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你要跟忽那仁回北绥”明显喝醉了的人劈头便问了这么句话。
关瑶莫名其妙“我几时说过这话要跟回北绥我昨日就应他了。”
像没听懂关瑶的话似的, 裴和渊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北绥与东罗相距太远了,不合适。”
关瑶朝他翻白眼“殿下醉成这样,该回宫歇息。”
“孤不走。”裴和渊向前几步, 逼视着关瑶道“你说过的, 不介意孤脾气差。”
关瑶撇了撇嘴“我欢喜殿下时,自然不介意这些。可我如今对殿下已全无心思,我”
“孤错了, 别走。”
短促的五个字,有道歉,有挽留。
方才在亭中都觉得烫嘴的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说了出口, 关瑶拎高了耳朵“殿下方才说什么”
裴和渊又闭紧了嘴巴。
关瑶便故意叹气“想来是我一时幻听, 高贵的太子殿下怎么会跟人道歉呢玉蝉呢殿下快些给了我然后回去吧, 明日不是还要早朝莫要在我这处浪费闲时了。”
裴和渊盯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 莹润腻理,细白柔软。而藏在袖中的玉蝉似有千斤重, 坠得他根本没有去拿的力气。
早便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防线断开, 裴和渊捉住那讨要的手“对不住, 是孤错了你别走孤舍不得你离开。”
温柔小意没有,举止更与端庄不沾边, 裴和渊不知自己到底撞的什么邪,竟然真的会对这人动心。
在旁人跟前的斩钉截铁此刻通通成了笑话。方才在亭中挡在歉字之前的, 也无非便是耻于承认自己的心思。身为一国储君不应轻易屈节折腰,可原来对姑娘家承认自己的心意, 也并没有那么的难以启齿。
这回关瑶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眼睛微潮,委屈地想要把手抽开“可是殿下想毒死我”
哭腔一出,表慕心迹后丁点残余的别扭也失了守,裴和渊更加用力握紧她, 愣头磕脑地解释“不是的,当真有毒的可能性极低。你应当知晓孤与太后并不对付,自然要提防她动手脚,是故每回她派人送来的东西,都会经东宫的人试过方可。但迄今为止,还不曾验出过”
再怎么读史学典,却到底从未学过该如何逗姑娘欢心。裴和渊急出满额薄汗来“是孤一时头脑发昏,孤委实不该那样做,孤”
关瑶停了挣扎,还真就瞪着眼珠子看他搜肠刮肚,看他笨嘴拙舌,言匮语乏。
被她这般看戏似地盯着,裴和渊愈加难以招架。头回表慕便在心上人跟前露拙出丑,纵然为一国之储君,也是局促难堪到面上一片烧灼。
见裴和渊口舌打架,关瑶哼笑一声“既知做错了事,殿下更要认罚才对。”
裴和渊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来忙不迭点头应了。而便在下一息,关瑶反手抓住他,将他右臂的衣袖向上推,如小兽一般张口便怼了上去。
糯糯的白牙咬在臂上,令肌理发紧发疼。可这般的姿势却又不可避免地,让她那两瓣软唇也触在当中。
裴和渊连一声闷哼都不曾溢出,只是如木了似的,呆呆地看着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姑娘。
而关瑶直到牙齿都发了酸才作罢,她喘着气甫一抬头,便撞入郎君专注的眸中。
幽深浓沉,眸底蛰伏着星星点点的异样情愫。
空气中本就蠕动着暧昧的气息,裴和渊伸出手,去替她抚掉嘴角沾着的唇液。
情不自禁的体贴举动,更为此间暧昧添了把火。
一切的行动轨迹与接触都是水到渠成般的发展,偏生主动的人临到头又没话找话“叫杳杳,是因为爱咬人”
关瑶故意拍了拍被搡成一团的被褥“殿下来,只因为东宫不够暖和,来这与我抢被子么”
热切与理智在打架,裴和渊声音发紧“你我尚未行礼,这般已是逾矩,孤”
老古板。
关瑶在心里骂他一句后,抬起右手滑过他的下颌,再将其中一只指腹重重在那颌缘来回蹭动着,未几抬起身子附到他耳边缓缓说了句“殿下可记得这个指头上曾沾过什么好东西”
不可说的场景,让裴和渊脑中无声炸开,再没有能分给绮念的半点理智。
仅需一个啄稳,酒气便被晕得没了边界,让人哪哪都失守。
青宵绰约,夜露凝得多了,便自叶尾滑落而下。
长夜将尽之时,外头开始下起雪来。雪声澌澌,落得满地寒酥。
一室的灼热收了场,关瑶昏昏欲睡。
裴和渊揽着她轻声道“是孤逾矩了。孤明日便寻个人家让你认作养父母,再择日子去下礼”
“殿下别忙了,我不在乎那些。”关瑶喃喃地说。
裴和渊微滞“你不想要名分”
“我只想要殿下好好的。”
是情话,亦是希翼,可于当下来说,听到某些人耳中却不是那么合理了。
情绪几度起伏,酒气仍挟制着心绪,裴和渊伸手拧着下巴将人扭正,眯起眼眸问“你该不会是只贪恋孤的身子,得到孤了,便仍是想着要离开”
为这孩子气的逼问,关瑶险些笑出声来。她当即抛了个媚眼过去,也不答话,由这人的思绪横冲直撞。
愣头青到底是愣头青,各种不得其法,她忍着痛还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又哪里来的脸居然觉得自己贪恋他的身子
