖母的衣衫里,哑着嗓子道“祖母,您真好”
“我可不是好嘛,把你也惯的没样子”阮老太太揽着孙女儿,笑的眉眼都皱在了一起,“跟祖母说说,今儿个突然问这个,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呀”
谢黛宁出了片刻神,才慢慢道“祖母,我喜欢上一个跟父亲一样的书生,可是又怕他跟父亲一样,所以我一发现他有一丁点不维护我的苗头,我就立刻弃了他”
“不维护你什么事情不维护你”
谢黛宁简略的把书院的事情说了,阮老太太并不知道阮清忆死时有孕的事情,她也不敢说的太细。
阮老太太知道孙女自打回来,就是有心事的,但她和谢老太太不同,知道有的事情不必全不知道,自己的子女也不能攥在手心不放,所以她一直等着小孙女,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
这会儿听完了,她伸出一只手摩挲着孙女的脸颊,谢黛宁抬起头问“祖母,你说我怎么办好”
阮老太太微笑着说“我的小阿宁,长成这副模样,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你想要什么他都端来你面前,你说什么他都会顺着你,可是一个不顺着你,肯跟你讲实话的人,才是最可贵的,你运气好遇着一个,所以咱们错了就去道歉,若他肯原谅你那是最好,不肯也无妨,咱们还是漂亮又勇敢的姑娘以后也要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
漂亮又勇敢,祖母总是跟她说这句话,她刚回到京城时就是如此,那时候她胆小懦弱,话都说不利索,就是这两个词伴着她,像有魔力一般,慢慢把她变成如今这样。
谢黛宁用力点头“嗯我已经在帮他查案子了,等有了线索,我就去跟他道歉”
阮老太太一乐,调侃道“哦查案子你说的是那个要为家族洗脱冤屈的沈探花罢祖母猜得对不对”
“祖母”她捂着脸大声叫起来,终于有了姑娘羞赧的样子。
为了刺客的事情,阮清辉忙了一夜,早晨刚在家门口下了马,就瞧见谢黛宁一蹦一跳的出来,他连忙喝住她,问道“又到哪儿去受伤了不好好养着,还往外跑”
见舅舅一脸疲惫神色,谢黛宁也不敢顶嘴,老实回道“我去经历司学学怎么查案子。舅舅你才回来刺客那事儿查的如何了”
阮清辉不自觉的掩住了袖口的血迹,玄衣卫若想逼供一个人,手段成千上百,只是坊间多是传闻,真正见识过的却没几个,但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外甥女也知晓这些,“这是你管的事儿嘛别瞎打听”说完,他冷着脸进了门。
“早去早回”
“又摆官威”谢黛宁小声嘀咕一句,这才扭头走了。审讯犯人是镇抚司的职责,可是既然是舅舅管了,又是宫城内刺杀这样的事情,那必是在内廷卫狱了,那里什么样,她也不知道。
不过左右也不关她的事,这种敢去宫内刺杀的,若无内鬼,说出去玄衣卫的脸都没处搁,所以这种案子常常是悄无声息的了结的,知晓内情的也就是皇宫里最大的那两位主子,加上一个替他们办事的阮清辉罢了。
至于她,最多能从宣帝那里捞些私下的赏赐罢了。
到了经历司,她一路走进了存放资料的内库,因为是阮清辉的外甥女,没人敢拦着这位大小姐,她之前已经来了数次了,对这里的情况摸的门清。
经历司的资料分几部分,最多的是京城小偷小摸的卷宗资料,其次是玄衣卫巡查派遣的人事档案,然后便是监视官员的密报以及镇抚司已经结案的卷宗。
但是九年前的那场战争,虽未波及京城,却让玄衣卫上下人事有了一次很大的变动,甚至经历司也受了影响。
当年汪太后下旨迎宣帝入宫,也就是当时的成王即位,传旨的内监到了成王府,发现熊熊大火已经把整个王府吞没,府中侍卫,宫婢,乃至四周居住的百姓们都忙着救火,王府大门洞开,整个街面乱成了一团。
等大火扑灭,众人才在府中一个偏僻的库房找到了成王妃,她被浓烟呛得昏死过去,怀里抱着世子司马澈,而成王却不见踪影。
禁军把京城翻了个遍,将近十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在汪太后已放弃了希望的时候,成王却突然出现在了内宫之中。
