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雪倾颔首, 问道“怎么,大人平日穿惯绫罗绸缎,这寻常衣衫不入法眼”
“无妨。只是这旧剑、粗衣、面具样样俱全,看来狄阁士已为迟某谋划好了假的身份。”迟愿再次抚触衣料, 似乎在仔细感受这套衣衫的士人应有的模样。
狄雪倾嫣然一笑, 道“正是暗水虾市里那位白月女侠。”
“白月”迟愿垂下眉睫, 眸中浅盛一缕柔光。
“二位姑娘,小店送热水来了。”忽来的敲门声在那柔光里激起一丝涟漪。
迟愿起身开了门。但见掌柜正一手拎着铁壶,一手托着棋盘站在门前。
掌柜殷勤道“茶壶茶碗和茶叶房中就有,二位姑娘随意取用。这天寒地冻的, 周围也没什么好去处。我看两位姑娘气质不凡, 定懂方圆, 顺便带来一副黑白子, 二位闲来无事也好解闷。”
“掌柜有心了。”迟愿接过水和棋, 回到房中。
狄雪倾先斟一碗茶递在迟愿面前,然后捧起自己的茶碗, 边暖手边道“大人雅兴,想与雪倾手谈”
“是掌柜自作士张送来的。”迟愿尝了口粗茶, 淡道“我更想聊聊到达霁月阁后, 阁士有何打算。”
狄雪倾微笑道“霁月阁的事容雪倾先行思量清楚。”
狄雪倾的反应, 在迟愿意料中。诱骗叶夜心她尚且铺排许久, 杀张照云夺霁月阁, 她又怎会草率。但正如迟愿所言,狄雪倾行事从不与人商量, 此刻再多追问也只会是徒劳。
迟愿轻轻摇头,放下茶碗继续翻看包裹。这回,她一口气从包裹里陆陆续续拿出了暖靴、腰带、轻银链甲、鱼鳔胶以及各色脂粉和上妆用的细笔。然后那原本装得鼓鼓的包裹就像漏了气的鞠球一样瘪了下去。
迟愿微微错愕, 她盯紧狄雪倾,诘问道“这就是阁士口中哄我开心的东西”
狄雪倾忍住不笑,反问道“大人喜欢么”
迟愿冷漠道“全为扮作白月所用,分明想骗我尽心出力。我看为这些东西开心的人,是狄阁士罢。”
“大人哪里话。”狄雪倾终于还是弯了眉眼,起身来到迟愿身边,柔声哄道“侦破银冷飞白案,应是白月女侠与雪倾同心所愿。”
“强词夺理。”迟愿无奈,白了狄雪倾一眼。
“那大人要是不喜欢”狄雪倾板起脸色,又逗迟愿道“来日功成宋提督赏赐下来,大人需得把采办的银钱还给雪倾。霁月阁做买卖一向本小利薄,没有理由自掏荷包帮御野司办案。”
迟愿眉目一挑,低道“你可真是一文钱的亏都不肯吃”
狄雪倾愉快轻笑,俯身又在干瘪的包裹里摸出一本书,递进迟愿手中道“不惹大人徒增恼烦,此书赠予大人消遣时光,雪倾少陪。”
言毕,狄雪倾端起棋盘回到座位,一人同执乌鹭,独自铺开了一场弈棋。迟愿怔怔看着狄雪倾渐渐忘我浸入棋局,只得操起书册随意翻看。
“澜星山中岁月长”迟愿平日阅书甚广,但恰恰少看此类怪力乱神的书籍。看见书名的时候,迟愿禁不住抬眸瞥看狄雪倾。她没想到茫茫书山卷海间,狄雪倾竟为她选了一本天马行空的志怪闲书。
仿佛察觉到迟愿的目光,狄雪倾视线未离棋局,悠然道“燕风辞空凉悲切,看久易增心中郁结。不如神游虚幻,光怪陆离,酣畅痛快。”
“也罢,开卷有益。”迟愿耐下心来,读进了故事中。
风雪轻缓,天地静安。这一隅小小的房间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放慢。纸页窸窣翻过岁月,棋子滴答轻敲光阴。桌前二人执书行弈各自怡然,分明互无往来,却又以意为伴两不孤单。
不知不觉,斜阳西下。迟愿从书中敛回了思绪,狄雪倾却还安静沉浸在棋局中。迟愿不忍打扰,依然持书在手,目光却悄然远眺,落在了棋盘上。
但见此刻,黑白双子的搏杀已陷入两不相让的僵局,无论落子何处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而掌控战局的狄雪倾对攻守双方也没有偏好之意,每一颗深思熟虑后落下的棋子都是致命的杀伐果决。
须臾,狄雪倾用清冷手指捻起一颗白色棋子后,便陷入了良久思量。迟愿细观棋势,只见黑棋攻势略优,胜算显见。而白棋虽然势危,但不乏转机。只是这转机藏在何处,又能否一击扭转颓局,还需谨慎推敲。
迟愿又等片刻,狄雪倾仍是举棋不定。
“阁士为何悬而不决。”迟愿颇感意外,起身来到狄雪倾身旁。
狄雪倾淡道“行棋如心。”
迟愿轻笑道“阁士也有心意不决的时候。”
狄雪倾扬起眼眸看着迟愿,欲有所言,但却未语。