别扭的性子不会一夕之间改变,况也不知是否因着这晚的问未能讨到半句承诺的缘故,这日之后,裴和渊也并未立马便对关瑶多么和颜悦色,甚至还常被关瑶拿醉酒表慕之事取笑,而弄得气急败坏。
关瑶时常得意于魅力无极,裴和渊则懊恼自己定力松散,因而屡屡被她捉住大肆调笑,甚至嚣张到像要骑去他脖子上撒野。
二人之间小夫妻般的打闹有,被逗得发气爱搭不理也有。偶尔关瑶小闹脾气,裴和渊也会拉下脸来哄,或是一边嘴上要强一边手上服侍。
初时,他们像偷情的男女,后来裴和渊再不顾忌,哪怕关瑶不肯搬去东宫,他也会正大光明宿在她这处。来了心情亦会纵着她捉弄使唤,促狭心起同样拿话怼得她娇恼,再施施然离去,待回东宫理完政事回来哄。
哄的方式许多种,而将将开荤的人至爱的一种,便是身体力行了。
比如眼下,裴和渊前头还为了赔罪而屈尊降贵地捧着一双玉足描涂丹蔻,说不到几句又将人推倒胡来一番。
仍是雪晴天,乱琼碎玉在日阳下如素尘一般缓慢乱舞。
烧着地龙的寝殿内,关瑶正窝在裴和渊怀中,把玩着他的手。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指修长劲直。因着操琴习武的缘故,有些地方还生着薄薄的茧。
被那鬓发戳得颈窝子发痒,裴和渊便伸出闲手替她抚顺了些。中途想起些什么,他眉目微动,凑近问了句“方才唤孤什么”
“我哪有说话”关瑶漫不经心地答着,又拿自己的手和他的对比了下,果然差得有些大。
正想伸回时,关瑶的手被大掌包住。
“你明明有唤孤,好几声。”尚在温存之中,刚自浪尖而下的男人眸光润泽乌黑,嗓音也低得让人耳廓发酥。
关瑶起了坏心,攀着郎君的脖子拉起长音唤道“太子殿下”
“不是这句。”裴和渊笃定道。
关瑶颇为无赖“就是这句。”
裴和渊捏了捏眉尖“给孤生个孩子罢。”
“不生。”说起这个关瑶便是心梗。很难不想起这人换了另幅脸面后,便一心想要除掉自己腹中胎儿的事。
默默在心里发着闷气,关瑶问他“殿下喜欢孩子”
裴和渊想了想“不算讨厌。”敏锐地察觉怀中人心情不甚开朗,他复又沉吟道“若是你生的孩子,孤会喜欢。”
才怪,你会想方设法给我堕胎。
关瑶如此腹诽着,仍是摇头拒绝了。
“孤是为了你好。”裴和渊开始循循善诱“太医说了,待你生过孩子,那痛症便可解了。”
待她生了孩子,再是不想要名分,为了孩子也得听他的安排。
关瑶蒙了下“什么痛症”
察觉到有手搭上自己小腹,关瑶凶巴巴地拍掉“节制些,别乱摸”
“多心了,孤并无旁的想法,”说着澄清的话,裴和渊的眸中却压着一抹轻佻“忘了你上回来月事痛成何等模样了孤给你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是为了你好。”
关瑶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还有这种说法”
裴和渊面不改色地点头“不是想生龙凤胎么孤问过二姐了,裴氏近祖曾有过双胎的先例。你若怀上孤的孩子,倒还真有可能生出一对龙凤胎来。”
提起裴絮春,关瑶便想起某些事来。她试探着问裴和渊“近来罗夫人可有寻殿下”
“孤还想问你。自打你入宫后,你同二姐可比孤还要亲密些。”裴和渊气定神闲地答,话中似有若无的醋意,也不知是放在哪个字上头。
关瑶失语片刻。
裴絮春确实和她意外投缘,倘若抛去那些她参与或没参与的过往来说,她也乐意和那样的女子相交为友。可事实是,若依着这个世界的原轨走,那么不知在哪一个明天,裴絮春便会连同常太后一道对付他们。
而在此之前,关瑶也不是没有试图提醒裴和渊,可先前这厮本就疑她是细作,加上他又是个极敏锐的人,怕是她提多几回更像挑拨离间或是教唆,反会一不小心令他的疑心加深。
再说二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又更是经常拌嘴,或说不到几句又被他压着为所欲为。
裴和渊此人,若是不板着脸故作高深的时候,便似那云中仙人摔进麦芽糖堆,学了一身黏人的本领。仿似那春天里的猫儿成了精怪,能整宿都在发情。
静了会儿后,关瑶捡起滚到榻上前的话头问“殿下给常九娘子指了婚,不怕太后发作么”
裴和渊淡道“是父皇指的,与孤无关。”
“陛下指的”关瑶登时瞠大了眸。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身子都下意识地抬起了些,全然不察自己这姿势拱起了什么,引得裴和渊俯眼去看。
窗外的雪钻进被中,却不是寒酥,而如玉鸾。
态势凌历的喉结轻轻滑动,裴和渊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她在皇宫长大,父皇身为长辈,又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见她献媚,猜她是到了年纪渴嫁了,便善解人意地给她指了门婚。”
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关瑶飞了个眼儿过去“我听说她是对着殿下搔首弄姿百般殷勤,怎么指婚的对象反成了旁的郎君”
“唔”裴和渊故作深沉地思索片刻,又轻飘飘地吐出句猜测“许是父皇眼神不好,谁知道呢”
“噗”
吭哧一声,关瑶笑得把头抵在他肩上。这男人一本正经逗闷子的时候可真是太令人捧腹了。
裴和渊被她的笑染得耳廓发麻,正是心生绮念之际,忽又听关瑶敛起笑来问了句“殿下偶尔会想皇后娘娘么”
