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一日, 西北边塞格外的冷,清早起来就见屋顶上台阶下一片明晃晃的白色昨晚又下雪了,而且下得很大, 园子里的树都被厚厚的雪给盖住, 没露出一点点其余的颜色。
一大早的平西王府就有了动静, 细碎的脚步声与轻微的交谈声交织在一处, 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雪地上的足迹清晰可见, 丫鬟们捧着装着热水的盆儿朝内室里送过去。
何振东站在屋檐下, 看着几个轻手轻脚出进的丫鬟, 格外开心。
“老太爷今日兴致不错啊。”站在月亮门边的两个婆子窃窃私语“这红光满面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我瞅着也是呐。”
两人正在谈话间,一个管事匆匆忙忙朝内院走了过来, 看到何振东便躬身行礼“老太爷,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
何振东点点头“我知晓了。”
折身走回内室,看了一眼坐在梳妆台前何老夫人“快弄好了吗”
何老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笑眯眯道“不着急, 还早着呢。”
这边对丫鬟又说了一句“磨磨蹭蹭作甚快些给我把这头发弄好。”
站在身后梳头的丫鬟笑得甜甜“老夫人, 这个不能着急的, 您这是要去祭祖,总得要把头发梳得好一点不是”
口里说着话,手上却没闲着, 赶紧将老夫人的发髻弄好, 戴上一条暗金色的抹额, 簪了一支凤钗在鬓发之上,凤凰嘴里衔着的那串珠子垂在额间,洁白的东珠下有三颗红宝石坠子, 显得格外富贵。
梳好发髻以后,丫鬟举起镜子让何老夫人自己瞧瞧可否满意,何老夫人只是瞥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行了行了,就这样罢。”
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赶紧将拎在手里的大毛披风给何老夫人披上,另外一个丫鬟将木屐放在地上,丫鬟们扶着她穿好木屐,再左拥右簇的围着何老夫人走了出去。
何振东身边候着的那个长随赶紧撑开伞“老太爷,仔细园子的树上落雪下来。”
何振东扶了扶头上戴着的狐狸毛帽子,把伞接了过来,走到何老夫人身边,将伞撑在她的头上。
“我这披风上有帽子,你撑着便是。”何老夫人摆了摆手,表示不需要。
“有帽子又如何还能比得上我这狐狸毛帽子万一那雪团太大砸到你该怎么办才好呢”何振东很坚持的打着那把伞,何老夫人也不再坚持,两人笑微微的朝园子东南方走了过去。
东南一角有个小院子,那是何家的家庙,何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以及这些年过世的亲人都被供奉在这里。
还未到家庙门口,远远的就见着一角飞檐挣破了覆盖着的白雪,翘起来的角上蹲了一个小小的异兽,张开的嘴里挂着一个铃铛。
此刻家庙的门已经开了,一个穿着浅白色蜀锦长袍的身影站在门口朝外张望。
何恕已经到了。
看到不远处走过来的几个人,何恕快步上前,将父亲母亲迎了进去。
“都准备好了罢”何振东看了一眼何恕,略微顿了顿“你没让他过来”
何恕摇了摇头“父亲,还不到时候。”
何振东想了想,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也是,还未到时候。”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呼出的热气已成白霜。
“进去罢,到门口站着作甚”何老夫人发话,何家父子跟着她走了进去。
大年三十的上午要拜祭祖宗,这是何家多年传下来的规矩,这二十年里一直只有他们三个过来拜祭,实在是有些孤单。
拜祭的仪式很简单,三人轮流焚香祷告,愿过世之人在极乐世界安好,请他们保佑何氏一脉不要再有灾难。
三个人都在心中默默念着一定要保佑让何氏子孙早些认祖归宗。
可谁也不会大声说出来崔景行认祖归宗,那就意味着永明帝要驾崩,心里想一想可以,口里说出来可不行,万一、万一被永明帝派来的暗探听到了,不仅宁德侯府会因为他们而遭遇,而且肯定还会给他们按一个谋逆的罪名,那真是在劫难逃了。
祭拜过后,三个人的心都无比轻松,走到门口看看外边的天气,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雪,可现儿这天色眼见着就越来越晴朗了呢。”
“可不是吗景行和那位蒋都司这会儿应该要从军营出发了罢”何老夫人想到能和孙子坐到同一张桌子旁边吃团圆饭,心情大好。
何恕点了点头“今日大年三十,董守备应该不会这般不近人情不给假。”
“按道理应该是全军都会休假的,出来吃个团圆饭也没什么。”何振东摆了摆手“咱们回去罢,指不定这时候已经坐在堂屋里等咱们了,再说玉门关那些孤寡老人也该陆陆续续的到府上啦。”
