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出格, 女子很快推开狄雪倾,后退几步,决然转身离去。
狄雪倾没有任何挽留,甚至没有将丝毫视线落在那女子的背影上。她只是远远看着迟愿, 微一颔首, 然后缓缓走进了客栈庭院。
女子别了狄雪倾, 反步逆行,却是离迟愿越来越近。待到当那檀棕色身影与迟愿擦肩而过时,迟愿终于看清罩帽下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生得娟雅秀气,神情却凄然惨淡。目中虽满含不舍, 却又透出咄咄凌厉之意。且她眼角之下, 清晰垂着一颗棕色泪痣, 为那张轻愁重怨的面容平添几分楚楚哀婉。
女子与迟愿交错, 并未刻意留意, 只轻轻一瞥就匆匆离去。
迟愿斜眸回望,见那女子步履身姿, 料她该有两三分稀松平常的功夫。难与高手过招,仅够行走江湖勉强自保罢了。
敛回视线, 迟愿再次提步回到朋来客栈, 只见顾西辞已在二楼梯口等她。
“请。”顾西辞展手将迟愿引向狄雪倾房间。
迟愿顿了顿, 终究还是移步到那扇门前。
御野司的封密函就在锦袍怀中, 被她委屈误会的人亦在门内咫尺。想到立刻就要去见狄雪倾, 歉疚之意漫漫萦上迟愿心头。
推门而入,狄雪倾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温暖, 狄雪倾也一如既往的捧着黄铜小手炉坐在圆桌边。圆桌上,那尊黄花梨木方盒不遮不掩,端端的放在狄雪倾面前。倒是箫无曳不知又跑去哪里喝酒, 今日不在。
“狄阁主。”迟愿轻声招呼,沉默入座。看着专心取暖的狄雪倾,她本有许多言语,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西辞。”狄雪倾懒看迟愿,问顾西辞道“你请提司大人来的”
顾西辞淡定否道“不是。”
“那”狄雪倾把审视的目光落在迟愿身上。
迟愿哑言,回眸去看顾西辞。
顾西辞却是把头一偏,避开了迟愿的视线。
迟愿瞬间明了。显然这是狄雪倾余怒未消还在怪她,所以故意弄些不痛不痒的难堪来敲打她。
因为心怀歉意,迟愿也不争执,顺着狄雪倾的小脾气认道“是迟某有事要见狄阁主。”
“哦”狄雪倾抿了抿唇,淡道“大人取回御野司的密函了”
狄雪倾如此直接,迟愿便如实道“拿到了。”
狄雪倾目光轻扬,追问道“御野司可有阳鬼消息”
迟愿心道,既是狄雪倾发现了“阳鬼”字样,理应让她知晓“阳鬼”来路,便将青铜蹲虎镇纸之事和那镇纸的来路向狄雪倾说了清楚。
狄雪倾沉思片刻,道“天箓世家世居阳州,那阳鬼之阳或许便是阳州之阳。”
迟愿赞成道“我亦正有此意。”
回想上月在正云台,她还和天箓侯鹿饮溪简单寒暄过,狄雪倾不禁揉了揉手炉,幽幽叹道“看来,免不得要走趟阳州了。”
狄雪倾的意思很清楚。
既然天箓侯鹿饮溪曾与“阳鬼”有所交集,自然是要向他问问青铜蹲虎镇纸的来处。如果问出“阳鬼”恰巧就在阳州,她便亲自登门,再向那“阳鬼”问一问,二十年前,究竟是什么人定下三片六角雪花,害她家破人亡至此残生。
迟愿则盯着狄雪倾面前的木盒,忍不住狐疑。
她本以为狄雪倾歇在朋来客栈不走,是在等她今日去角州府取回御野司密函,未料竟还有故人相约在此相见。且那木盒用料考究密封紧致,也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需得千里迢迢专程给狄雪倾送过来。
“大人。”狄雪倾低声一唤,打断迟愿思绪。
迟愿抬起眼眸。
狄雪倾道“既然大人一向怀疑我有心铺排,借御野司之力为己所用,这趟阳州我便不邀大人同行了。待箫姑娘回来,我与大人就此作别,你我各行其道。”
迟愿沉默一瞬,忽而问道“狄阁主方才在客栈门口见的是什么人”
狄雪倾也不隐瞒,淡道“家里人。”
“家人”迟愿不由疑惑。
二十年前那场银冷飞白旧案早就夺了赫阳郡主景如的命,也让玲珑七心狄晚风不知所踪。狄雪倾哪来的其他家人
而且,天箓侯鹿饮溪说过,狄雪倾刚刚满月就在那日被人掠了去。回想起狄雪倾对那女子漠然冷淡的态度,迟愿心中倏然闪过许多念头。
或许银冷飞白的确不是狄雪倾本人,但却与她背后的人脱不了干系。或许狄雪倾从被掠走的那天起,便因狄晚风之女的身份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手中的工具。
那暗处的人将狄雪倾养大,从小教她使毒,让她广涉江湖秘事。待她在没有一丝温情关爱的绝境中长成,便将她像棋子一样狠狠推入江湖。