眼皮垂落,眉心起了细微的褶。裴和渊缄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让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有多温热。
关瑶早知他可能不愿回答,可猛地受了下掐,仍是被这转移注意的把戏闹得佯怒道“登徒子就你有手是么”
论起谁对谁的身体更熟悉这件事,显然是关瑶更胜一筹。
报复袭来,裴和渊眸色加深,有意将这理解为不知怠足的暗示。于是旦夕之间,郎君伸手一勾,壁带上的幔幕,便又被放了下来。
一切的嗔骂,都被封缄。
没羞没臊是关瑶自己总陈的词,于裴和渊来说,这个娇滴滴的女子予他欢\\愉,可也给了他另一个心结。
“殿下有烦恼”某日的朝会之后,席羽单脚支在东宫的坐椅上,拿露骨的目光问裴和渊“方才殿下走神可不止一次了,岑统领两夫妇可总拿眼问我怎么回事来着”
被这么一问,裴和渊干脆停下了手中的笔。
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但再是称孤道寡之辈,也有需要倾诉的时候。而对裴和渊来说,他唯能倾诉的,便只有眼前这么个发小了。
两人虽说没有一起光过屁股,可那也是曾经分享过一个地瓜一碗清汤的过命交情。听他取笑两句总好过看别人瞠目结舌,磕巴半天给建议还要看他脸色来,要好得多。
摒却心中的不自在,有挑有拣地,裴和渊将近日来的烦懑徐徐吐了出来。
受颜面作怪,嘴上再说那人不过是毫无名份的宫外女子,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想与她发生更多的关联。
越占有,越想进一步占有。自身体,到所有的一切。
在承认自己动心起意之前,他可以把她所有的言行都当作是浅显无用的撩拔伎俩,可撤下故作的挡束后再作回想,又觉得那些是令谁都把持不住的手段。她天生耀目哪哪都吸睛,极易惹人迷恋。
自打有了这样的意识后,甚至连宫里的侍卫多看她一眼,他都大为不悦。
且那种不悦并非单单是心理上的,若非理智足够,他冲动到想要杀掉为她的美貌与魅力而倾倒的人,更想要将她拘在身边,不教旁人觑去半眼。因此,他需要拿什么去困住她,去约束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但隐隐知晓这是不正常的,甚至分辨得出这念头已算得上偏执,可他就是难以控制。
初遇时,他因她贪恋自己的容貌而不屑。不久后,又因她对自己的脸着迷而不满。到眼下,这种不满已发展成了不安,且是时时刻刻侵扰着他的不安。
尤其那人视线虽总如泥胶一般黏在他身上,却又像是通过他在看别的人,更让他感觉到怀中或是身下的她,并非全心全意欢喜着自己。
他甚至会想,若自己不是什么太子,若这皇宫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那晚之后,她许便会将嘴一抹裙子一提,便把他抛到脑后,潇洒离去。
毕竟只是因着贪恋他的容貌才逗引求欢,这样浅显的感情势必不能长久。而不能长久这四字光是想一想,便令他难以忍受。
听罢裴和渊的话,席羽险些磕了下巴。
他神色微妙到有些古怪“所以殿下的烦恼是人家不肯给你名分”
裴和渊阖起奏折,没有否认。
席羽的目光逐渐惊奇,未几拍着大腿狂笑到肚皮险些破开“我说什么来着玩脱了吧殿下早晚有这一天哈哈哈哈”
待他笑得差不多了,裴和渊才分来个余光“孤说这些,是为了听你这般放肆”
席羽哪里又琢磨得出什么所以然来唯能共情的,便是不要名分睡了的姑娘,他也碰到一个。尤其对方还是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更让他感觉自己被嫖了一样。
拗着头搔了搔下巴,席羽好半晌才说道“殿下要娶焦姑娘当太子妃恐怕太后娘娘不会肯吧眼下这种情形对焦姑娘来说,没有任何名分,才是最好的保护。否则怕是你这头要娶要纳她,那头太后娘娘就想法子要动她了。”
虽然没能说出关瑶不想要名分的原因,却指出了让裴和渊眼色黯下的痛处。
是了,他还未有足够的能力对抗那位祖母
可若是若是直接
心头猝然一跳,裴和渊竭力压住胸腔中的鼓动。
不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血亲,他不该有那般激进的念头。
这场交谈后,裴和渊的烦恼,很快被他进一步印证。
上元佳节之夜,宴完群臣后他特意换了便服,“勉为其难”地带着不肯给他名分的女人出宫作耍,哪知陪着她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且笑闹半个晚上后,却在一间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楼之中,碰到个令他难以忽略的人。
那人眉目清落,举止温雅,仅仅自走道而过,便让不少闺秀妇人都羞红了脸,更让他身边的人僵在当场。
彼时那人也瞧见了她,且很明显,这二人是相识的。
裴和渊看得真切。那男子目光中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亦揉杂着不容错辨的情愫。