后来零星有传闻出来,火是莫名的从成王府的书房烧起来的,他被浓烟呛晕过去,只隐约记得是侍卫拼命把他救出房间,又从王府的小门推了出去,整条街都浓烟滚滚,成王不辨方向,踉跄着跑了一段后,晕倒在了一条小巷子里,被来帮忙救火的阮清辉救下。
当时的京城局势可说是内忧外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天,这场大火也十有八九是成王那些堂伯叔侄所为,他本不指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可偏偏阮清辉毫不犹豫,问也不问就背着他一路小跑回家,还请了大夫医治。
后来几日禁军和玄衣卫在京城大肆搜查,不像是找寻失踪的储君,而是缉捕罪犯一般,恐怖的氛围笼罩着京城,不少富户已经收拾家产准备逃离,宣帝不忍连累阮家,道明了身份,没想到阮清辉不肯把他推出去,做出不义之举,硬是把人藏在了自家,还为了掩人耳目,自己穿上宣帝那身王爷蟒袍,跑去城外演了一出逃窜的戏码。
宣帝歇息几天后,身体恢复了一些,趁着众人以为他跑了,京城混乱不堪,才联系王府侍卫帮忙悄悄进了内宫。
再之后,便是汪太后的铁血手腕之下,他顺利即位,不过原配王妃却因救治无效薨逝,他自打那时也落下了个怕火的毛病。
宣帝即位后两天,玄衣卫衙门又着了一场大火,很多当时的卷宗付之一炬,有传言称,成王府邸的大火和玄衣卫里支持其他王爷派系的人有关,所以玄衣卫镇抚司衙门里,才会有此一祸,烧掉了很多证据。
但饶是如此,玄衣卫几个头头仍为此事或丢了性命,或是充军发配,整个玄衣卫上下被清洗了一遍,阮清辉则从一介平民跃为帝王亲信,不过两年就爬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上。
而沈家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前一个月,那场大火正好把当时的记录和案卷毁去,谢黛宁找了很久也没有一点线索,甚至库房都翻遍了,却没看见能追溯到九年前的记录。
烧得一干二净。
她把目光投到内库最偏僻的几间厢房,那里临近库吏下人们的居所,破败不堪,还带着股难闻的气味。
木门和墙壁的红漆尽数剥落,歪歪斜斜的马上要倒的样子,似乎多年没人来这里了,窗棱上一层厚厚的尘土,糊窗户的纸也破着洞,蜘蛛在上面结了网,一眼望去,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透着股阴冷气儿,看着不像库房,倒像鬼屋更多些。
她定了定神,大白天的怕什么
屋门拿根绳子拴住,她抬手一扯,竟然碎成了几截掉在地上,再一推门,只听咔嚓一声,半扇门直接朝屋内倒下,落在地上砸起了一层尘土,灰烟弥漫,呛的人呼吸困难
“赶明儿得跟管事儿的说说,这帮人偷懒偷的也太过分了,门都朽了也不修”她心里想着,蹙眉等灰尘散去,然后才抬脚进了屋。
屋内也是一般破败,架子上积着厚厚一层尘土,放眼望去,不少纸张文册都腐朽成碎片状了。
谢黛宁心里一沉,就算有九年前的记录,可能碰一下就完蛋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轻轻的靠近架子,仔细分辨着上面的签条,生怕呼吸一重,就能让眼前的纸化为齑粉。
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靠墙的架子,上面虽然没有贴条子,但是左侧是文成七年的记录,文成八年是景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沈家的事情就发生在文成和现如今的庆熙交替的年间
她心中一喜,正要伸手,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
谢黛宁被惊的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最下层差役衣服的老人站在门前,因为背光她看不清那人面孔,她收回手轻轻抚了抚胸前,朝外走了两步,刚要说话,就被眼前所见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老差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一层布条,将大半张脸都掩藏起来,可漏出的眼睛到鼻子的部分,却是疤痕密布,密密匝匝的,像无数的小虫子趴着,甚至眼皮儿上都是,让他的面容扭曲的如同鬼怪一般。
