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慌声四起, 瞬间跪倒一片。
“殿下”松了牵制,关瑶便飞快跑到裴和渊身边,呜咽两下便流出泪来, 声音微哽道“殿下莫要怪责她们, 是我太不小心了,没有避着二位姑娘走,惹二位姑娘眼烦了”
见他抽抽答答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小常氏“呸呸”两声吐掉吃进嘴里的泥,大为光火道“贱婢你说什么”
被这么一吼,关瑶更是缩起肩膀嘤哝了句什么, 抖抖嗦嗦怛然失色, 俨然是个受了欺负的小可怜, 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举止出格的女流氓半分神态
虽知这人九成九是在装, 裴和渊却还是蹙起了额,尤其那虚伪的泪珠子一颗颗像砸在他心上似的, 令他心生躁郁。
躁郁之下, 裴和渊清冷的眸光一掠过去, 本欲再度叫骂的小常氏顿时软了胆子,再不敢言。
收回目光, 眼风再扫了眼关瑶,她适时抬起两只手腕, 让他看被束出的红痕。
裴和渊面无表情地挪开眼,心疼他再来晚点, 恐怕这印子就消了。
喉结微动,裴和渊正想开口说话时,关瑶已乖巧地给他让了道,转而抓住他一只臂膀, 小鸟依人地贴靠上去。
裴和渊拿余光腻她一眼“撒手。”
“殿下人家害怕”关瑶将腮儿一抬,满是泪渍的脸便印在了裴和渊眼下。
只是掉了几泪罢了,脸就白得像纸,两只眼还肿得跟粉桃一般,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
“松开。”裴和渊重复道。
僵持片刻,关瑶倒没再抱着他的臂了,转而牵起他一片袍角
裴和渊抿了抿唇,终是作罢。
今日他来,也不是为她出头,而是为了立住自己的威严。毕竟此女刚从东宫出来便被为难,亦算是冒犯了他东宫,而更巧合的是他对邱常二女,确实不大待见。
静视着邱常二女,裴和渊问“带这么些人入宫还大肆嚣叫,是打算要做什么”
邱氏连忙指着关瑶辩解道“是听说这狐媚子近来不停在骚扰殿下,臣女们便,便想替殿下”
“想替孤教训她”裴和渊截了邱氏的话后,随即漠声问了句“怎么在宫外作威作福不够,还管到孤这宫里来了”
“臣女不敢”二女立马伏于地上。
而相比邱氏,被太后养在身边的小常氏腰杆子要硬实得多,说完不敢之后,她还大着胆子重申道“臣女等确是出于好意,相替殿下分忧来着,还请殿下莫要误会臣女才是”
“是么原来还是孤有眼不识好人心。”裴和渊面色微哂,目光如利刃般扫了过去“既要替孤分忧,那便帮人帮到底。不如孤那位置直接给你们坐如何还有那些奏折,都给你二人批示可好”
小常氏心跳骤跌,喉咙像被扼住一般,不敢再说话。
裴和渊戏仍未作够,还像模像样地问了句“孤眼下有些乏,想回宫休憩片刻,不知二位可准”
“殿下折煞臣女了臣女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邱常二女顿时乱了阵脚,后背俱是冷汗淋淋。
便在众人被无形的威压迫得呼吸发紧时,一个听着很是单薄的声音响起道“算了,殿下莫要动怒,她们肯定知道错了。咱们回去吧”
小常氏听得眉头一皱。方才还中气十足,现下就故意装得柔柔弱弱
偷偷抬起眼,果见关瑶整个人都要贴到裴和渊身上,且面容惨白活似个病西施的模样。
小常氏平素最是讨厌这等子矫作得风吹一下都要倒的女子,当下便将牙咬得吱吱作响,率性抬头状告道“此女方才污蔑殿下还请殿下严惩于她”
裴和渊好整以暇地去看关瑶“说说,你污蔑孤什么了”
“我说殿下不欢喜她们。”关瑶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也有些发虚,尾间更是轻飘飘的,如孤弦在颤。
裴和渊只道她作戏上瘾,沉吟片刻后板起脸说了两个字“跪下。”
关瑶听后,将两个眉头蹙做一堆,神情有些迟钝。
若说愕然,更似是迷茫不解。
裴和渊回以冷峻的目光“这等机密之话也是你能随便外传的你可知若无孤的允许,转述孤一个字,都该受罚。”
话音将落,关瑶忽然“嘶”了一声,紧皱着眉蹲了下去。
看着她的姿势,裴和渊提醒道“孤是让你跪下,不是让你蹲下。”
关瑶倒是动了下,却仍没有双膝着地,而是将背躬起,像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裴和渊这才发觉出不对来,他俯身挑起关瑶下颌,却见那张本就泛了白的小脸已然血色尽褪,连唇都染了些霜色。
不仅如此,关瑶的眼神都有些失焦,她捂住小腹,痛苦地皱起了脸道“好疼”
没来由的,裴和渊的一颗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见她眼眶再度红起,他再没了旁的心思,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朝东宫回转。
关瑶浑身不停发抖,口中不时发出让人揪心的痛呻,泪珠子比任何一回都要落得欢实,人在榻上滚来滚去连旁人问的话都听不见。
裴和渊脸色极其难看,遣人去医署宣太医之际,因怀疑是邱常二女落毒,还吩咐将这二人暂扣。
东宫因此闹了个人仰马翻,几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还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哪知轮流把完脉后几人一对,纷纷诊出原因是来月信了
气氛微滞。片刻后裴和渊清了清嗓子,佯作镇定地问“女子来月信,会疼成这般”
为首的一位银须老太医上前答道“禀殿下的话。倒不是每位女子来时都会发疼,这位姑娘之所以疼成这般,许是体寒所致,又许是先前病过一回故有所推迟。月信不稳本就极易引发腹痛,严重者甚至还会痉挛晕厥,倒也不算罕见。”
“那这痛症可有疗愈之法”
老太医略略斟酌道“微臣曾有过耳闻,道是有些女子成婚怀胎后,这痛症能有所缓解。但这也是民间相传罢了,尚待考证之言,不可尽信。”
“”裴和渊不自在地移开眼“知了,下去罢。”
已有宫人灌了汤婆子塞进被中,又取了极厚的绒毯给关瑶盖着。不多时,太医开的温宫汤药也煎好了。
关瑶闭着眼喝了两口便推说苦,有裴和渊在旁注视着,宫人也不好硬灌,只能一次次好言相劝,奈何关瑶嘤嘤哼哼并不肯再喝,倒把个喂药的宫婢急出了一身汗。
便在那宫婢暗暗叫苦之际,一道清磁的声音响起“放下,给孤来罢。”
宫婢瞬间舒了一口气,连忙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中呈予裴和渊,又忍不住偷偷观望。
便见她们殿下坐于榻旁,一手端起那药碗,一臂将那娇气的人拢到身前。
宫婢本还道殿下会吃瘪,哪知殿下刚近那姑娘的身,那姑娘便如同识得饲主气息的猫儿一般在他怀中蹭了几下。而待殿下执了羹勺抵到唇边,不用哄劝,她便张口乖乖吞下。
宫婢“”
何谓区别对待,想也不过如此了。
裴和渊的神态虽算不上温柔,动作却极为体贴。他耐着性子,不急不缓地一勺勺将那汤药喂去,间或还会停下来帮关瑶拭净嘴角余汁。