便在那男子喉间微动,启了唇像要唤她之时,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拉着他便走。
若用词准确些,应当是拉着他落荒而逃。
堂堂大虞太子,却在个戏楼内被自己的女人作贼一般扯走,如同偷情的男女见了正室,只能慌不择路地避开。
“为何要逃与孤在一处,见不得光”刚出戏楼不远,裴和渊便强硬地将关瑶拉住“那人是谁”
关瑶心头厉乱如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时碰到宋韫星。
关于上世的宋韫星,裴和渊只提到一回,就是她曾经跟着宋韫星离开过。而亦是那次离开,刺激得他身症再发,且应当比先前更为严重。
而当下听得裴和渊的问,关瑶下意识答了句“我,我不认识。”
“既是不识,又为何要避”裴和渊扣住她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是啊,为何要避呢
关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
她不知自己上世为何会跟着宋韫星离开,可此时的她,已然知晓后果的她,肯定是怎么也不会再跟着走了。
说起来,方才还不定是个好机会,既能探一探宋韫星在大虞的原因,亦可作表态,掐断他不知因何而起的带领。
这么想着,关瑶立马为自己的失误而扼腕“那咱们再回去,我给你们二人相互介绍一回”
“你方才还说不认识他。”裴和渊迅速指出她的谎言,脸色犹如生铁般难看。
关瑶无奈,只得把二人的关系解释了下,再眨了眨眼真诚道“我是怕你吃味才扯谎的,殿下莫要多想。”
“孤为何要多想”裴和渊已懒得拆穿她是第几回露馅自己并未失忆。他露了个不温不火的笑,还松开扣住的手腕,刻意与她保持几步距离“要怎样你随意便是。遇得旧友,不打个招呼怎么成去罢,莫要让人觉得奇怪,与你旧友多叙几日旧,几时想回宫了,再差人去与孤说罢。”
好一通阴阳怪气及故作的轻描淡写,关瑶是傻了才会察觉不出这人生了气。她快跑几步追上转身便离开的人,伸出两臂箍住那劲腰,又将脸贴在他后背“殿下怎么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在这大街上,若我被人拐害了怎么办”
裴和渊不为所动“放手。”
关瑶肯放手才有鬼。她力气虽及不上裴和渊,胜在不要脸面。见裴和渊来解她的手,便干脆整个人向上爬,两臂缠上脖颈,双腿盘在他腰间耍赖道“不松,你休想撇下我”
上元灯会街心市井尽是人众,二人当街的肢体缠斗立马引来不少人侧目,直令裴和渊狼狈不已。纠纠扭扭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裴和渊只得反手将人捞回身前往怀里一摁,快步上了马车,阻断旁人各色目光。
一见马车,关瑶便嘻嘻哈哈地去掰他的脸“殿下笑一笑嘛,我真与他没有私情,只是东家与戏班主的交情罢了。你要不信,我当他的面给你解释一回也成。”
“不必了,孤不想同个戏子有何接触。”裴和渊淡下眉目,以挑剔的言语阻断关瑶的蛮缠,也端起架子来,刻意拂掉那戏子在脑海中的面容。
他是信她的,他也乐意信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与那戏子当真有何等暧昧的过去,他堂堂一国储君,怎会连个戏子都竞争不过
便是这般,裴和渊在关瑶的歪说之下把自己给哄好了,并与自己定下严令,不许再想那戏子。且他不仅自己不问,还不允关瑶提,不然动辄板起脸来伺候,叫她尝一尝人脸造出的气噎北风。
如果说上元之前的裴和渊已然是头开过荤的饿狼,那上元之后的太子殿下,便真真成了头不知节制的贪狼。
像是刻意修炼过似的,他简直是花样百出,那股狠劲与其说是取悦关瑶,不如说是想在床笫之间征服她。若非她私下弄来些避孕之物,恐怕与上世一般,没多久就揣上了他的种。
这日,在离上朝仅剩不到两个时辰之际,帐子里才消停下来。而关瑶好像才眯了个困,壁漏已差不多到了裴和渊该起床的时辰。
冬日夜长,这会儿外头还是黑漆漆的。烛光印着的半明半昧间,关瑶趴在男人胸前,半掀着眼皮打量起这头沉睡中的狼。
霎霎的睫,直挺的鼻,有力的腰,强健的腿。
简单好懂的一堆词在脑中浮来浮去,最终总结出四个字男色误人。
“做什么一大早就对着孤流口水,昨夜还没闹够”眸子挑开,郎君淡淡瞥来。
“殿下是不是吃什么药了”关瑶的声音都是虚的,却还是坚持提醒他“壮\\阳之药虽有利,却着实伤身,殿下还是早日停了吧。”
裴和渊盯她两息,又意味不明地说道“你兴许不知,孤辍朝一日这大虞也不会立马消失。”
“”关瑶立马撤离他,翻了个眠道“殿下好睡。”
裴和渊溢了声冷笑。
说了好睡示弱逃过一劫,可关瑶睡醒后,真正的劫,却不打招呼地来了。
关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千提防万提防,裴絮春却在悄无声息之间黑了心肠。
接近午时,关瑶寝殿的门被人大力踹开。
常太后身边的嬷嬷亲自来捉,关瑶所住的涌金宫无人敢拦。不过一刻钟,仅着寝衣的关瑶便被人强行带走了。
东宫那头,没有声息。
原是裴絮春突然腹痛且现了流产的征兆,消息传到东宫,裴和渊带着太医急急忙忙赶去了罗府。
眼下冰天雪地,关瑶冻得打颤。在被带入地牢之前,她挣扎着喊出话,道是要见常太后。
过了会儿,在被粗鲁地搡在地上时,关瑶半边脸都蹭满了雪渣,凉到透心。