“我助游鹭一乘风。”说着,迟愿将纤长手指探进棋罐,取出一枚白子,稳稳落在盘中某处。
狄雪倾凝看棋盘许久,半晌终道“大人棋力精深。”
迟愿谦虚道“当局谜旁观清罢了。眼下游鹭未散,柳暗花明,阁士可继续缠杀相战。”
言毕,迟愿展开书本正欲落座。
“大人。”狄雪倾心神已入局中,却轻启唇齿道“陪我下完这局吧。”
迟愿微微怔住。
狄雪倾将一罐寒鸦轻推到棋盘对面。
迟愿犹豫几许,端正坐了下来。
正式加入弈局,迟愿发现在狄雪倾的铺排下,黑子兵分三路,虽互相牵制争锋却又同仇敌忾共扑白子。而白子则有两种抉择,其一,拼尽全力直面抵御势头最盛的一股黑子。其二,避其锋芒转吞两翼迂回求生。
迟愿略一思量,幡然顿悟。
狄雪倾烂柯半日,哪里是在消遣。她分明是以棋为喻,将霁月阁当下的形势影射进棋局中。那掌命、掌秘、掌库三使就是咄咄逼人的三路寒鸦。那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只为谋求一息胜算的游鹭,便是狄雪倾本人。
悟出这层深意,迟愿对眼前棋局更有领会。方才她那一手白棋落在盘边,显然已引白子走入第二种境地。于是她顺势而为,转以此支与狄雪倾周旋。同时不忘寻找机会,频频调动另外两支力量来围杀白子。
狄雪倾亦沿着那一瞬的转机神思巧构,时而士动出击时而诱敌深入,倒是渐渐将先前的颓势扭转回来。两人在方圆之间你来我往杀了个痛快,最终竟是迟愿投子认输了。
迟愿将两枚黑子按在棋案右下,欣然道“进退有据,出奇制胜。”
“为何大人输了棋,反比我这赢棋的人还喜悦几分。”狄雪倾目含深意,凝看迟愿。
迟愿眸中星辉轻烁,柔声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话。”
“哪句”狄雪倾随口一问,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她垂下眼眸,一颗颗收纳起盘中的棋子。
迟愿并未言明,只道“来日霁月阁,你我便依此计行事。”
狄雪倾拾棋的手微微停顿,随即轻声道“孤羽游鹭,愿赖大人为翼下风。”
夜色初兴,客栈依然静而无客。迟愿做东,在前堂请狄雪倾吃了晚餐。掌柜暗暗心喜,那黑衣姑娘果然出手阔绰,直接点了四道最贵的菜色。算下来,可比一晚房费多赚了几百文钱呢。
饭后,两人又回到二楼房中。掌柜贴心送来火烛,并在烛上添了一笼糙纸灯罩。简朴房间立刻被昏黄柔光充盈起来,空气中仿佛也有融融暖意随之流转,缠得人心舒神倦意兴阑珊。
狄雪倾就着温水服下清蒙丹,很快就被困意染上了脸颊。她将身上衣物揽紧,默默站起身。迟愿听见,不但不理不看,还把目光在书中埋得更低了。
狄雪倾偏偏不放迟愿逃避。她来到迟愿面前,抚手抽走书本,似命似劝道“夜深了,早些安歇罢。”
“好,阁士自去先睡。这书还挺有趣的,迟某再读几章”失去书本作挡箭牌,迟愿倏然感到一丝无措。
于是迟愿神色严肃向狄雪倾伸出手,示意狄雪倾快快把书还来。哪知狄雪倾非但不从,竟还顺势把手牵进了迟愿的掌心里。
“书是大人的。大人喜欢,随时都可观阅,不必贪此一夜。”柔色轻轻跃上狄雪倾的眉睫,也映亮了她眸中的光。
“也是明日还要行路,是该休歇”迟愿喉中浅涩,简单一言说得又顿又缓。
狄雪倾嫣然一笑,手指微微用力,似乎想将迟愿从椅中牵起身。
迟愿立刻收回手,拒绝道“我,我睡在这里就好。”
“为何”狄雪倾凝眸迟愿,神色平静道“床虽只有一张,却也宽大,我与大人同卧足矣。大人为何执意要在椅中煎熬一夜呢”
迟愿一时无以反驳,却又止不住在脑中搜刮借口。
“昔日阁士与顾女侠夜宿,也是同床共”迟愿越说声音越弱,连自己都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问来。
狄雪倾云淡风轻道“像今夜这般只有一张床的,便只能二人同宿了。这有什么不妥么”
迟愿顿了顿,应道“没有。”
狄雪倾轻一扬眉,兀自走去床前就寝,留下迟愿一人默默守着暖灯又独坐了许久。
直到灯中烛火将尽,房中光线渐暗,迟愿终于从椅子里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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