谢黛宁头皮发炸,心脏狂跳,好容易才压抑住没有直接惊叫出声。
“这位差役,我也是玄衣卫的人。”她努力用平常的音调说话,指了指自己的衣裳,“我是来查阅档案的。”
老差役眯起眼睛,上前两步凑近了仔细去看她,谢黛宁强忍着害怕,勉强站着不动,虽然很想大喊一声推开这个鬼怪一样的人,但是如今的玄衣卫,几乎都算是新人,九年前那场清洗过后,几乎没剩下几个干了十年以上的,这人看着有些年纪了,若是再找不到线索,她想找他打听打听。
老差役看着她极力镇定的样子,眼神里划过了一丝赞赏,忽然弯腰行礼“小的见过大人这个库房一向少有人来,小的一时眼花,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惊吓了大人,还请您莫要怪罪”
谢黛宁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和这副样子极不匹配,不过好在他退开了一些,她咽了口唾液,缓声道“无妨,按理说我该事先打招呼,再由此处差役开门查看的,不过我看这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便自己动手了。”
“不知大人要查什么档案小人可为大人效劳”
谢黛宁有些迟疑,不知为何,这个人让她十分不适,不是因为他被毁的面容,而是他的动作语气,处处都透着股怪异阴冷,虽然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可是那双眸子,隐含精光,半点也没有身为一个普通差役的谦卑。
“不必了,我自己看看就行,这屋子不大,想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说着转身想继续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不动,又道“你下去罢,这里不用你候着。”
老差役笑了笑,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响声,随后猛烈的咳嗽起来,佝着背一步步往外挪走了。
谢黛宁长长的出了口气,又回到那个架子前,上面的卷宗文册倒是没有腐坏,她轻轻拿下来一本,触手有些湿凉,小心的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文成六年,内监喜敬侵辅国公王峥田宅百余顷王峥诉至殴其家人致死后多为喜敬所辱,屈以避祸”
这张纸上,有的地方一大片黄渍,字迹模糊,有的地方像是被线香故意烫出洞,弄得语句断断续续,无法连贯,总之读下来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如今朝中早没有辅国公这个爵位了,就是王峥大人也在锁牢关一役中身死殉国,王家几乎没有留在京城的后人,倒是喜敬,如今还在宫中伺候,她知道这人是汪太后的亲信,如今内监里的第一人,权势几乎和宣帝的御前内监景祥不相上下。
又翻了几页,后面本应是案件审理证词,口供以及处理结案的结果,可是空白一片,不是因为年久而墨痕消散,而是根本就空无一字
谢黛宁放下了这本卷宗,又拿起一本来翻,结果这本全部都是空白,她不死心,把架子上所有的卷宗都翻了个遍,结果却是一样的
再去看别的架子,卷宗虽然陈旧,可是却是都归档整齐,并无遗矢,字迹虽然浅淡,可是却没像那本,破的有些奇怪刻意。
看了几卷她猛的想起,那本卷宗虽然陈旧,字迹模糊,纸也被烧出洞,可墨痕却和其他卷宗不同,颜色更深,她赶忙拿了一本卷宗过去对比,果然,这模糊和黄渍都是故意为之,和自然陈旧造成的不一样,更别提那些破洞,不可能是九年前的大火造成的。
她想了想,虽然和沈家的案子无关,但是这本卷宗透着股诡异劲儿,还是查一下为好。于是便把这本卷宗卷了,塞进了袖子。