殿檐之下,披着鹤氅的老妇人声音轻慢“哀家给你两条活路的路,要么你供出东罗派你当细作的原因以及东罗的秘事,要么,你说服太子娶了邱小娘子,且今后为哀家所用。”
这哪里真是在给关瑶活路明明是在拿她撒气罢了。
莫说她并非东罗细作,就算随便捏了个原因说了东罗莫须有的秘事,常太后也不会放过她。而后头那个说娶和所用,又何尝有半个字可信
裴和渊娶谁哪里是她能说服得了的而眼下她已落在这老妇手中,当真瞧得上她想拢她为棋子,喂两颗毒药吊着便是,何用这般大费周章。
常太后非要设戏动她,便还是要联合裴絮春那处,存心给裴和渊一个大教训,下下裴和渊不服管的锐气。
关瑶呜呜叫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常太后以为是要求饶,她固然不会放了关瑶,可身居高位大权独揽的专断之人,极度的倨傲之下往往有不同常人的态变心理。如常太后,便惯爱将垂死挣扎当作悦耳妙音,更乐得欣赏阶下之人为了活命的百般哀求。
于是在常太后的吩咐下,关瑶口中的棉巾被人取了出来。
“说吧,既能哄得太子神魂颠倒,今儿便让哀家听听你这张嘴到底有多厉害,能否指黑为白让哀家放了你。”常太后姿态松散,面色寡淡睇来,仿佛关瑶在她眼中已为死物。
关瑶伏在地上重重咳了几下,才抬起呛出泪意的眼看向常太后“何罪之有何患无辞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想与太后娘娘聊几句罢了。”
“与哀家聊几句”光是复述,都足以令常太后哂笑不已。她挑着眸子打量着雪地里狼狈的关瑶“那便说说看,想与哀家聊些什么”
“比如聊一聊,太后娘娘在朝在野的名声”
常太后眸光一动,施压感骤至“你说什么”
关瑶挪了挪僵麻的腿,喘定道“不管小女是否大虞人,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日,对太后娘娘的行径也有所耳闻。太后娘娘不想从我嘴里听些实话么”
一个将死之人,开口并非狡辩求饶,而是莫名其妙说出这样的话。
常太后缓缓坐直身子,无意识地捻着手中佛珠,半晌板着声音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那哀家便洗耳恭听了。”
关瑶朝她露了个微笑,缓缓道“为了党同伐异,太后擢用酷史滥杀无辜,还要将那些罪过通通推到陛下身上去。无德应当退位让贤,太后娘娘是治国还是误国,心有明镜之人自然知晓。”
“昔日大虞之强盛,便是连大琮都畏惧三分。可打从您开始揽政自专,大虞便日益低迷,甚至连以前俯首称臣的小胡国都敢挑衅一二。”
不惧常太后目光突刺,关瑶继续道“听闻去年西钊进攻大虞边境,您的兄长虽领强兵却连败几战。而本可换能将领而再战,您却仍要应了那些折脊梁骨的要求去与人讲和。堂堂中原大国反要对昔日臣国“纳贡”,岂不怡笑天下若非太子殿下冒险亲征且大败西钊,今年陛下的寿筵,恐怕只是大虞人自娱自乐吧更莫提旁的小国会否蠢蠢欲动了。”
常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听来的却是比谩骂还要刺耳的声声指摘。她满脸阴气地盯着关瑶,已然气得指尖发麻。可待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关瑶却不给她打断的机会“还有,先皇后是如何死的,陛下又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的太后娘娘当真不清楚么”
“你这胆子真是泼了天的大。”常太后眼中浮起丝丝寒意。
关瑶口吻冷静“若非太后娘娘有意陷害,陛下怎会误会先皇后与宫卫有私又怎会为了报复先皇后而与人淫乱,还恰好被先皇后撞见”
“是不是诧异我为何知晓这么多因为人在做而天在看,太后娘娘如此不积善德,无有阳报,必有阴遣。”最后几句话,关瑶将字腔咬得格外重“我还知晓太后娘娘你命不久矣。”
“大胆细作”常太后绷不住了,立时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把她押去地牢严刑严审”
严刑严审四个字,自然包含了许多不可说的含意。旁人皆知这美人儿今日定要毙命于地牢之中,虽再唏嘘,却还是上手去押。
岂料刚接近过去,关瑶的袖中便溜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再被她使力一脚踩碎,呛目刺鼻的浓烟便迅速挥发开来,激得人四下逃开。
便在这当口,关瑶挣开左右,迅速朝另个方向逃蹿而去。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个个目刺鼻掩,待回过神来,关瑶已跑得只见个背影。
她之所以要求见常太后一面,本来也是故意想拖延些时辰罢了。原先买通的宫人应当已将消息给递了出去,只不晓得离裴和渊赶回来还要多久。
原本为了这一日,她提前准备了好些躲避自保的东西,然而事发突然,只来得及把那能秘药丸给攥在袖子里,且踩碎得了这片刻的脱身机会。
四野茫茫,到处都覆着白霜。
关瑶根本不敢停下来,一路专往偏僻之地钻。追赶她的人越来越多,引发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关瑶渐渐慌不择路,眼看着便要穷途末路之迹,在瞧着废弃许久一处殿墙之下,遇着个身着雀金大氅的孤峻身影。