暖汤入胃,稍稍缓过些的关瑶这才半睁开眼,见竟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给自己喂药,眸子立马雪亮了下。
她歪头避开唇边羹勺“殿下亲我一口,我便把剩下的喝完。”
稍好些便要作妖。见她不肯喝,裴和渊也不勉强,只侧头吩咐了句“来人,送她回去。”
手腕被捉住,关瑶就着他的手,迅速将剩下的几口咕噜噜一气饮下,再拿眼瞪他“好啦我喝完了,真小气。”
喝完药后关瑶的脸倒是不白了,两腮酡红,额际还微微沁汗。
而小气的太子殿下搁放药碗,松开圈住关瑶的手,仍旧无情地地吩咐宫人“迟些待她好了,便送她回去。”
见他要自榻上站起,关瑶登时生龙活虎起来,两臂一捞便将人扯回榻上,卯足全力往他怀中钻。
裴和渊一边狼狈地扯着那双软臂,一边低头警告她“还不松手安分些”
“我不嘛殿下别走”
关瑶仍用蛮力挽留,挂在裴和渊身上动来动去,直到她瞥见裴和渊的衮服之上,被染了一团血迹。
连她都看到了,裴和渊并不目盲,又岂会忽视
二人同时僵住。
关瑶终于乖了,放开手默默把自己塞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裴和渊,像是生怕他发怒。
额侧的青筋疾跳,裴和渊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
甩袖走到门口时,突又听到那人小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要殿下陪我”
委委屈屈,夹杂着些柔软的哀求。
裴和渊脚步只滞了一息便振了振衣袍,仍是大步离开了。
关瑶吸了吸鼻子,负气地转回脸来对着承尘默默抽噎。只觉得来这一趟委实多余,纯属找不痛快,还不如让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呢。
便在关瑶心里翻着花样把裴和渊骂了百来遍时,外殿忽传来些杂沓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搬抬着什么进来了。不过来人都压着动作,窸窸窣窣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来。
关瑶摒息听着,不多时便认出个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主人虽没有踏入这寝居之内,可她支着耳朵,明明白白地听到了纸张抖动以及唰唰的笔触声。
她脑子转得飞快,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某位身居高位的别扭太子在外批阅奏章。
瘪着的嘴终于绽了笑,关瑶抱着怀里的汤婆子愉快地打了个滚,蜷缩的四肢也渐渐松展开来,小腹的坠疼感慢慢褪去,片刻之后,关瑶便阖上眼,满足地睡了过去。
一场好眠,纵是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被挪回了原来的住处,关瑶也咧着嘴乐了好半天。只她也知晓,自己这回腹痛定与上回拿冷水淋身有关,便没敢着急下榻,而是安生静养了好几日。
在这几日中,裴絮春听说她来了月事小腹坠疼,便特地寻了调养的方子送来,还嘱她少吹风。
而另一位别扭怪,却再未现过身,关瑶问起宫人,得到的回答是他近来忙于政事。道是这大虞皇帝生辰在即,便来了些别国使臣,打算参加宫中的寿筵。
大虞那位皇帝整日里糊涂多清醒少,连朝都不上,接见各国贵使自然便成了裴和渊的任务。
这日,裴和渊刚送走某国使臣,吴启便禀了声“殿下,席统领来了。”
“叩叩”两声,身形落拓眉目英挺的郎君站在殿门口,朝裴和渊露齿一笑。见他反手在捏肩,便挑眉道“殿下既肩颈不适,为何不唤你那位宠妾来帮着松松筋骨”
裴和渊停下动作“进来说话。”
“臣遵旨。”席羽半不着调地嘻笑着走了进去,嘴头感叹道“小半年不见,殿下身边总算要添人了我还道殿下参破红尘,打算孤独终老来着”
裴和渊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道“舍得回来了不躲了”
屈起的食指在鼻尖蹭了蹭,席羽嘴硬道“臣不是去为殿下办事么谁躲了”
裴和渊并未直接戳破他,而是点指道“男儿当以事业为重,如何能囿于情爱之中”
“殿下这话说得好不轻松,别哪日打了自己的脸,那才叫一个有意思。”席羽在案前随意拣了张凳子坐,斜着眼看裴和渊“听闻那位姑娘生得极为出挑,殿下真真叫艳福无边”
二人你来我去地耍着嘴皮子,再谈了些要事,席羽便离开了。
出了大殿后,席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出宫找几个兄弟去喝场酒,可才离东宫不远,便敏锐地听见了让他浑身僵住的熟悉声音。
循声望去,果然见北侧行来一双并肩而行的女子,而左侧那个已有身孕的妇人,直接让他神思刹那冥冥然,脑子亦是嗡嗡作响。
躲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当真能忘,可没想到一朝再遇,仍是心绪难平。
犹记得那年伯府初见,耀如春华的世家闺秀,让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头回红了耳廓,也是头一遭,知晓了何为自卑。
颜如玉气如兰的她温温柔柔地朝他笑时,他整个便是手足无措。与仪静体闲的她相比,他说话带着乡野口音,行止亦是粗俗无比,而彼时她身边那位金冠玉带的邻国太子,更是映得他相形见拙。
她晓通诗文典籍,谈吐优雅举止端庄,而他则鄙俗到了极点,紧张起来时,甚至连她说的话都听不大懂。
可饶是这般,却还是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她,却从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只能成了她卑怯的追随者。
而在发生那场令天下轰动的身世后,他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暗自决定待她孝期结束之后,定要向她表慕心迹。
三年,他辅助着已经成了一国储君的好友,甚至跟着上了战场杀敌。而托好友的福,他终于也有了官衔,又开始学着管那俱是精兵锐将的通安军。旁的人见了他,多半也会尊称一声“席统领”。
对于一个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他已获得了寻常人都难以企及的荣耀和地位,可便在他沾沾自喜之时,三年孝期一过,还不待他表慕心迹,她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那假太子
自认成了无比可笑的存在后,他矫情地避走别国,做着任务之余,又以胡塞的烈酒麻醉自己,还险些与个陌生姑娘生出旁的荒唐事来
“席羽”
一句惊讶的唤声打断席羽驰思,他侧头去望,发现这唤声不是裴絮春的,而是出自另一位挽着她的陌生姑娘。
席羽愣了下“姑娘识得我”