出了屋子,阳光一下暖烘烘的直晒到人头顶上,感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跨出来了,那个奇怪的老差役就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太阳正照在那一处,他把脖子上的布条取了下来,一手伸进去衣衫内,正使劲挠着。
看见谢黛宁出来,他嘿嘿一笑,道“大人您看完了”
不知为何,他这话问的像是知道谢黛宁看见了什么似的,她心里一颤,忽见那乌黑的指甲上似乎沾着血迹,而他裸露的胸膛上,更是布满了比脸上更为恐怖的伤痕。
谢黛宁再也忍不住了,煞白着脸点点头,急速跑出内库。
到了外间,空气也一下清新了,但那屋子里的阴冷潮湿,还有尘土呛鼻的味道仿佛还沾在身上,她蹙眉站着想了片刻,时近晌午,她决定先回家换身衣裳,估计还能赶着去阮老太太那里蹭一顿午饭。
一路思索着这卷诡异的卷宗,进了屋子,才发现崔瑗斜倚在她闺房的湘妃榻上,吃着她的点心,看着她的话本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谢黛宁头疼的迈步走近“怎么来也不先下个帖子,我出门去了,倒叫你干等着”
“我哪想的到你受了伤还往外跑”崔瑗丢下话本,拍了拍手,上前扶她坐下,“你这胳膊如何了我今儿带了些补血的药过来,你记得叫三娘她们熬了,每天晚上都要喝。”
谢黛宁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你昨日也受了惊吓,怎么,你母亲肯放你出来”
崔瑗闻言撅起嘴,哀叹道“我求了她一早上,好话说尽,说你是为了救我,不来道谢岂不是失了礼数又搬出你舅舅来当尊大佛,她这才肯看着阮大人的面儿,放我出来。否则,我得禁足半个月”
两个姑娘说了会儿话,因到了饭点儿,谢黛宁便留她用午膳,崔瑗本就无事,乐呵呵的应了,又催着她换了身儿裙子,才推着她一道往阮老太太那里去了。
阮老太太一向喜欢崔瑗的活泼娇俏,再一看外孙女儿穿上裙子,更是喜的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就该这么着,阿瑗你会打扮,以后多教教阿宁,别让她老跟个假小子似的,多跟姑娘们一起玩闹儿多好六殿下每次来,都是带着阿宁打啊杀啊的,都不知毁了我家多少个东西了”
“老太太,六殿下最有钱了,您让他给你都换成金子,毁了什么都按斤两称了赔钱,看他还敢皮”
“哟,那可不敢若真是这样赔法,我家都能拿金子修屋子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崔瑗哄阮老太太最有一手,妙语连珠,直哄的她中午多用了一碗饭,等消食的梅子茶端上来,谢黛宁瞅着阮老太太似有疲累之态,于是道“祖母,您好好歇午,我陪阿瑗就是。”
阮老太太犹自有些不舍之意,和煦的笑道“你们打算去哪里玩儿呀阿瑗晚上也别回去了,就在家里吃饭罢,我让厨下烧你喜欢的菜”
崔瑗笑道“那感情好,我待会儿让人给家里送个信儿,今儿就赖着不走了。下午我跟阿宁说好了出去踏青,申时末一准儿回来。”
阮老太太连连道“好好,那祖母在家等着你们”说好了,才搀扶着刘妈妈的手进了西梢间歇觉了。
看阮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帘幕后,谢黛宁一把拉住崔瑗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踏青啦”
崔瑗一挑眉,“你紧张什么,今儿没别人,就你我还有小六。最近你老是瞎忙,叫你出来玩儿净是推辞,咱们可都疏远了。小六新近学着做风筝,每日都去香陌林那放,也不知他手艺如何,咱们一道瞧瞧去”
前段日子崔瑗总想把谢黛宁和沈屹凑在一处,好叫他们两个别再冷战了,只是沈屹此前忙着备考,之后又是准备授官,而谢黛宁刻意避开不见,所以竟一次没成功过。
“我胳膊受伤,你还叫我放风筝”
“你不放就是了,咱们一边踏青,一边看内监们放。”
看崔瑗是有备而来,谢黛宁只得应下了。
临近清明,浅草才没过马蹄,到了地方,两人下了马车,只见香陌林这片有不少踏青赏春的游人,暖风阵阵,颇为舒爽。京城地处北边,春秋短而冬夏长,如此好的天气实为少见,谢黛宁也放下心里的事儿,畅快的游玩儿起来。
