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燃关上房门,走到床边伸手在他额上探了探,问他,“吃过午饭了吗”
男孩微微仰起头,用鼻尖去蹭他的手。
宫燃嘴里“嘶”了一声,把手收了回去,拧眉道“什么毛病你”
“白内障。”
“”
宫燃白了他一眼,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抱臂问道“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走了。”
“走了”宫燃惊讶,“都走了”
“嗯。”
“什么时候走的”
“天亮前。”
宫燃一时哑然,心道他家这些长辈也太不靠谱了
“那你不会连早饭都没吃吧”
“没有护士敢给我送饭”
“你活该,”宫燃点了点头,并不同情,医闹活该没饭吃。
男孩脸上不耐烦起来。
“怎么,说你两句还不行”
“不是,”男孩表情有些古怪,急道“我想尿尿,快扶我过去”
宫燃“”
“快快快等你一上午了。”
宫燃翻了个白眼,四顾环视了一圈,见病房里面还有个小门,走过去推门看了看,果然是个厕所,虽然很简陋,但是至少有抽水马桶。
宫燃不禁庆幸,幸好这小孩家里有钱,住的是特级病房,不然他也得跟着一起遭罪。
“我扶你起来,”宫燃走到床边掀开他的被子。
男孩抓着他的手臂,抬腿下床,站在地上。
“草”男孩站直后,宫燃仰头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惊呼
这孩子站在地上居然比他还高了一个头之前他一直蜷在被子里,完全看不出来是这身量
宫燃吃惊地重新上下打量他一番,人很瘦,但是并不单薄,身上套着松松垮垮并不合身的病号服,衣领里面肌肉扎实,直直地站在地上身身姿挺拔。
“你今年几岁”宫燃惊异地问他。
“记不清了。”
居然还是个老鬼,宫燃瞪大眼睛,追问道,“那阳寿呢”
“十九。”
和颜澈同岁,宫燃看了看他的脸,倒不似颜澈那样的娃娃脸,不过眼睛上缠的纱布很宽,几乎挡了半张面孔,看不清具体长相。昨夜宫燃见他家来了那满屋子的亲属,又听李晓雯说这人闹脾气不吃饭,还以为是个十五六的中二期少年。
宫燃有些发懵地扶着他进了厕所,抓着他的手在抽水马桶的水箱上摸了摸,“你找准位置自己来,不许溅在外面。”
宫燃转身出了洗手间,替他关好门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才抓着他手的时候,宫燃发现这人手上糙的厉害,掌心皴裂全是细细的口子,十指指腹上厚厚一层老茧,手指特别长,但是指节有些不正常的宽大,像是常年冻伤导致的局部组织坏死。
卫生间传来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宫燃开门走了进去,把人带到洗手池旁边,拧开水龙头。
两只大手伸进水流,青紫交错的手背上满是冻疮,竟没有一块好地方。
宫燃拧眉,伸手在水流下试了试,果然冰冷刺骨。
“太凉了,你不能用这水,”宫燃拽着他的小臂,把他的手给抽了回来。
“不凉。”
“不凉个屁,你那手都被你糟践成狗爪子了。”宫燃不客气道。
把人带出洗手间,宫燃扶他坐在床上,又从包里取出免洗消毒纸巾,抽出两张放他手里,“用这个擦手。”
“你叫什么”宫燃看着他擦手时问他。
“阿圣。”
“哦,我姓宫,以后叫我宫医生就行,”宫燃说完挤了一坨护手霜在他手上,“搓一下,手背也要涂。”
冥间的冬天阴寒无比,露在外面的皮肤不糊上一层油脂,一个冬天过去,定然会冻伤。这些日子他见到的那些老鬼,手上脸上就没有好的,连颜澈这个刚下来阴间四五年的,脸上都有几道皴裂的口子。
阿圣鼻子嗅了两下,警惕地问他“这什么”
“护手霜,”宫燃说,“自己揉一下。”
阿圣举着双手一动不动。
“我是医生,还能害你不成”宫燃有些不高兴,抓过他两只手替他揉搓起来。
护手霜的膏脂润泽滑腻,可隔着这层滑腻,宫燃都能感觉到掌心被他手上的粗茧磨拉得生疼。
霜剂挤得太多,宫燃帮他搓了半分多钟,十个指头都细细地给他揉了几遍,护手霜才在他手上吸收干净。
宫燃扶着他躺下,十分严肃地交代道“你这手得注意保养了,否则再任你这么糟践下去,会屈指关节畸形,回头我让让人给你开两盒冻疮膏,每天温水净手后外涂按揉,一天三次。”
阿圣把手从被子拿出来闻了闻,“你手上也有这个味道。”
“废话,这我的东西,可不我的味道,”宫燃把他手又塞回被子里,“把手放在肚皮上暖着,以后每次涂了药膏都把手暖上十分钟,吸收会更好。”