关瑶愕然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信口胡绉道“那什么,耳闻过席公子大名来着”
见对方仍目有疑惑,她佯作激动地补充道“我听东宫的人说的说席公子武功高强,在习武人之中算是顶好的那种。最重要的是,席公子与殿下是关系极近的积年好友”
“噗”身旁的裴絮春笑出声道“我方才也心道奇怪来着,这么看来,焦姑娘真是把渊儿身旁要好的人都打听了一遍”
席羽被裴絮春这粲笑闪得险些失了神,他咳了下,稳住心绪与裴絮春平静地打了个招呼“二罗夫人。”
裴絮春笑着应了,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叹道“听闻塞外风烈,条件要艰苦好些。这小半载不见,你果然消瘦了。”
二人你来我往,有模有样地叙着话,瞧着像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或是有些交情的邻家姐弟,可关瑶自然知晓不是那么简单,甚至于她看到席羽,便难以遏止地,想到被某个丧心病狂之人送去赤源和亲的贺淳灵。
怒上心头,关瑶闷闷地埋着脑袋,幻想起自己捏了长长的一根针,将裴和渊扎得浑身是洞,嗷嗷求饶。
施刑正欢时,裴絮春蓦然唤了关瑶一下,说是时辰不早得回府了。
裴絮春笑道“今日着实是闷得慌,才入宫来走走,幸亏有焦姑娘陪我,我很是感激。”
“罗夫人客气了,我还要谢谢您给我那调养身体的方子呢,实在是太费心了。”关瑶亦报之以谢,又主动道“我送夫人吧。”
“席统领也要出宫,我与他一道就好了。”裴絮春婉拒关瑶,又别有深意地朝她笑了笑“听说渊儿近些日子国事缠身,想来定是疲乏得很。我心中记挂着他,但怀着胎到底精力有限,还请姑娘替我提醒着渊儿莫要太过操劳,身子为重。”
“夫人放心,我会的。”
几人就此别过,关瑶口头虽应了裴絮春,但到底因着贺淳灵的事余怒未平,自觉这会儿去见裴和渊说不定要朝他面门泼热茶,便只好在原地寻了块山石坐着生闷气。
“小娘子不高兴”
听着有些怪异的一道声音传来,关瑶转过头,见是名打扮也不同寻常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绣样繁复的束袖装,生了双狭长的单凤眼,瞳色泛着些微的绿,嘴唇偏薄,左耳还戴了只圆形的耳扣。
关瑶愣愣地眨了下眼“你是”
“在下是北绥七皇子,忽那仁。”对方操着口不大流利的中原话,做着滑里滑稽的揖首动作,腰弯着,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住关瑶。
关瑶起身与他还礼。
忽那仁呲着大白牙笑了笑“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有什么事不高兴吗要不要和我说说我很会听人说不高兴的,我可以开心你、不是,我可以开解你”
态度热情殷切,目光直接炙热。
关瑶眉头微抽“七皇子有十五岁么”
“小娘子怎么知道本皇子十五岁”惊奇过后,忽那仁挠挠后脖子,羞涩地夸道“你们中原姑娘可真聪明。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更聪明”
“”关瑶脑子冻住,一时竟不知回什么。
忽那仁倒是喜形于色,乐成个满面生辉的模样,问关瑶道“你长这么好看,一定是大虞公主吧你说亲不对,你嫁人了吗没有嫁的话要不要”
“七皇子殿下,”关瑶打断这小少年的话“我是太子殿下宫里的人。”稍顿了顿,怕这么说有些委婉他不一定听得懂,她又直白地解释道“我是太子殿下的女人。”
“啊”忽那仁足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他表情立变失落。虽丧眉搭眼,少年还是诚恳地赔了下笑“那是我冒犯了,抱歉啊。”
“没关系。”关瑶弯唇笑了笑,天生含情的春水眸子灵魅摄人,令少年看直了眼。
为了避嫌,关瑶便屈着腿向这北绥皇子福了福身,转身回了住处。
本以为这件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叙,可两日后的宫宴,本无资格参加的关瑶,却突然得了召唤。
且那前来传口谕的宫侍,还是来自于长秋殿。
而长秋殿,是常太后之处所。
这口谕太过突然,关瑶只得匆匆拾掇了下,便跟着去了。
与大琮不同,大虞的筵男女并不分席,都并在一处。是以那宴殿选的是处颇为广阔的殿庭,在场的人数也极为可观。而关瑶一出现,便成了令那筵尾一路静到筵首的人物。
而这份“殊荣”除了她的身份之外,想来还与她的装扮有关。
参加这样重要的宫筵,满场女客都是花钿满鬓珠翠盈头,独她格外的素。
一袭裙褶细密的绿纱裙,用扁方简单倌了个单螺髻,簪了对仿山樱的绢花,两滴山茶的坠子咬着耳垂。
关瑶这般的装扮,并着本就粉嫩酥容的面宠,更是另有一番清雅颦颦之感,尤其那双娇妩的眉眼,愈加独得风韵。
宴殿高台的中心位置,除了右侧的裴和渊外,左侧坐了位面容肃整的华发老妇,自然就是常太后。而中间的位置,则歪着位中年男人。不消多想也知,这便是大虞皇帝孟寂纶了。
此刻孟寂纶的面容被遮于冕旒之后,只见得半个高挺的鼻梁,想是不怎么照日头的缘故,肤色比一般人要白。
先开口说话的,是常太后。
“姑娘姓焦”常太后的声音沉着有力,虽不带情绪,但音腔中凛然携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关瑶规矩福身“小女焦杳,拜见太后娘娘。”
足晾了她几息,常太后才自喉腔中懒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可知哀家唤你来所为何事”
“小女不知。”
“杳杳姑娘是本皇子想见你”亢奋的声音自殿中某侧传来,关瑶偏首去望,见得是那北绥的七皇子。
常太后小咳一声,用极尽傲慢的声音吩咐道“焦姑娘,你的位置已备好。去罢,好生为七皇子侍酒。”
“不用侍酒啦,我知道你们中原姑娘不爱喝酒”忽那仁自位置上走到关瑶跟前,得意地朝她抬了抬眉,小声道“有人和我说了,你根本不是太子的女人,你骗我呢。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很好的。你虽骗我,但我不恼你。你要不要喝酥酪我刚刚试过一碗,味道不错的。”
小皇子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关瑶只对他客套地笑了笑,身形却并不动,半点没有要跟着他回位置的意思。
上首的常太后已然不悦“怎么你要违逆哀家不成”
关瑶再度朝上欠了欠声,不卑不亢道“禀太后的话,小女并非大虞人士。承蒙太子殿下相救,小女心存感激,故若唤小女来给陛下贺寿,小女自是欣然受之,也诚心愿贺陛下齐日月之晖光,康强逢吉。可若唤小女来是为了陪大虞的宾客,恐怕不大合适”
落音才落,厅中静寂更甚,连正在上果碟的宫婢们都放悄了动作。
“倒是生了一张巧嘴,能说惯道。”常太后冷嗤着,睥着的目中尽是藐视“既是心存感激,那想必也是个知恩识报的人了如此,渊儿救了你,又将你养在宫里这样久,就当报答渊儿的恩情,你跟了七皇子回北绥罢。”
“好啊真的可以吗”忽那仁喜上眉梢,立马提着两只单凤眼对关瑶承诺道“小娘子跟我回北绥,我会对你好的”