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司马浚在一片空地上指挥着小内监放风筝,“你收线,快收线还有你,往边上跑跑,一会儿风筝撞上啦”
他倒是很会享受,着人布置了一张方桌,摆着时鲜瓜果,后面一张太师椅,上面放着一张雪白的狐裘,旁边还支着一柄硕大的黑色皂盖,用来遮挡日光,此时他正站在方桌后,左手拿着个咬了一口的青果,右手惦着个酒壶挥舞,指挥的几个小内监四处乱窜。
有几个来此处游玩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看着这边直笑。
谢黛宁走上前,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司马浚刚要骂谁敢动小爷转脸看见是她,立马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上下打量一番,又蹙眉道“今儿怎么又穿裙子”
谢黛宁叹道“穿上男装也只能坐着。”说着指了指自己胳膊,“受了点小伤。”
昨天的琼林宴太子和司马浚都没有参加,太子是为了避嫌,毕竟是宣帝招揽人才,他去了无论是和官员们打招呼还是寒暄都显得打眼碍事儿,至于司马浚,这种场合他一向没兴趣,宁愿窝在府里扎风筝。
不过宫内发生的事他倒是已经听说了,只是看谢黛宁穿着裙子,不由眉头一蹙,疑她其实伤的比下人说的重。
他压下心里的事儿,三个人随意聊了几句,崔瑗瞧风筝有趣,挽起了袖子亲自下场去了。
司马浚递给谢黛宁一个果子,“今儿你不能喝酒,吃个果子罢,南边刚来的贡品。”
谢黛宁接过来咬了一口,酸甜可口,又听司马浚问道“你这伤势如何我听四哥说不要紧,不过刚出了刺客的事儿,四哥不许我乱跑,就没去看你。”
“不碍事儿,就是划破了点皮儿,我这半年多来是真下苦工夫练习了,昨日一对战就发现,还真挺有用,可惜没有从小修炼内劲,还是花架子一个。”
“得了,又不要你领兵打仗,会一点就行了。”
司马浚说完又仔细看了看她,面色红润,他微微放心,想了想又道“阮大人跟你说了吗昨天那个刺客,是冲着允王世子司马徵去的。”
“司马徵”谢黛宁回忆着昨日情形,就是那个和她们搭了两句话的少年当时的确觉得他和司马浚长的有些像,看来没猜错,真是皇家的人。
“他昨儿个刚进京,只去拜见了皇上,还没来的及和宗亲们见面呢,皇上的意思是让他去琼林宴坐坐,也认识认识人,结果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肺的挑事儿,好在没真的伤了你。”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其中的愤恨情绪,听闻此事后,他当夜就想冲去阮家,可太子派人去郡王府看住了他,今儿早又亲自过来,让他近日收敛着些,司马徵的身份敏感,最好不要往跟前凑,至于谢黛宁,因为她舅舅的职位,最好也别见面,免得惹人议论,否则对两人都不好。
太子这么些年处事可谓谨小慎微到了极点,旁人议论他身为储君,却无一星半点建树,实在说不过去,可他却知道,四哥是有大才也有大志的人,可是因为上头坐着的皇帝不是亲父,他非但不能显露才华,一言一行还要慎之又慎,简直憋屈到了极点。
谢黛宁啃着果子,笑眯眯的望着风筝飞起落下,一点都没察觉到昨晚的事儿有多么严重。
“你听见我说话了没司马徵若是找你道谢,或是送谢礼给你,你可要先问过阮大人再决定收不收,记得了”
“嗯好,知道啦,怎么你也这么啰嗦起来”谢黛宁不以为意,若是有事,舅舅自然会叮嘱的。
司马浚轻叹一声,太子说的对,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而是不忍,就如此刻,他宁愿她永远单纯如初,永远不要看见京城一片繁华背后的暗流涌动。
玩儿了一会儿,天上云团渐渐聚起,风也带上了微凉的湿意,彩衣的少女四散离去,眼见就要下雨了。
司马浚吩咐内监收拾东西,准备回郡王府。
“小六,你跟我一起去阿宁家吧,老太太说晚上做我爱吃的菜,兴许有桂香鱼呢你不是最喜欢那个”
司马浚的唇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一笑,想起小时候阮老太太总追着他骂,让他不要带坏了阿宁,后来知道了他身份,倒是不敢骂了,可是每次他去,老太太都亲手拿根扫帚,就站在旁边气势汹汹的盯着两人玩儿闹。
