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贾珠的院子里，此时贾母、王氏并李纨等皆在贾珠床前抹着眼泪，贾政、贾赦等也到了。

    贾珠病的昏昏沉沉，嘴里却还在念念有词。

    贾政仔细听了，却原来是贾珠之前做的一篇文。不由大悔，之前不该把长子逼得如此着紧的。

    自元春进宫，贾珠便日日点灯苦读。贾政得知，自是欣慰不已，若有空闲，便将贾珠叫到书房，细细考教。

    因是太上皇内禅，新帝登基便没有开恩科。明年三月的春闱选出的便是改元之后的第一批天子门生。

    科举三年便有一批进士，但最是简在帝心的，往往是新帝登基第一批。

    贾珠想抓住这个机会，无奈他如今还只是个秀才。

    好在这一年以来，每到休沐日，贾珠便厚着脸皮，轮番去向贾敬、林海、李守中请教学问，又日日苦读不辍。

    秋闱之前，李守中便认为，贾珠的文章火候已到，秋闱已是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待过了秋闱，再细细突击半年，明年的春闱搏上一把，未必没有机会上榜。

    贾珠自是欣喜若狂，回家之后，更是抓紧秋闱之前的最后几天，日日五更起三更睡。

    哪知道就在秋闱前两日，贾珠先是有些不舒服，他只当自己是太过劳累，也不想惊动其他人，就谁也没告诉，只想着休息一两日便好。

    因他要备考，近日一直宿在前院书房，李纨也只能日日盘问他的贴身小厮，再交代小厮务必看着贾珠按时用饭。

    等到秋闱当日，众人发现贾珠竟是病的起不了身，才惊觉出了大事。

    贾家赶忙请了太医，好在太医说贾珠只是普通风寒，兼之近期没有好好作息，吃几副药，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没事了。

    众人放下心来，虽心里遗憾贾珠错过了秋闱，但贾珠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学问又是实打实的，即使下一科高中，也算是年轻俊才。

    哪知道待贾珠醒来，得知自己竟是错过了本次秋闱，只觉得胸口如同有一块大石，堵得胸口发闷。

    本来病情不算坏，可贾珠心里压着事儿，一拖二拖的，总也好不了。

    又陆陆续续的换了好几个太医，皆说是风寒已好，但郁结于心，若是不敞开心胸，便是再好的药也是无用的。

    贾政骂也骂了，众人劝也劝了，却都不知贾珠为何郁结于心。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错过一次秋闱，他们这样的人家，早三年晚三年的又有多大妨碍。

    就算错过陛下登基第一次春闱略有可惜，但贾珠就算去考，也不一定就能中啊

    众人只当贾珠气性太大，心气太高，又没有经历过挫折，却不知压在贾珠心里的，不只是科举，还有妹妹元春。

    只有李纨隐隐知道，自从元春入宫，贾珠心里便有了一股郁气，但她却不敢开口。

    元春是贾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看着妹妹从小小的一团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元春长的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性子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却又不失少女的开朗活泼。

    还自小便学习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样样都很是拿得出手。

    又管理着偌大的荣国府多年，事事妥当，手段不俗。

    在贾珠看来，妹妹元春真是无一不好。

    又因为在很多年里，元春一直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孩，还是嫡女，且养在贾母身边，那真真是一脚出八脚迈，衣裳首饰都不用穿戴第二遍，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厨房也只恨送上的不够快。

    每年还能约上一二闺中好友，正月“寒夜探梅”，二月“杨柳荡千”，三月“闲亭对弈”，四月“庭院观花”，五月“水阁梳妆”，六月“碧池采莲”，七月“桐荫乞巧”，八月“琼台玩月”，九月“重阳赏菊”，十月“文窗刺绣”，十一月“围炉博古”，十二月“踏雪寻诗”。注1

    那日子，真真是如同泡在蜜罐之中。

    哪知到了说亲的时候，竟是事事都不顺。门当户对的人家，没有合适的哥儿。有优秀的儿郎，门第又低的太多。

    其实在贾珠看来，元春低嫁未必不好。以元春的人品手段，加上高于对方的家世，再带上厚厚的嫁妆，日子必会过的顺心顺意。

    可元春竟是执意进宫参与女官遴选

    贾珠便知道，元春定也是看到了家里青黄不接的现状，想要牺牲自己的婚事，将来到高门做当家的填房，给家里添一门强力的姻亲。

    入宫的时候，元春可是只带了两口小箱子，只带了一个抱琴进宫伺候何其可怜

    贾珠曾多次梦到元春在宫里吃不饱，穿不暖，被皇后责骂，被同僚欺负，连宫女太监都能给她没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自己晚上偷偷抹泪，都不敢让人发现，第二日天不亮，便又要起身当值。