关瑶并未答忽那仁的话,她唇边含着一缕笑意“小女自是知恩图报的,只是救小女的人是太子殿下而非太后娘娘,是否需要小女这般的报偿,还请太子殿下表个态才是。”
说着,关瑶抬眸觑了眼裴和渊的方向,再垂着眸子端端正正向他屈了下膝“殿下可愿小女随七皇子回北绥若殿下也希望如此,您哪怕只应一个字,小女也断不会拒绝,这便跟了七皇子去,以报殿下大恩。”
常太后揭开茶盏闲闲地撇着浮沫道“渊儿,那你便说句话罢。”
宴厅不复方才的静寂,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关瑶则低眉顺眼,和所有人一起,等着裴和渊的表态。
时辰过去了多久半盏茶还是一盏茶关瑶脑袋放空着,没有刻意去数。若问她是否有足够的信心,确认裴和渊一定会保她,实则也并不尽然。
常太后想借这件事除掉她,而她,也恰恰想借此试探出裴和渊的态度来。
在行那祝融术前,慧济大师曾嘱过关瑶,若行事不顺利便莫要强求,尽早退出此间,由他换个法子自行处理,或许还能更迅速些。
壁漏在走,人声喁喁。关瑶脖颈子都有些累,便在她负气地想要不要直接应了那七皇子之时,裴和渊终于出声了。
“此女身份不明,而我大虞与北绥交好,若她在北绥生出何等事端来,我等鞭长莫及。是以,孤并不认为祖母此举合适。”
“叮”
茶盖掉到杯上的声音响起,常太后转头去看裴和渊,愠怒道“渊儿,你这是何意”
“禀祖母,孙儿认为,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裴和渊眉锋不动,且音无波澜。
常太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到案上,死拧起眉正欲说话时,有人打了个响亮的醉嗝,接着便是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想要女人还不简单我大虞又不是没有,为何要强迫别国女子”
说话的是孟寂纶,他半睁着醉眼,朝下信手一指道“朕瞧着这二人就不错,高矮胖瘦四个字她们都齐了。七皇子要喜欢,就都带走罢。”
“祖母”
“外祖母”
被指的邱常二女吓得立马高声唤常太后。
被儿子当众拆台,常太后气得扭头看他“皇帝”
孟寂纶充耳不闻,反向前倾了倾身子“七皇子多大”
“本皇子今年十五了”忽那仁挺着胸脯,神色骄傲得仿佛在说自己身长十五尺。
“十五”孟寂纶撩开冕旒看了他一眼“开过荤吗就想女人”
这话委实荒唐,怎么都不像是自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的。
常太后眉宇含怒“皇帝你又犯病了不成这是国宴是你的寿筵”
“是么朕还以为是母后的寿筵。”孟寂纶懒洋洋地接了句腔,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又随手搂了个宫婢到怀中问“朕今年多大了”
“奴,奴婢不知”那宫婢吓得身子直抖。
“来人陛下醉了,扶陛下回宫”常太后话才脱口,孟寂纶却矍然推开那宫女,跌跌撞撞地自上首跑到殿中抓住另外一个宫婢,惊喜地唤了句“霜儿”
他扯住那宫婢的手腕,目光往她小腹处扫了扫“霜儿你回来了,你的肚子孩子呢咱们的孩子呢”
那宫婢已然吓到牙齿磕磕作响,孟寂纶还安慰她“霜儿你怎么了你不要怕朕,朕好好的,你不要怕”
可那安慰显然没有半分效果,那宫婢身子已颤如游丝,且下意识想挣脱。
亦便是这挣脱,立马刺激了孟寂纶。
仿若顷刻间便换了个人似的,孟寂纶将那宫婢用力抱入怀中,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你又想离开朕裴伏霜你休想你休想再离开朕否则朕杀了你全家”
然威胁只是一瞬,这位帝王须臾又抱着那宫女颓然坐到地上,喉腔中哽咽着哀求道“霜儿,朕爱你,你不要离开朕,朕也不想那样朕朕也不想那样”
便在众人惊惶失措之际,这位当众痛哭流涕的帝王再将已吓到晕厥过去的宫女无情搡到地上,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张目四顾之后,跑到角落从侍卫腰间抽了把长剑惊恐地指着众人“朕为何在此你们是谁为何在朕的家里”
长剑直举,在灯烛之下闪着锋利的寒光,引得不少女客皮紧毛竖地尖叫。而那尖叫声显然越加惹怒了孟寂纶,他开始无有章法地挥起剑来“滚都给朕滚谁不滚朕就杀谁都滚”
一时之间,宾客们四下皆作鸟兽逃散。好好的寿筵,最终以闹剧收场。
而对比气得哆嗦的常太后,自始至终,裴和渊都是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漠视着所有的发生。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并不在意,亦与他无有干系。
混乱之中,关瑶早被忽那仁带出那宴殿。
今晚是她头回见到孟寂纶,亦便是她的家翁。
在此之前,她确实听到关于这位长辈的一些流言,桩桩件件都令人匪夷所思,而之前她心想着传闻最多只有两分可信,可眼下亲眼所见她才开始意识到那些个传言,兴许并未添假。
惘惘然间,关瑶骤然便想到夏老神医曾说过的话来。道是那怪症到了最后,患症之人会全然失控,甚至会记不清事认不得人,最终变作个拖着躯壳且毫无感情的怪物
所以她的夫婿若未能转好,最终也会变成这样么还是说上一世的最后,他其实已变作了这幅模样
种种联想之下,关瑶蓦地打了个冷噤,回过神来才发现横在自己眼前的一张大脸。
“你没事吧吓傻了吗”忽那仁凑得近,都快和关瑶看对眼了。
关瑶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搓了搓自己汗毛倒起的手臂“我没事,谢谢你。”
“昂不用谢啊。”忽那仁摆摆手,又傻乐着向前两步,搔搔头道“不过你长得真好看,你们那个知恩图报的意思是救了你你就要报恩吗那你不然跟我回北绥报恩吧”
关瑶想了想“七皇子想带我回北绥,是要娶我么”
“娶可能比较复杂,我有婚约的。”忽那仁显然有些苦恼,不过他很快便想通道“你当个妾就行了呀你放心,你长得这么美,我一定只喜欢你而且在我们北绥妻和妾都相处得很好,不像你们中原女人喜欢勾心斗角的。只要你给我生了孩子,所有人都听你的”
关瑶扬了扬唇“那恐怕不成。我这人心气高,只给人当妻不予人作妾。而且不瞒七皇子,我实则已有心上人了。”
“你又骗我。是不是想说大虞太子他宫里人都说是你硬缠着他的,他根本对你没意思。”忽那仁喋喋不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会说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么既然他不喜欢你,你干脆跟我走算了,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七皇子既知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我呢”关瑶徐徐笑问。