他已经很久没去阮家了。
沉默半晌,他才笑了起来“不去不去,今儿个晚上我有约了呢”
崔瑗不满的撅嘴,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如此三人分开,谢黛宁和崔瑗仍旧乘一辆马车回去,婢女们才扶了崔瑗上车,正要再扶谢黛宁,只见一匹黑马横冲直撞的奔来,将一旁护卫司马浚的内监们吓了一跳。
眼见有侍卫要拔刀阻拦,司马浚大喝一声“住手“
“黑咪”
看清了,谢黛宁惊喜的大叫起来,跑过去抱住了黑马的脖子,许久没和它亲近了,她摩挲着它的鬃毛,可是黑咪似乎极为焦躁,一仰头挣脱开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着股不安,它拱了拱谢黛宁的手,嘶鸣一声。
这是让她跟着走的意思。
谢黛宁愣了一下,这里是城郊,四下空旷,她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泛起不安,难道是他出事了她赶忙转头对崔瑗和司马浚道“你们先回去。”说罢便翻身上马,任由黑咪飞驰而去。
崔瑗“哎哎”的喊了几声,却哪里喊得住,她看向司马浚,嗔道“你怎么不说话,快派人追啊,阿宁本就有伤,万一出事儿可怎么办”
司马浚眸中落寞一闪而过“这是御马监最好的马谁追的上再说了,它是带着旧主子去寻新主子你我凑什么热闹”
崔瑗虽然脾气养的娇,可她毕竟是崔淑妃的亲侄女儿,常常入宫,察言观色于她是本能,她想到了什么,望着司马浚轻声道“小六,你”
黑咪带着谢黛宁朝着东市那边疾驰,她的心越跳越快,沈屹如今和湛明住在那边,所以每次巡查,她都避开了那一片,真的出事了吗
不过片刻之后,黑咪又沿着东市大街绕到了边角处的常乐坊,这一片屋舍低矮,巷道逼仄,是贫苦百姓的居处。
七绕八弯的在小巷子里穿梭了好一会儿,黑咪终于停了下来,冲着一个虚掩的木门扬了扬脖子,嘶鸣一声。谢黛宁赶紧翻身下来,一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个极小的院落,进门三步就是正屋,说是正屋,其实也就这一间房。
虽然她知道沈屹和湛明住在东市这边,可是绝不可能是这里,这么简陋的屋子根本住不下两个人。
谢黛宁疑惑的上前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见旁边邻舍家里的响动,她又推了一下,门从里面关紧了。
黑咪不知怎的从狭窄的院门里挤了进来,不安的来回走动,院子太小了,它的头几次都撞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谢黛宁从窗子缝隙中望去,窗檐下是张简单的木床,一个人正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周身都是鲜血,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那竟是沈屹
周身的血液一冷,谢黛宁一脚踢开屋门,冲到床边扶起沈屹,只见他面如金纸,胸前的布衣上沾满凝固许久的血迹,颜色已经发黑,而他身上,就在她扶起他的这片刻功夫,掌心处已经感觉他时冷时热好几瞬,床边放着一条布巾,上面也染了血,痕迹层层叠叠,似乎用了不止一次。
谢黛宁的手带着身体颤抖起来,此时她已经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死死抱着沈屹,在他耳边不断地喊他的名字,又冲着窗外黑咪叫道“快找人去,快”
可黑咪并不能明白,它以为找来谢黛宁就可以了,哪知她也慌乱至斯,半晌后,谢黛宁忽然想起那个总是在暗处保护沈屹的柯钺,忙大喊起来“柯钺柯钺你在吗”
周围静的可怕,没有声响,也没有回答。
人呢他也出事了吗怎么会把沈屹独自撇在这里
怀抱中的人只余下了一点点温度,她不敢放开他去寻求帮助,她怕一走,他会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这里。