    虽知道不孝，但看到大伯每日无所事事，在东院喝酒取乐，老爷每日从工部回来便与清客清谈作诗，多年来打点无数却不得升迁，贾珠心里隐隐的是有几分埋怨的。

    若是家里长辈得靠，元春何苦进宫去吃那份苦

    即便元春将来嫁到高门做当家的填房，娘家不给力，还要元春事事照顾娘家，哪个夫家能痛快，元春又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既然如此，贾珠便想自己定要好好努力，争取将来能给元春撑腰。

    可恨他身子不争气，这第一步便失败了，竟是连秋闱的考场都没进去。

    一时只觉心灰意冷，郁结于心，病情便越来越重。

    到了今日，便是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贾政掩面而泣，说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珠儿这病反反复复，百般医治不效，想来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罢。”

    贾母啐他一口，“有你这样当人老爷的吗珠儿为何郁结于心，还不就是你日迫，若珠儿有个好歹，看我饶得了你”

    贾赦见他挨骂，心里舒坦，但到底担心贾珠，忙说道“即是药石无用，不若寻访一些佛法精妙道法高深的僧道之人，看看他们可有法子。”

    贾母脸色好看了几分，点点头道“还是你想着你侄儿，也不枉你侄儿对你的那份恭敬，那就快去吧，这事就托付给你了。”

    贾赦应声而出，自去不提。

    屋子里，贾母瞧这一屋子人唉唉气气的，终是忍不住，将人都赶了出去。

    来到贾珠床头坐下，贾母低叹一声，罢了，就告诉珠儿吧，他能为了元儿命都要搭进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呢，想来元儿若是在这，也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决定吧。

    为贾珠轻轻的搽去鬓角的冷汗，贾母娓娓开口。

    “珠儿，我知道你能听得见。今天，老太太就给你好好说说。

    你急着非要上赶着参加这次秋闱，也是想要早早立起来，将来能为元丫头撑腰吧。

    可惜这次，是我不让你去的，这也是元丫头的意思。

    你可知道，若你这次进了考场，兰哥儿就要襁褓之中失去父亲了。

    你老爷太太人到中年却失去了令他们骄傲的长子，之后的日子，不说也罢。

    你不知道，这次秋闱风雨大作，很多人都是抬出来了。其中本来也包括你的。

    你风寒入体，不知在考场晕过去多久，抬回来之后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这一次，我见你打定主意要参加秋闱，并为之付出了整整一年的艰辛，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你别去了。

    我便想着让你得个轻轻的风寒，错过进场就是了。哪知道你的心思竟是这样的重。

    你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难道就为了这一次秋闱错过了这次，养好了身子，好好苦读三年，考得更好一些不也能走得更远

    你可知道，咱们家以后啊，可真是惨啊”

    贾母便将元春告诉她的话细细转述给了贾珠，又说到元春的打算。

    “元儿重来一次，她可不甘心就这么再死一次，就算是死，她也想试试先走到高处看看高处的风景再死。

    咱们一时半会的帮不上她，便只能帮她看好了家里不拖后腿。

    你大伯和你老爷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有你和琏儿，将来还能给你妹妹搭把手。

    你敬大伯父、你林姑父、你舅舅，虽也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亲戚了，真到了关键时候，元儿能依靠的，还是你。

    所以你可要好起来啊，元儿将来的路可不好走，你即是这样疼爱你妹妹，可一定要好好帮她啊。

    这一次，其实你是让我失望的。不过是错过一次秋闱，你便受不住了，那将来遇到更大的难处你又该如何面对呢

    你看看元儿，虽然她是女子，但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你看她认输了吗”

    说到这，贾母看见贾珠的眼皮好似努力想要睁开，忙叮嘱贾珠把今天的话死死的烂在肚子里，便起身出去叫人。

    坤宁宫正殿东厢。

    这几日，元春一直心神不宁，就怕什么时候收到哥哥的噩耗，每日只得强打精神处理宫务，以免出现什么错漏。

    今日，终于收到消息，哥哥醒过来能喝药了，才把悬在空中的心放下一半。

    想到老太太传进来的暗语，好似不得已之下把自己重生而来之事也告知了哥哥。

    罢了，哥哥知道了也好，就是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会支持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1清代 陈枚 清陈枚月曼清游图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