忽那仁一时语塞“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他使劲盯着关瑶的脸看了几眼,纠结道“可我真的喜欢你,我这几天做梦都总是梦到你的。要不然你考虑几天反正我也想在大虞玩一圈,在我回去前你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行不行”
不待关瑶答话,小皇子一拍大腿“行就这么说定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不由分说间,关瑶被热情过度的北绥皇子送回住处。
临走前,忽那仁还特意提醒她“我住在那个天梁宫,你要是想好了随时去找我哈”
一晚经历太多事,关瑶还有些晕乎,与忽那仁作别后便正欲扭身,余光却打到东侧站着的裴和渊。他身形不动,也不知是才来还是站了已有一会儿。
二人隔着段距离对视片刻,见他转身要走,关瑶才想起追过去。只才到了近前,便被跟着的吴启拦住劝道“姑娘留步吧,殿下心情不大好,还是别去扰他了。”
关瑶默了默,点头应了。
一夜没睡好,关瑶有些恹恹的。次日她寻了个纸鸢去放,却在玩到一半时,听到那北绥皇子摔断手的消息。
飞得好好的纸鸢突然被扥了下,偏离风道一头扎了下来。
还猜他是因为生父闹的那场而气,照这么看,他莫不是醋到心情不好
关瑶立马抱着纸鸢去寻裴和渊质问了一通。而尽管那人并不肯认,还气急败坏到出言吓唬她,她仍是得出了最合适的结论这厮,果然是醋了
连她的脚都不放过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的撩拨无动于衷怕不真是见她第一面听她说第一句话时便爱上她了吧
装吧别扭吧,看她如何把他那蚌壳嘴给撬开,让他主动起来不是人
于是当日晚些时辰,裴和渊便听到关瑶去探那北绥皇子的消息。
彼时他刚与通安军中的人商议过事,席羽仍留在宫中,当即手支下颌,看好戏般地观察了下裴和渊的神情,笑道“这可如何是好那姑娘不会是心生愧疚,打算应了那小皇子吧”
“是么那又与孤何干。”裴和渊板着声音。
“啧啧,”席羽起坐掸了掸衣摆“你这人真拧巴,口是心非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裴和渊没再说话,眸色却往下沉了沉。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罢了,因他一时兴趣而许了留在宫中,更是鬼迷心窍般分出诸多神绪在她身上。如果任由这样下去,就怕将来会有更多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的理智,冷静,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不应有的躁动,都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是无序不安。
他是否该掐灭某些苗头,该想法子了结这事了
裴和渊的种种幽思,关瑶并不知情。
她去天梁宫探视了忽那仁一趟,与这位北绥皇子把话说得条理得当,再度明明白白拒绝了他要带自己回北绥的好意后,估摸着天色差不离,便去了东宫。
冬日天黑得早,关瑶到东宫时,日头已快落下,屋脊轩槛都镀着层快要淡没了的金线。
敲门入了殿中,博山炉中腾出的蜃雾带着宁神的冷香,案后的郎君腰背挺如玉松,即便不着白裳,也是清雅无匹晕然动人,连握笔的模样都勾得人口干。
这样的太子殿下,很难不让人眼睛发馋。
谁的男人这么俊朗呢是她关瑶的
喜眉笑眼地走到那连头也不抬的男人身旁,关瑶伸手戳了戳他的腰“殿下”
“孤今日没空。”裴和渊侧身避开。
“说得好像殿下以前有空似的。”关瑶轻巧地噎了回去,又伏在案上,拄着下巴盯住他看。
二人袖摆相交,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可这样的近,比起裴和渊曾在梦中所见,却着实算不得什么。
毕竟梦中二人是那样没有任何阻隔的距离。
唇舌追逐的游戏不敢再想,只记得她鼻息咻咻,眼角眉梢都是春意。而再度忆起这些令人意识都在发麻的梦境,裴和渊试图眼观鼻鼻观心,可那种像要溶掉人骨髓的感觉像在体内兜着圈子,不停蚕食他的注意力。
更莫提身旁,还有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
“叩叩”
敲门声拯救了裴和渊险要错乱的鼻息,宫人在外禀报“殿下,太后娘娘着人送了些药膳来,道是让殿下补补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我去拿”关瑶主动起身,开了殿门去取那食盒。
一揭盖,敲人食欲的香味便让关瑶肚子咕噜噜叫唤。她从中端出碟造型精巧的糕饼子问“殿下可要吃”
裴和渊眼神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孤不饿。”
“那我先尝尝,反正殿下不爱用这起子腻物,我帮殿下分担一些吧”关瑶雀跃不已,显然已食指大动。
裴和渊看着那食盒,又盯着关瑶手上端的那碟点心看了几息,蹙了蹙眉似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移开了眼。
是默许的意思。
糕点余热仍盛,关瑶抽出帕子叠了几道,才裹在手中去捻了一块出来。
那糕饼子是树叶状的,想是用了哪样花汁浸过,饼皮嫣红嫣红的,饼面还拓着脉络清晰的叶印子。
关瑶托在手心略略观赏了下,便放在唇边吹了吹,然而就在她张了嘴正要去咬那糕饼之际,手腕却蓦地被捉住了。裴和渊用得蛮力,直将她手中拿的糕饼掉坠到地上碎成两半。
“怎么了”关瑶不明所以地望向裴和渊,茫然地问“殿下是也饿了么”
裴和渊没有看关瑶,而是迅速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饼碎,再与碟子一道放回食盒内“时辰不早,你该回居处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过的夫妻,关瑶敏锐地听出他声音是绷着的,心中霎时生出些异样来。
关瑶并不肯走,一贯耍赖道“还早呢,殿下这便赶我做什么等我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也不急呀”
“此乃太后御赐给孤的,岂容你胡来”话说得义正辞严,人却依旧不怎么敢看她。
“殿下好歹是一国太子,如何这般小气”这话关瑶虽是笑着说的,但口吻却已冷了下来“还是说这些吃食,根本就有问题”
空气仿似突然冻住一般,裴和渊放在食盒上的手指收紧了下,竟直接陷入缄默。
裴和渊从不是个会撒谎的人,眼下的大虞太子,更不是个屑于撒谎的。
仿佛有哪个场景再度重演,关瑶倘侊着观察他,须臾得出结论人没换,还是那个正常的裴和渊,可他的行为
猜想跳上心头,关瑶很快意识到常太后送来的东西,他必然不会直接入嘴,就算取食,恐怕也有侍从会仔细验过无毒方可。
“怎么被我猜中了里头是落毒了么”关瑶眼角微勾“所以,殿下方才是想除掉我”