否则,狄雪倾的旧疾、狄雪倾的毒术、狄雪倾的凉薄、还有她满背触目惊心的伤到底因何而来
迟愿的眉心紧紧蹙起,隐约觉得狄雪倾的所谓“家人”并不简单。
且不知暗处之人先将霁月阁捏在手中,再将云天正一搅个混乱,然后攀上御野司究竟有何目的。只说狄雪倾如此心思诡谲行事狠断的一个人,又怎会心甘情愿的任由摆布听命行于人
还是说那黄花梨木盒中,有狄雪倾根本无力摆脱的纠缠
“狄阁主”迟愿心思百转,试探问道“这盒中,装的什么”
“与大人何干。”狄雪倾轻描淡写一言,浅浅看着迟愿。
迟愿无声叹息。
看来,先前只盯着狄雪倾一人来怀疑,还是她思量得太浅。狄雪倾背后的“家人”才是真正包藏祸心的幕后暗流。
沉默须臾,迟愿决定开诚布公,将御野司密函上的第三件事向狄雪倾分享。一来或可缓和当下她与狄雪倾之间的紧绷关系。二来,还可借秋万里死于银冷飞白之事,观察狄雪倾会有怎样的微妙反应。
“好。”迟愿微扬唇角,向狄雪倾释出几分诚意,道“狄阁主家人送来的盒子与迟某无关。但迟某自御野司取回的密函,或许狄阁主会有兴趣。”
“御野司密函”狄雪倾无甚兴致,道“与我何干。”
迟愿徐徐道“先前不懂为何狄阁主收了银冷飞白,却是三日开外依然无恙。更因多番巧合对狄阁主妄加猜测,实是委屈了狄阁主。迟某在此向狄阁主正式致歉,还望狄阁主快意泯恩仇,将不悦之事一笑置之。”
狄雪倾抬起眼眸,眉间清冷浅消几分,悠然揉着手炉道“大人请继续。”
终于没有再在狄雪倾那碰一鼻子灰,迟愿亦松缓些许神色,认真道“御野司密函上说,又有一位江湖人物遭了银冷飞白的暗算。”
狄雪倾瞳眸微微一震,似乎略有思量,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这次是谁”
迟愿凝眸狄雪倾,把她目光中的细微变化尽数收在眼底,却又卖起关子道“狄阁主常自诩为商,迟某此刻愿与阁主做笔交易。”
狄雪倾扬眸,疑道“怎讲”
迟愿将视线落在狄雪倾面前的黄花梨木盒上,言道“我把御野司密函的内容卖给阁主,开价便是迟某要看那盒中的东西。”
狄雪倾抬手轻抚木盒,淡道“还算不亏,成交。”
狄雪倾应得爽快,让迟愿颇有一丝意外,但话已经出口不容反悔。况且她本就决意将银冷飞白之事告知狄雪倾,便也不再计较,向狄雪倾直言道“十一十一,嫏嬛夜宴之日。受害者乃是旌远镖局主人,秋万里。”
“万里风霜”狄雪倾浅浅眯起眼睛,轻声呢喃道“这等无趣名号,如何名不副实惹上银冷飞白。”
不出所料,迟愿果然在狄雪倾的神情里读出几分鄙夷,甚至还有许多未加掩饰的怡然惬意。
显然,对于江湖来说,秋万里的死是云天正一的极大憾事。但在狄雪倾眼中,却不过是那二十年前为难过狄晚风的人终于挨了天谴,那个在正云台上处处看轻于她的人遭了现世的报应。
而狄雪倾对于银冷飞白再现并无多少反应,迟愿有些失望,也更加琢磨不透。到底是狄雪倾一心只在银冷飞白旧案上,还是连秋万里这起命案也早就在她的预料中。
迟愿决计再随在狄雪倾身旁观察数日,只是这次她的目标从狄雪倾一人移向了狄雪倾背后的“家人”。
于是迟愿向狄雪倾道“我已将密函之事告知狄阁主,狄阁主的木盒”
“大人自己看吧。”狄雪倾如约将黄花梨木盒推到迟愿面前。
迟愿犹豫一下,打开木盒盖子,即有淡淡的药材味道盈入鼻息。
只见那黄花梨木盒中装着数包用芦苇纸包好的药材,微微透出独特的苦涩,该是狄雪倾每日清晨熬煮的药物。药包旁还有另外一个小瓷瓶,盛着不知什么药物。
迟愿抬眸看向狄雪倾。
狄雪倾未言,以目光默许。
迟愿小心打开瓷瓶木塞,里面正是狄雪倾每日傍晚服食的那种蓝紫色药丸。
迟愿心头一紧。
狄雪倾日日服药,年经岁久也不知吞下了多少岐黄药石。她身体的虚亏孱弱一半是病,另一半难免不是大量服药所致。
可这去疾保命的药,竟是由狄雪倾的“家人”千里迢迢由北地送来
迟愿不禁思量,她随在狄雪倾身旁一月有余,那女子才第一次出现。倘若那女子武功稀松在路上遇有不测,狄雪倾岂不是无药可用况且,狄雪倾看来极度依赖此药,一日也不得停。也就是说,无论狄雪倾走去天涯海角,都必须时刻向“家人”汇报行踪,丝毫不得自由。
迟愿忽然觉得,狄雪倾时而流露出的孤寂就像一阵清冷的高天之风,将她这只飘摇无依的风筝吹向无尽辽远。可线,却始终牵在他人手中。
于是那药,就成了狄雪倾无法挣脱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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