远远看清那人侧容之后,关瑶几乎是用尽全力力气高唤了声“陛下救命”
孟寂纶转过身来,目光有些失焦。如同离魂之人夜半游荡一般,眸中并无定点。
闹不清现在是哪个孟寂纶,关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被追来的人反扣双臂捂住嘴之前,促声补充道“陛下救我我怀了殿下的孩子”
孟寂纶只是茫然地望着那处,如同并未睡醒一般。
扑天盖地的绝望笼了下来,关瑶力气尽失,只得半半认命地放弃这根救命稻草,脑中急遽转动,开始想着别的法子。
便在关瑶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人已被绑了个严实待往地牢拖去之时,身后飘来声古怪的叹息“又怀了孩子你与渊儿生得也太勤了些罢”
片刻之后,常太后闻讯而来。
待见得已被带到天子那头的关瑶,常太后眯了眯眼“皇帝,此女乃是东罗细作。”
“什么东罗细作这是渊儿的妻,是皇孙的母妃,亦是朕的儿媳。”孟寂纶悠悠答道。
常太后愠怒不已“皇帝你又糊涂了什么皇孙这女子满口胡言,说的话没有半分可信,你怎可听她乱语”
“谁真谁假,孤分辨不出么母后连这个也要指手画脚莫不是在欺儿子疯傻”孟寂纶面露得意之色,指着关瑶道“她与渊儿还生了对龙凤胎,是朕亲自赐的名,一个唤遇安,另一个唤遇宁。母后不曾见过罢朕可是亲手抱过的,玉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咿咿呀呀的,还会握朕的手指头。”
见孟寂纶发着疯症还与自己作对,常太后面色泛青,再不理会孟寂纶,不容置喙地吩咐身旁人“去给哀家把这细作捆去地牢,若半个时辰内她不招供,便砍了她的头”
宫人领命上前,却被孟寂纶喝斥了声“谁敢动她既是渊儿的妻,往后渊儿即了位她便是这大虞的皇后,你们吃了豹子胆敢碰她”
常太后耐心尽失,闻言向身旁某个佩着刀的侍卫使了个眼神。
那侍卫领意,向后稍稍退了几步,便将后按在刀柄之上,猛地助跑上前抽了刀竟是要直接去杀关瑶
便在他将要近身关瑶时,蓦地闪来道银光令他发了声痛哼,原是被一把飞锥般甩来的匕首扎进脊背,猝然倒地不起。
众人失色,循着动静回身去望,见得一行人大步朝这处踏来。为首的郎君衣带飞纵长袍染霜,眉目危险而尖锐,无人敢撄其锋。
最终,关瑶是被裴和渊亲自抱回东宫的。
他毫不犹豫地保下了关瑶,与常太后发生了字字珠玑的一场对峙。
祖孙二人并非头回正面冲突,可这回与往常议政的博弈不同,裴和渊没有半分克制,也全程未给常太后留面子。
裴和渊这张嘴委实厉害,吐出的字句不长,却每一句都直戳常太后的心窝子,将常太后气得怒意横生。而全程孟寂纶半声不吭,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看了场戏。
东宫的地龙烧得格外暖热,关瑶被塞进绒被中不到两刻钟,僵硬的身子便恢复了正常。她盯着一语不发的裴和渊看了半晌,眨巴着眼道“殿下,我当真不是细作。”
裴和渊面容稍稍缓和“孤知晓。”
还真的对她这么相信啊
关瑶咬了咬唇,试探着问了句“罗夫人身子可好了”
“她并无大碍。”裴和渊面色无异,像是并未意识到裴絮春与常太后有勾连。
关瑶还欲再说些什么的,裴和渊却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再揉了揉她的耳垂“你好生歇着,孤去处理些事。”
劫后余生,关瑶确实疲惫得像被石头压住,她目送着裴和渊离开,又想着裴絮春最后还会拉加害上席羽一道加害裴和渊,便闭着眼开始动起脑筋,打算想一想如何劝说他把裴絮春送回大琮的娘家。
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跪,又在风雪之中跑了那么久,关瑶毫无意外地染上了风寒。
养病的日子里,裴和渊并未如太医所说与她分榻而眠,不仅每晚都与她合盖一床被,怀抱也用力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之中。
这样紧贴的姿势不仅关瑶时常喘息不过来,裴和渊本人,实则也睡得极不安稳。
那日在罗府之中,当他听闻她被捉时,他已是神思沸然,待匆匆赶回宫却见她性命危在旦夕。那时刻,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地涌向脑际,生出冲动教唆且怂恿他,让他将祖母常太后剐于刀下,方可泄愤。
于那瞬间,他想起舅父的谆谆严示,让他以天下苍生万姓为重。老师崔司成,则教导他君子九思。而在幼年的记忆之中,更有个女扮男装大腹便便的人与他说,让他永远心存良善,任何时候不能有极端的念头。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理智,才将那股剧烈的冲动压下心头。可自那日后,他的梦便开始怪异起来。
他梦见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且那人,似能洞见他所有的情绪与挣扎。
时而,那人懒懒散散地笑着问他“跟我较什么劲呢你我不是同一个人么为何非要让其中一个消失”