脑子里乱成一团,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似乎是母亲去世时,她也是这般无力,睁开眼只能面对失去至亲的悲痛,她抱着沈屹放声大哭起来。
似乎是因为她身上的暖意,又或者是她哭得太大声了,沈屹终于被她惊醒,喉间发出一声轻哼,手指也动了动,谢黛宁一怔,赶忙小心的扶着他躺下,把自己外衫脱下来给他裹上,再把床上的薄被也拖过,来把人裹在里面,然后像抱着个大蚕蛹一样抱着他。
“师兄,你能听见吗”她期盼的仔细看着眼前面容,生怕错过一点他醒过来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沈屹终于微微睁开了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会是她,他又闭上双目,再睁开,人还在,虽然脸都哭花了,头发衣裳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小狐狸。
“师兄我去找人,你坚持一下。”谢黛宁看见他清醒,喜的赶忙就要起身。
还没来的及离开床铺,手腕就被他扣住,“不必我没事。”沈屹的声音虚弱的几不可闻,但手上却丝毫没放松。
“师兄,是谁是谁伤的你柯钺呢”谢黛宁伸手握住腕子上的手,她不敢使力,声音发抖带着哭腔,“你能坚持吗我不会医术,我得找人来救你”
沈屹摇了摇头,倦怠至极的闭上双目,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人伤我,是是我自己”
“你自己”谢黛宁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看沈屹的样子却比刚才好了很多,神魂渐渐归位,虽然依旧虚弱,但面色已由金转白,身上也带了温度,不再冷热交替。
谢黛宁微微放心,咬着唇瓣望着他“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过不会瞒我的还算数吗”
沈屹一怔,看着冷淡无波,心头却方寸大乱,这样的一句话,仿佛把他拉回了书院,拉回了那个简单的有些奢侈的时光里去,他那时候还天真,以为只做沈屹,就可以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
可如今呢,天真不再,又平添了偏执和不要命的劲儿,没人看得清他这副冷淡外表下,如岩浆沸腾的内心从那天云岚大火,他就身处其中,体验着焚心之苦。
那天,她将自己推上马背,因为他只是个孱弱书生,帮不上忙还会添乱。
繁华依旧的京城已经没有人记得,护国将军沈家,曾有个惊才绝艳的小公子,父亲,沈家军的武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习武的天才,未来冉冉升起的将星,直到那闪着光辉的羽翼被生生折断,打落入泥沼,连身份都失去了。
所以他开始暗中积攒解毒的药物,这药极为伤身,原本每月一颗,就可以缓解他体内的毒,而一次性服用太多,身体则会承受不住。
柯钺也说,这种药迟早可以把他体内的毒拔除干净。他只是不能再等,一刻都不能
他忍受了半年多的噬骨疼痛,终于在昨日看见她又一次受伤之后,再也无法理智,他避开了柯钺,在常乐坊这边找了个小屋子,准备好了巾帕和清水,义无反顾的吞下了所有的药。
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的时候,体内有一道久违的内劲勃然而生,虽然只是他八岁那年的程度,可是却让他惊喜万分,他赶忙运功催化药物,但是吐血不止,眼前渐渐失去焦点,再醒来的时候,竟然是她在身边。
“你在这里就好。”沈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他能感觉到力气渐渐恢复了,甚至能跟随内劲的涌动,察觉到身体的状况,余毒仍旧在,只是不足以封住他的筋脉。
但愿这是他此生,最后的虚弱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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