阿圣没听见一般并未应声。
宫燃见他不想说话,也乐得清静,搬了把椅子到光线充足的窗边,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小说,准备看些闲书打发时间。
他上班第二天就被打发到住院部护理病人,心里是有些怨气的,不过好在病人并不算聒噪,宫燃在窗边一直坐到天色微沉,纸上字迹模糊,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傍晚黄昏。
“你睡着了吗”宫燃转头轻声问道。
“没有。”阿圣回答的很快。
“不好意思,我看书看得太投入,把你给忘了,”宫燃有些歉意道。
“没事,你在屋子里让我闻到味道就行,”阿圣毫不在意道。
宫燃按耐住眼角抽动,“合着你把我叫过来是当香熏用的。”
“你家人几点过来给你送饭”宫燃问他,外面天已经擦黑了。
“他们不来。”
“不来”宫燃十分意外,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过了护士送病号饭的时间,“那他们给你订饭了吗”
“我不吃饭也行,”阿圣平静道。
宫燃楞在那里,心里大为不解,昨天半夜这病房里站了满地的家属,把病床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个个满面愁苦,看着阿圣的眼神不可谓不关心,怎么今天全跑去投胎了一样,一个都没露面,把个眼睛看不见的病鬼晾在医院里自生自灭。
宫燃有些不爽地拿了两杯方便面去楼下接热水,这两包面本来是他今晚的晚饭,现在只能和阿圣一鬼一包分着吃。
这样算下来,他这周怕是要倒贴钱
方便面特有的香味十分浓郁,盖都盖不住,宫燃捧着面杯穿过拥挤的走廊,就见有些鬼魂看着他的眼睛都绿了,有几个小鬼甚至跟着他走了一段。
回到病房,宫燃认命地充当护工,亲手喂这祖宗吃面。
他活了二十二年,死了半个来月,打小至今还没伺候过谁,一碗面喂完,宫燃怨气大得好险没化厉鬼。
俩人吃完饭,外面已经大黑,屋子里比白天冷了许多,宫燃虽然穿的不少,可也坐不住了,冷得在地上直转圈。
环顾四周找了一圈,宫燃皱眉抱怨道“怎么连个电暖炉都不给配。”
这病房说是特级病房,可与阳间医院比起来,配置十分简陋,四面白墙,一张病床,一对旧桌椅,好在是单间,带了个自用的厕所,只能说比楼下两层的普通病房环境清净整洁,高级是真没看出来。
外头已经快零下四十度,病房内没有取暖设备,冷得冻骨。
“他大爷的”宫燃声音打颤,忍不住小声骂了出来,越是入夜,阴间的冷越是邪门,湿气包裹着阴寒一旦穿透衣服,似乎能侵肌入髓。
宫燃冻得受不住了,瞥了一眼床上,就见始作俑者正安安稳稳地在被子里躺尸,脸上一片祥和。
宫燃恨得咬牙,“你在这里躺一会儿,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宫燃出了病房,去到一楼的护士站和李晓雯要了两个玻璃输液瓶,灌了一壶开水进去,又拿消毒巾把瓶子包了起来。
回到病房时,阿圣已经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正隔着纱布静静地看着房门方向,一脸肃色。
宫燃把裹着消毒巾的热水瓶放到他被子里。
“这什么”阿圣脸上一丝警觉。
宫燃没回答他,而是把他往里推了一下,“把腿收收,往里边靠。”
阿圣沉默了半晌才依照他的话往边上挪了挪,宫燃哆哆嗦嗦地坐在床上,挤进被子里。
“你干什么”
一直都很平和的阿圣突然凶狠起来,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捏在宫燃的肩胛上,这人手上力气极大,宫燃肩上剧痛,都能感觉到他病号服里的肌肉暴起。
宫燃赶紧去掰他的手。
阿圣冲他凶横地龇起牙来,露出的犬齿森寒锋利,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呜声,像一只被人侵犯了地盘的大型恶犬。
宫燃一时心惊不已,肩膀挣出来之后,一手死死地捏在他下巴上,以防这人真的发疯咬他一口,恼怒道“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刚囫囵了老子一碗面,就不认人了”
宫燃捏着他下巴越看越来气,骂道“要不是因为你,老子正开着暖气躺在鹅绒被里做美梦,稀罕来你狗窝里取暖”