时而,那人声线微扬,像与他算旧帐般说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上一世分明是你自己承受不住,主动将身子让给了我。我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上千个日夜整整三年,而你麻痹自己,把身子让给我,藏在没人打扰的地方睡大觉。”
“这世,看到与她永伴的机会后,便打算让我离开”说到这句时,那人向后退了两步,姿态散漫地靠在墙角,哪哪都如他一样的面容浸在阴影里,神情再难瞧得真切。
裴和渊眉间敛起,脑中巨潮般杂乱的记忆胡乱交错着,试图理出些什么来。
而若他于梦中与那人起了争执,那人则会冷笑着拿话语威胁他“上世你主动将这身子让给了我,这世,你觉得自己还要得回去么”
那人唇角泛着诡异的笑“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算无遗策世事总有成因。上一世我能杀了你,这一世,照样可以。”
“斗什么呢不如换个你我都能接受的法子,”那人循循善诱“咱们和平共处,不要让她看出破绽便是,如何”
“你不想面对的事,换我来就是了。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推给我,我乐意和它们相处。”
政令受阻,在朝堂之上被臣子变相违逆,被常太后当众下脸之后,那人则会在梦中对他说道“杀了所有对你有阻碍的,妄图控制你的,不听你话的,想从你手中夺走她的。”
若他挣扎,那人会用冷冽如劈的声音嘲笑他“你忘了么杀戮曾经替你冲走失去的伤痛,亦能能带给你无上的快感,你为何这样平和这样懦弱你不像你了,你还是你么”
哪回梦醒,裴和渊都是头痛欲裂,感觉空气无比稀薄。唯有睁开眼看到怀中之人,唯有张着双臂将她抱得再紧一些,他才能得以缓和。
便好似,她是他的良药。
约莫过了一旬的光景,关瑶清涕止住风寒也好了大半,却又听说罗澈升与邱氏在宫外偷\\情被人撞破,最终邱氏不得不入罗府为妾的消息。
若说这事与裴和渊没有干系,关瑶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才出正月不久,裴絮春便在邱氏“不小心”的冲撞之下,提前了一个多月早产。
她本便不是身体底子多好的人,早产这一回险些要了她的命。
而自上回险些被常太后得手之后,裴和渊再不放心关瑶一个人在宫中,哪怕是出宫去臣子府上宴饮都会带上她。
裴絮春生产这日,关瑶自然也被带去了罗府。
早产的裴絮春情形危极,而罗澈升反倒疼惜起故作柔弱的邱氏来。在邱氏使苦肉计跪晕在产房外后,罗澈升再顾不得其它,亲自将人抱回居院,直到裴絮春腹中孩子呱呱坠地,他才再度露了面。
而对于险些死在产房的正妻,他倒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切,只来来去去也只是问那么几句。且戏做过了头,便要多假有多假,直令关瑶反感不已。
再看裴絮春,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两只眼珠子更是灰败死寂。面对罗澈升的假意殷情与关切,她只是呆呆地回视着,如在看着生人。
关瑶给裴絮春递了回茶,间歇却撞上罗澈升的目光。也不知是否她多想,只觉得这人目光中带着些诡异的急闪。
本便不大待见这人,关瑶稍站了站,便掀着帘子出去了。
后世中她到底与裴絮春合谋了一场,虽裴絮春对于前世说得不多,但自裴絮春的自叙之中关瑶得知,自打她撞破罗澈升与邱氏的私情后,便差不多对这个夫婿死透了心,而关瑶也知晓她之所以会诱得席羽对裴和渊出手,不外乎是罗澈升拿出生的孩子设局威胁她。
产房之外,裴絮春请的奶嬷正抱着拭净身子的婴儿出来。见裴和渊面无表情地立着,气势拒人于千里,奶嬷再是有心带着小主子过去讨喜,也难免在原地踟蹰着不大敢接近。
关瑶瞥见了,便主动过去将孩子接抱过来。
刚出生的婴儿本就小小的一团,早产儿更是比小奶猫大不了多少。红红皱皱的小身子,闭着眼睛在发着些无意义的音节。
关瑶知晓裴和渊还是担心裴絮春的,不然也不会带着资历最高的老太医来这府中。
她跟着奶嬷学了学抱婴儿的姿势,便端着那小小的襁褓走去某个故扮肃容的人身边“殿下,你瞧这孩子多好看。”
裴和渊瞥了一眼“丑成这般你也能空口说瞎,真是难为你了。”
关瑶不以为意,还存心逗着小婴儿道“唤太子表舅。”
“胡言乱语。”裴和渊嗤笑着挪开眼,再不想理会她。哪知他才欲抬步离开,却听得关瑶咋呼了一声“我手抽筋,抱不住了”
眼见她当真开始手抖,人也向下矮了矮,裴和渊只得生硬地接过襁褓。
软软的,还不如他手臂长的身子挨到怀中,皱如小老儿的婴孩不停张嘴伸舌,在襁褓中蹭来蹭去没个安分。
在关瑶拾人牙慧式的教导中,裴和渊渐渐学会了以何种姿势抬抱婴儿。他正是心中各种不得劲时,忽又听关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孩子头上怎么有疤”
奶嬷上前看了看,再笑着答道“回姑娘的话,这是奶痂,不碍事的,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脱落了。”
关瑶大感惊奇。怀着些私心,她当即缠着那奶嬷问了又问,又是问孩子头上那奶痂何时能掉,脖子多久能硬,头发几时得生,甚至多少岁时能坐能站,她都问了个遍。