语气转向轻松,可这话却显然是在诘问。
裴和渊拢起眉头,这种诘问显然让他极不自在。他僵硬地开口道“为孤试毒,是你”
“是我之荣幸,对么”关瑶接话极快,在这之后还欢快地笑了一下,于低头拭净手指间低声问“我这些时日追在殿下身后,殿下对我可曾动心”
裴和渊眼皮瓮动了下,却良久不曾答话。
关瑶一板一眼地擦净手,才抬起头对他自嘲地笑了声“我知道了,还真的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我原以为自己付出真心,怎么都能打动殿下半分。原以为殿下数次救我,多少对我是有情意的,原来都是妄想”
不长不短的几句话,一句句敲在裴和渊的耳膜上,令他眉目发沉,心中躁意更增,又像是什么依依难辨的情绪在胸间徘徊游索,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便在这当口,关瑶已自桌案后绕去了桌案前,如同那夜宫宴一般对他行了个福礼“既这些时日盖在徒惹殿下嫌憎,小女也不想再令殿下生厌了。还请殿下与宫人吩咐一句,明日便送小女出宫吧。”
好似这才醒过腔来,裴和渊终于抬头去看关瑶。
与宫宴那夜不同的是,关瑶行完礼后没有低头等他答话,而是站直了身与他平静对视,平静到让人瞧不出这些话语下的心灰意懒。
身前的桌案仅有一臂之宽,却像是令二人自此泾渭分明的障碍物般横亘在中间,而那双素来波纹不兴的眼眸,此刻也明显有了晃动。
不可否认的是,方才他确实有要拿她试毒的念头。
破例又破例,心软又心软,此女对他来说过于危险。更何况最新探回的消息中,她确实与东罗贵族有些关系。
可当聪慧到立马猜出他的意图,此刻又听到她说要离宫之时,他却扎扎实实感受到了心中的闷痛与惘然。
再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跟前,不再同他笑闹不再对他无所不用其及地撩拔,且目中已开始有了疏离的神色。
“孤”
沉吟了好片刻才起头的声音被关瑶打断,关瑶语气微扬道“小女并无行囊需要收拾,殿下若觉得小女多待一刻都碍眼,便是即刻将小女逐出宫也可。”
裴和渊心里被搅得发了乱,半晌敛下眸道“先回你的住处罢。”
“好。”关瑶答得极快,又弯着眉眼笑了笑“那小女明日便不再来与殿下告别了,殿下保重。”
这道别的语气稀松平常,决绝到裴和渊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方才若是应了她,她当真能转身便离了这大虞皇宫,不带半点留恋。
而便在关瑶向殿门行去时,裴和渊确是于案后向前踏出一步。挽留的姿势已起了个头,奈何他迟滞的动作比不上敏捷的关瑶。这头才欲抬手,那头关瑶已拉开殿门。
背影利落,不曾回头。
当日的晚膳,裴和渊味同嚼蜡,而关瑶却胃口大开。心里的空让她活像个饿死鬼,抱着离开前吃穷东宫的低幼想法,足添了两回饭才作罢。
于是最终,把自己吃了个胃肠发胀,不得不选择出去散步消食。
天穹明星耿耿,殿阙各处挂着的笼烛光色朦胧冷寂,这样萧条无声的夜和暮冬的气息无比匹配,与关瑶的心情也极为相忖。
在东宫发生的事,关瑶那是实打实的气塞喉头。毕竟来到这么个说不上多真实却也不算虚幻的世界中,不管做什么她都有种过客的虚浮感,而唯一能令她感到安心的,便只有裴和渊了。
北绥皇子的事后,她本来信心满满,一度觉得自己俘获了他的心,得意于再度令那别扭怪伏在了自己裙摆之下,却不料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他居然给了她当头一棒。
关瑶知晓,二人的记忆是不对等的。于她来说是拜过天地的夫婿想要拿她试毒,可在他眼中,自己应当就是个死皮赖脸硬要缠着他的陌生女子。
或许他对她曾有丁点心动,可他到底是一国储君。而储君,便是来日的帝王。
世人皆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却不知高坐帝王之位的男人有多阴毒狠辣。
思及这个层面,关瑶便想起现实已逝的阿姐来,一时各色心绪涌上胸口,吸了吸鼻子便想就近找个地方坐着缓缓。
张目四顾后,关瑶选了个可以观景的湖亭,只她才往那处去,隔了还有小段距离时,便被不知打哪儿出来的侍卫给横刀拦住,不许她再靠近。
听说亭中已有贵人在,关瑶便也没多想,转了身正想离开时,却又闻得有人扬声问了句“谁在外头”
听出那声音是谁的,关瑶心下一凛。而便在侍卫向内回了话后,她便被请进了那亭。
一步步踏上幽阶,入了那三面开敞的亭中,见得里头坐着的,果然便是这大虞的皇帝,孟寂纶。
穿着身松松垮垮的行衣,戴了顶伶人才会戴的花脚幞头,打扮虽滑稽,人倒坐得腰直板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手时的鱼杆。
原来这位皇帝大晚上不睡,却是在这处垂钓。
关瑶摒着息走过去,欲要开口请安又怕惊扰了那静谧的饵线,再见孟寂纶也不曾看她一眼,便干脆站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约莫两柱香后,那铒线被向下扯了扯,当是有鱼上钩了。
垂钓之人抬手起杆,将线从水中提出,那饵上果然挂了一尾鱼。
孟寂纶哈哈大笑地看着那鱼扑腾了片刻,最终却连杆带鱼一道掷回湖中,再拍了拍手,回头看关瑶。
“你怎么还在宫里没跟那个眯眼皇子回北绥”开口便是这话,竟是记住了关瑶。而未等关瑶答话,孟寂纶又喃喃自语道“哦,他好像摔断手了。胡蛮就是胡蛮,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就敢到处讨女人,也不怕下回摔折了腰。”
关瑶正思索着怎么接腔时,话多的大虞皇帝又问她“听说你是西钊人”
“”关瑶默了下“传闻小女应当是东罗人”
“哦,东罗人啊”孟寂纶瞧着不甚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渊儿没陪着”
“小女又不是太子殿下什么人,他怎会陪着”关瑶声音发闷。
孟寂纶了然地瞥她一眼“闹别扭了是他不够体贴,还是不解风情,又或是他给你脸看了”
见关瑶抿了抿唇不说话,孟寂纶随手指了个位子给她“坐罢,说说看怎么回事”
关瑶坐是坐了,可还真没头绪该怎么与这位瞧着又状态正常的皇帝说。且她心中还暗自狐疑着,这位日夜颠倒明明诸事不理的九五至尊,又是怎么晓得她和裴和渊之间的事
“怎么不想同朕说”孟寂纶懒洋洋地向后一靠,立马有太监过来当人肉背垫。
大抵是嫌幞头咯,他又抬手扯下幞头。
幞头一摘,束也未束的发就那样披了满背,使得这位帝王在夜色中很有些阴柔感。
若观轮廓,这父子二人骨相眉眼确有相似之处,但这位皇帝笑敖闲散,骨子里透着风流劲儿,而裴和渊则雅疏寡漠,气质偏较清冷些。
可转瞬,关瑶又忆起裴和渊的另一面来,又何尝不是欢谑跌荡,有他这位生父的影子呢
想起还未回答这位皇帝陛下的话,关瑶斟酌道“没闹别扭,只是殿下不喜欢我罢了。”