俩人只对峙了几秒钟,阿圣就冷静了下来,喉咙里的低呜声也逐渐变小,最后只静静地隔着纱布“瞪”着他。
宫燃闹不清他这阴晴不定的狗脾气,捏着他的下颚骨没敢松手,冷道“没良心地狗东西,怪不得一整天都没护士进来查房,明天爱谁来谁来,老子也不伺候了”
宫燃气得头上冒烟儿,刚刚这死鬼力气再使大点儿,他肩骨都得碎了
阿圣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威胁地呼噜声,像是不太高兴,宫燃警惕地手上又用了些力气。
阿圣似乎没敢挣扎,俩人隔着纱布又对峙了半晌后,宫燃就见阿圣微微动了动,随后脑袋在宫燃的手上蹭了蹭,又讨好求饶似的在他虎口上舔了一下。
“滚蛋”宫燃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也松开了对他下巴的钳制。
阿圣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一脸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双手摸索着要下床。
“你干什么”宫燃奇怪问道。
“你明天别不来,我把窝给你睡行了吧”
阿圣语气“宠溺”,仿佛在纵容抢玩具的小孩子。
“”宫燃眼角抽了抽。
“有话就好好说呗,脾气咋这么大”阿圣有些委屈,一边摸索着往床下爬,一边吐槽,仿佛刚刚挨揍的是他。
宫燃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把把他拽了回来,喝道“老实呆着”
阿圣这回倒是听话,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宫燃郁闷不已,一手揉着还在作痛的肩膀,一手忍不住又去掐他的脸,“你说你刚刚发什么疯呢”
阿圣条件反射一般又龇了下牙,作势去咬宫燃冒犯他的手,不过宫燃仿佛能看到这人耳朵还耷拉着,色厉内荏,因而倒没害怕,反而微微用力捏着他的下颚,迫使他嘴巴张大,好奇地盯着他嘴里看。
“咦你这牙齿长得倒有意思,”宫燃突然唏嘘着说道。
这人竟然长了四颗虎牙,上下各两颗,说稀有倒也不算,不过一般长四颗犬齿,大多是错颌畸形,全口牙齿排列不齐,是需要到齿科正畸矫正的,可阿圣这一口白牙竟然整整齐齐,十分健康对称。
夜里间,医院走廊里鬼来鬼往,哭声呜瘆,吵闹不堪,病房里只有一只瓦数很低的钨丝灯泡照明,灯光幽黄朦胧。
宫燃为了看清他的牙齿,凑得很近,阿圣被他捏着下巴没有反抗,过了一会儿反而往他身上靠了靠,嗅着鼻子。
宫燃松开他,拧眉道“你总在我身上闻什么”
阿圣没有说话,只扒在他身上用力地嗅着。
宫燃皱眉,好奇问道,“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味儿让你这么喜欢”
说完这句话宫燃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伸手扯下围巾,又拉下一点衣领,把脖子凑过去,“是这个味道吗”
阴间因为不见天日,到处都是一股子古怪的腥腐味,铺天盖地如影随形,躲都躲不掉,所以宫燃每天出门前都会在脖颈和手腕处擦些香水。
是些许浓烈的中性花香。
阿圣眼睛上缠着纱布,脑袋拱在他颈间。
“是不是啊”宫燃被他蹭得有些痒,催着他又问了一遍。
房间里静悄悄的,宫燃只觉得脖子上的热气越来越重,有些不适,刚想歪回身子,就听阿圣说,“不是这个。”
宫燃推开他的脑袋,“不是就算了吧。”
阿圣抬起头,嘻嘻笑道“不是这个味道,你身上哪里都好闻。”
宫燃一时错愕,鬼使神差地回了句,“谢谢。”
“那你再给我闻闻其他地方。”
“”
宫燃半晌无语,问他“你哪年死的你这样搁现在的阳间就是耍流氓,你知道吗”
阿圣看着宫燃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搁我活着那时候,也是耍流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因为明天有事,上不了线,评论也看不了,停更一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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