三个人在仆妇随从们的拥簇下走到堂屋,看门婆子行了一礼“老太爷,老夫人,王爷,崔二公子和蒋大公子已经到了。”
何老夫人脸上泛起了笑容“我就知道这个点他们应该已经来了。”
走进堂屋,就见着了两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的居然都是盔甲。
三个人都愣住了,这是从军营回来还未来换下战甲吗
“景行,麒麟,你们俩怎么穿成这样”何老夫人关切的看了两人一眼“快些去换了衣裳罢。”
崔景行与蒋麒麟站起身来向三人行礼“各位长辈,我与麒麟是来知会一声,这团圆宴我们没办法参加了,今日我们有行动。”
“行动”何恕一惊“这除夕夜还会有什么行动”
除夕佳节,万家团圆,这玉门关的驻军怎么可能还会有动向呢
“王爷,我们上回去草原,与阿剌利部的王子结为盟友,早几日收到他的密报,那翅木乌大汗派悍将带了草原各部兵马约莫五万人扑了过来,准备挑除夕夜下手,夜袭玉门关,一方面想要在城内大肆打劫,另一方面是试探我们大周的实力。”
“真有此事”何恕一惊“这玉门关守军不过三万人,如何能抵挡住对方五万你们可否通知雁门关守备前来驰援”
蒋麒麟点了点头“董守备已经派人往雁门关送信,应该会有军队过来。”
何恕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旋即他又眉毛拧紧“雁门关那边也就三万人左右,最多拨一半过来也就一万人,就怕那胡人狡猾,来个声东击西,这边糟糕了。”
何振东在旁边点点头“完全有可能会是这样。”
崔景行与蒋麒麟相互看了一眼,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
“那”何恕想了想,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父亲,让咱们府里的护院去通知那些遣散的旧部,能来多少便是多少,我领军去往雁门关。”
何振东想了想,大手一挥“我和你一块儿去。”
崔景行与蒋麒麟大惊“两位前辈,万万不可”
这行军打仗甚是危险,怎么能让他们去以身涉险呢
何振东呵呵一笑“景行,麒麟,你们俩是觉得我老了不成又不是没看到我在演武场上耍金刀的劲头”
这边何恕没等他父亲说完,已经吩咐管事去将几个得力的家将找过来。
“景行,麒麟,你们莫要担心我们,”何恕交代完毕,转头望向崔景行和蒋麒麟“我们何家军当年浴血奋战,敌人闻风丧胆,现在虽然名义上已经解散十多年,可暗地里都是聚众而居,闲时也会进行操练备战,战斗力不会比正规军要差。”
说到此处,何恕脸上熠熠有光,与平素的模样大不相同。
“可是”
崔景行有些犹豫,毕竟永明帝多疑,当年平西王府血案,也是因着他觉得平西王功高震主,故此想要将何家一举剿灭,只是因着当时他即位还没几年,根基未稳,朝中重臣联名保平西王,他也只能听取大部分人的意见将平西王一家放出诏狱。
而这次用无数人鲜血的敲打,让平西王在回到西北以后用解散了何家军,他知道永明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没有兵权的平西王府就如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纵然再能跳能扑,可也没有什么威胁。
现在何振东与何恕决定要将他们隐蔽在各处的军士召集回来,将自己的实力暴露出来,这会不会让永明帝又起疑心呢
“景行你想说什么”何振东笑眯眯的看着崔景行。
“我”崔景行想了想,还是开口相询“若是朝堂上知道何家军还在王爷还是韬光养晦,按兵不动比较好。”
何振东看了一眼何恕,何恕伸手拍了拍崔景行的肩膀。
“景行,你考虑得很周到,但我们何家不能眼睁睁看到胡人来践踏我们大周国土,伤害大周民众”何恕说得非常坚定“景行,你莫非以为这些年边塞没什么大风大浪,是因着胡人不敢怎么来进犯么”
崔景行与蒋麒麟俱是大惊“难道”
何振东骄傲的点了点头“正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何家军依旧在保护大周国土,只是玉门关雁门关等几处守备都没有将散居在民众间的何家军上报朝廷而已。”
原来现在西北这几处边塞的守备们,一部分人是平西王府原来旧部,还有一部分则是敬佩何振东为人的良善之辈,平素若是有胡人进犯,军队人手不够,守备们都会送信到平西王府请求支援。
他们借助何家军打退胡人,既能保卫国土,也能为自己获取军功,一举两得,谁也不会傻到去向永明帝举报何家军实际上依旧存在。
崔景行与蒋麒麟都睁大了眼睛,原来董守备让他们回平西王府,其实是想让他们转告平西王胡人来犯之事,只不过董邵棠没有明说,只是让他们告知平西王不能在府中用团圆宴。
原来已经说好除夕在一块儿团圆,忽然就变卦,平西王府焉能不问原因
董守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