一阵夜风掠过湖面,激得关瑶打了个冷颤。她偏首去瞧孟寂纶,却见这位天子半阖着眼没有反应,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关瑶欲向伺候的太监询问两句,可那人却老老实实当着肉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实在没了辙,关瑶只得陪着静坐,眺望湖面兀自发呆。
便在她逐渐感觉有些寒凉的时候,孟寂纶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下,脑袋猛地往旁边一侧,倏地自梦中惊醒。
睁眼看到关瑶,孟寂纶直了身子缩起眉来“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这样迅速的转变已经不能拿微妙来形容了。是瞬间换作了另外一个人,却对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也没有印象。
许是被孟寂纶方才的模样所影响,与已然跪到地上有些发抖的小太监不同的是,关瑶并感觉不到害怕,甚至于她脑子一抽之下答了句“回陛下的话,我是您儿媳。”
孟寂纶明显愣住“朕有儿子”
竟连这事也不记得关瑶只好与他解释了一番。幸好这位帝王虽不记事,却并未像寿筵那晚似的动辄提剑要杀人,且对她所说的事接受得亦极快,瞧着并无半分质疑。
将裴和渊的名字在口中咂摸了几句后,他向关瑶再次确认“你是渊儿的妻”
见关瑶点了头,他忽又变得局促起来,两只手放在膝上虚扣成拳,一下下地挠着衣摆的布料,试探着问关瑶“那渊儿如今过得可好”
听出这句话中的忐忑,关瑶沉吟了下“他很好。”
短短的三个字,却令孟寂纶舒出一口气来,可随即他又以更让人揪心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他可有与朕一样浑噩”
复杂的情绪涌入关瑶头脑之中,她到底还是不忍让这位父亲担忧,便笑道“陛下放心,他好得很。我们还生了孩子,一个极为聪慧可爱的孩子。”
这话说完,湖面又是一阵清风播来。耳边听到些夹絮着窸窣的声音,想来是草木拂吹的动静。
许是见关瑶缩了缩肩,孟寂纶吩咐太监“去取披风来。”
太监领命而去。
许是因着听了关瑶的话,孟寂纶的眸光平缓许多,还添了几分长辈的和蔼模样“原来朕还有孙辈了,是小郎君还是小姑娘取的什么名字”
这个关瑶就真不晓得了。
她硬着头皮编道“是一双龙凤胎,名字还未取,正想请陛下赐名。”
“要朕取名”孟寂纶蹭地站起身,开始在靠湖的栏杆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声,不时狂躁地抓抓头发,不时又摇头否定,紧张之情昭然若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这位天子才停下步子,慎重地吐出两个名字来“遇安,遇宁。”他拊掌笑道“既渊儿没有生成朕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两个孩子定然也会好好的。朕取安宁二字,愿他们澄宁清净,安稳顺遂。”
得了寓意极好的名字,关瑶起来冲他福身“谢陛下赐名。”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孟寂纶摆摆手,眼底蕴着欢喜问“这事霜儿可知对了,得问一问霜儿,她才识可比朕强多了,给孙儿取名这事,还得让她再好好度忖一番”
猝不及防间,关瑶重重噎住。
她这位“家翁”当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记忆好像完全是碎的
便在关瑶脑子里飞快想该怎么答这话时,却见孟寂纶方才还掀得极高的唇角瞬间落下,痛苦之色攀上他的面容“霜儿霜儿不在了朕的霜儿不在了是不是”
高大的身影蹲伏于地,孟寂纶开始言颠语倒。
“霜儿不在了朕不但没有保护好她,养了那么些年的孩子,原也不是她为朕生的孩子。若是朕清醒些,怎么都能察觉不对的。那孩子没有一处像朕,朕对他没有半分想要亲近的感觉。便像旁人的孩子那般,连他哭闹朕都觉得心烦意乱。”
“朕甚至因此有过猜疑,想他并非是朕的血脉,而是霜儿与旁的男子所生”
“对朕当时是这样想的,朕希望那个孩子不像朕,甚至希望那个孩子是她与旁的男人生的我伤害她,她背叛我,还能生出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来,多好多公平”
笑声陡起,孟寂纶笑得形容癫狂,可骤然又疯狂摇头“不对她从未背叛过朕,是朕在疑心她,是朕在污蔑她,甚至伤害她”
俨然是病症发作得深了,孟寂纶望向关瑶,语意森凉地问她“你可知,霜儿当初为何要回大琮”
“不知。”关瑶眉目沉重,吐字艰难。
孟寂纶盯着她无声地笑了许久,直到眼中泛起水泽,笑意也飘忽起来,才精神矍矍地答道“因为朕不想有后代,因为朕险些对孩子动手。朕不想再生一个像朕这样的孩子出来,让他经历朕所经历的一切皇位又如何一国之君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被人挟制的泥塑罢了”
这位天子语调散乱,说着绝望的话,眼睛里头却蹿过亮亮的光“清醒时被当作傀儡摆弄,浑沌时更如行尸走肉。在爱的人面前失控出丑,原形毕露,甚至丧心病狂到对挚爱出手。朕是什么朕是怪物啊”
关瑶头目森然,已经看傻了眼。
于这当口,孟寂纶抬起头满脸阴气地盯着她,且诡异地展了展嘴角“朕的故事有趣么听了朕的故事,你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便在关瑶心跳蓦地一滞,孟寂纶沉下面容,竟自袖中抽出把匕首,起身便向她刺来
指顾之际,只闻“叮”的声响,关瑶的腰被一双掌给把住,进而整个人被宽大的广袖拢住,脸部贴上一具散着热的坚实胸膛。
尚在惊吓中的关瑶睫毛乱抖,抬头见得一段玉般的下颌,再到熟悉的唇与鼻。
竟是裴和渊。
恰好取披风的太监回来,见得全程后当即惊呼“太子殿下怎能出手伤陛下陛下是您的父皇这可是袭君”
“陛下没事吧陛下”那太监迅速跑入亭中搀扶孟寂纶,却被孟寂纶一脚踹开“咋呼什么滚”
少了那太监尖利的声音,亭中静了许多。被击开的匕首插在一侧的立柱之上,孟寂纶则毫不顾仪态,手脚并用自地上爬起。
父子二人成了对峙之势。
“这么在意她生怕朕杀了她么”孟寂纶看了看被裴和渊护在怀中的关瑶后,眼底燃起几簇兴味望向裴和渊“朕要是真杀了她,那可是在帮你。”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夜凉露重,父皇早些回寝宫罢。”
说完这些,裴和渊便揽着关瑶欲离开。然身后孟寂纶突然开始狂笑“你对朕很是憎恶罢很是瞧不起朕罢别急,你可是朕的孩子,朕都这幅模样了,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你也会像朕一样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像朕一样伤害最爱的女人,像朕一样哈哈哈哈像朕一样”
脚步停顿,裴和渊回身。
孟寂纶靠着凭栏,笑色未减“到时候,你真以为你可以控制住自己,可以和心爱的女人白头到老”
裴和渊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盯住他,像要在自己生父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孟寂纶嘴里不停说着荒唐无稽的话“别做梦了。你会出现幻觉,会不时失忆,严重的时候,你甚至会忘记枕边睡的是谁。那时候你满脑子打杀流血,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很吵,每一个人都碍眼,包括她”
最后一个尾音落地,孟寂纶的手准确地指向关瑶。
他的笑容逐渐扭曲“你会想为了她保持清醒,想支配自己的身躯和意识。你以为你可以对抗,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睡觉。可不睡觉,你的身体和意识都是飘忽着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像个离魂之人一样四处游走”
分不清是诅咒还是在回忆,亦仅仅是陈述,孟寂纶放下手后,目色开始有些浑浊“总是不睡觉,你的脑子会更加浑,打个磕睡的功夫就不知道今昔何昔了。记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记不起刚才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承诺了什么。你的脾气会狂躁得随时随地想发作,也会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多有趣哈哈哈哈”
笑得胸腔不停震动间,孟寂纶猛然偏过身子,呕出一口血来。
察觉到怀中人瑟缩了下,裴和渊抬起袖子挡住她的视线,再对狼狈吐血的父亲漠然说了句“父皇该听太医的话,服药静养。”
“你瞧不出来么朕无药可医。”孟寂纶胡乱擦了两把嘴,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亭外走“朕已成这幅鬼样子,药石无灵啊”
漫天清晖之下,跌跌撞撞的天子摇头吟语,化作个岑寂身影,踏月而离。
关瑶立在亭中呆呆地望着,尽管隔着段距离,仍能感受到那份悲戚与颓然。甚至自那时有时无的笑声之中,听出切切哽咽来。
“可有事”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将关瑶的神思唤了回来。
郎君款款低眉,询问她是否受了惊吓。
关瑶向外退开裴和渊怀中,施礼道“谢太子殿下搭救。”
怀中空落,裴和渊将蜷动的手指收进袖中。
得他主动靠近,这若是以前,恐怕她早便对自己上下其手,又怎舍得主动退开,还对他这般客气
裴和渊以拳抵唇,轻咳道“夜间太冷了,往后天黑了就莫要出来,且这宫中,也并不是处处都安全。”
关瑶点头“往后不会了,毕竟小女明日便会出宫。”
这话哽得裴和渊心头跟堵了石子似的,他问“你不是失忆了么离了宫去何处”
“与殿下没有干系吧”关瑶不咸不淡地回嘴“我这个厚脸皮的终于肯离开了,殿下不是该高兴得想去庙里上香”
裴和渊脸黑如墨。
勾捞的言语成了冷硬的字腔,万态千娇的晏然笑意,也变作疏离的面容。
一个整日跟在自己身后,主动贴着自己,各种大言不惭撩拔他的人,说出离开的字眼来时却想都不用多想,更加不给他当场挽留的机会。
自她傍晚离了东宫后,他便开始失魂落魄,好像哪哪都不得劲。
于过去异常难捱的几个时辰中,他时而想着自己堂堂一国储君,若向个女子低头认错,那威严何在往后在她跟前脸还板得起来么纲常还振得住么
可不多时,他会又会辩驳自己,正因为是一国储君,更该知过而悛。
且不可否认的是,懊恼无及的情绪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且难以排解。
而于悒郁怅惘之间,他试图正视一些事实。例如此女旧日的激聒,他以前所认为的激聒,似乎已成了不可或缺的日常陪伴,而假使她当真出宫离他而去
种种思绪之下,他亲自选了几样头钗环让人送去,岂料得回的消息却是她并不在住处。他当时心跳停滞了下,误以为她又是去寻那北绥皇子,便亲自到了天梁宫打算讨人,怎知也是走了趟空。最终兜兜转转寻到这处,却意外听得她与父皇的对话
想到这处,裴和渊心念微动,看向关瑶道“你方才与父皇说是孤的妻,还道与孤生了一对龙凤胎。”
“殿下听错了,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关瑶面不改色地否认道。
红口白牙说的话却转脸不认,裴和渊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对倨傲的太子殿下来说,这般寻来已然算是矮下身段在低头了。哪知人家半点不领情,根本不朝他递的台阶子迈步。
裴和渊绷着下颌,再度提醒关瑶道“你说过那玉蝉乃你家中长辈所赠,唯有你的夫婿才能取。孤既取了它,便是你的男人。”
“我记忆全无,随口胡诹的话怎可信”这倒提醒关瑶,她适时道“那玉蝉于殿下无用,但兴许能助我寻到家人,还请殿下明日着人送还我。”
这便是装傻充愣,怎么也不肯松口的意思了。
裴和渊咬紧牙关眼也不错地盯住关瑶,亭中陷入长久的死寂。
半晌后。
“你当真决定了,明日要出宫”
“是。”
“那好,孤明日会安排人送你。”
“多谢殿下。”
道过谢后关瑶又问“殿下可还有旁的事若没有的话,小女要回住处安置了。”
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激得裴和渊抬脚便走。
凉飕飕的风阵阵侵体,关瑶再受不住,也出了亭。
二人一前一后往同个方向而去,谁也没搭理谁,最终各自回了住处。
洗漱过后,关瑶钻入暖暖的被窝中,开始回想着慧济大师说的话若要回返,申时四刻在西向寻一僻静之处,手握那玉蝉默唸他的法号便是。
今日事情发生的委实有些多了,不仅与裴和渊闹了两场,还又目睹了大虞皇帝的发作,关瑶身子沉脑子倦,沾了枕头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子时的更声落下时,关瑶的房门被人敲响。她正困得慌,听伺候的宫人没有动静,便自己摸索着披了外裳在门后问人。而待听到来人自报身份后,关瑶瞌睡猛消。
“太子殿下你来做什么”
“孤来还你玉蝉。”隔着道门,裴和渊的声音听起来发着飘。
大半夜的就为了跑来送块玉,关瑶心生疑窦,便拢着衣裳朝外说道“烦殿下将那玉放门口就是了,我一会儿便出去拿。”
外头没了声音,关瑶将耳厌在门上听了好片刻,才蹑手蹑脚打算开门。哪知刚拉开拴梢,门便被人一把推开,冷风并着浓郁的酒气被人通通带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呼,真的太长了一章放不下,先拆一章解解馋,还有万字的,等我肝完最后几个情节修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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