且在看着这小婴孩时,向来聒噪的她,声音轻得像能滴水,目光更是软得不能再软,整个人都仿佛浸在柔光之中。
裴和渊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禁心念微动,便佯作不经意地问“孩子趣致”
关瑶点点头,又情难自禁地勾了勾孩子的手,在小婴儿下意识攥住她的手指后,更是笑得两只眸子都弯了起来。
裴和渊憋了许久,还是在回宫的路上诘问她“那你为何不肯给孤生一个”
关瑶哽了哽,一时无言以对。
裴和渊沉吟片刻,骤然绷起下颌线,罕见地磕巴着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怕孩子像孤那父皇一般疯、”
“殿下想多了,我是怕痛而已。”关瑶伸手过去要与他十指相扣,又恶趣味一般拿这人说过的话来搪塞他道“再说了,就我与殿下不好么若生了孩子出来,不是殿下分心便是我要分心。我不愿意那样,殿下的心里眼里,只能有我一个。”
如同原本黯淡的星盏被点亮,裴和渊心腔悸动不已。他手骨软下来回捏她几下,又抿极其认真地望向那伶俐乖滑之人“你当真不会离开孤”
“我为何要离开殿下”关瑶反问“莫不是殿下打算做些对不住我的事”她甚至存心猜想道“殿下莫不是临幸了宫婢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当真那样的话,我可是要”
裴和渊睥她一眼“你待如此”
关瑶勾肩而上,附于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三个令裴和渊月夸下一紧的字。
“胆子越发大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裴和渊咬了咬后槽牙,信手将人扯到腿上挥掌便拍。
知他嘴硬,关瑶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几记后,嘤嘤哼哼撒了会儿娇。
趁这人心情好转,她趁势劝说了一回。倒不曾说什么放过裴絮春这样的话,而是走了个巧,扮出义愤填膺的样,道是罗澈升此人着实可恶,不如以罗澈升宠妾灭妻之名,干脆把裴絮春和孩子送去清静无人知的地方养着先。
太子殿下虽不欲理,终还是在关瑶的死缠烂打之下,“勉强”点了头,且立马吩咐人去办,于当日便把裴絮春和刚出生的孩子给转移出了罗府。
除了个隐患,关瑶因此暗喜几日,心道今后唯一的障碍,便是看他如何应对作妖的常太后了。
近来在朝上,这对祖孙近乎日日针锋相对。而驳裴和渊的政令下裴和渊的脸面,常太后无非是想让这个太子颜面扫地,让他清楚她的权威之广怒意之盛。甚至于要让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若不向她低头,他这个太子之位,怕也难保。
政事关瑶委实帮不上什么忙,她唯一有做的,便是小心翼翼保护好自己,没有裴和渊的陪同尽量连东宫都不出。而在裴和渊处理完朝政之后,或是在朝堂之上被常太后那头的臣工绊脚之时,尽量温柔小意熨贴郎心,或于床笫间顺意迎合,惹郎开怀。
而尽管几重危机已过,关瑶也百般留意,但有些事便如宿命一般,任你提防再提防小心再小心,它终会如洪水一般涌到你的眼前,且毫无征兆。
春分这日,该当祭祀百鸟,犒劳耕牛。
春分祭日乃国之大典,原该天子出面的仪式,因孟寂纶近来清醒状态堪忧,便只能由裴和渊这个储君代之。
而关瑶,自然也跟着一道出了宫。
选定祭祀的地方在一处攒簇的叠山之间,云雾浓密烟岚明灭,景观倒是甚好,就是那祭典忒不顺利。
典礼刚起便山风大作,礼官的祭文念到一半宣纸被刮出老远,提前画好的春牛图也被吹出个齁大的洞,选作献礼的猪羊还跟发了狂似的齐齐躁动。
“妖女祸国天爷不佑大虞丰年将不至”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这么一句,关瑶身上便挨了颗小石子,还不待她回神,混乱已起。
观典的百姓本就数以千计,而方才有人吆喝了那么句后,人群便如同被怂动了似的,本就因天象不吉而焦躁不安的百姓跟着喊跟着冲,没多久便将守卫给冲开了。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关瑶被挤开,很快便连裴和渊的身影都瞧不见,而在这混乱当中,围着她向外的人如同相识的一般,竟拥着她朝某个特定的方向而去。
发觉不对,关瑶待想开口呼喊,后脖颈却又被人重重点了两下。随后的一切,她便悉数不知了。
再次醒来,关瑶发现自己在一辆奔走中的马车上。而她的手脚未被缚住,口中也未被巾帕堵起来,并不似肉票。
“东家。”
车帘撩开,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关瑶摁着有些发酸的后脖颈抬头去看“宋班主”
“东家可还好”宋韫星满面忧容。
关瑶费力揉了揉额角“这是怎么回事”
宋韫星打下帘子进了马车“听说东家被那大虞太子困在宫中无法脱身,我便一直伺机想要救出东家,奈何先前并无机会近身,幸好今日有了绝佳时机”
关瑶愣住“谁跟你说我被太子困在宫中的”她脑子发浑“对了,你为什么会在大虞”
宋韫星眸子黯了黯“东家退了拘星班的股,那班子我便也不想要了。刚好有位旧友在大虞,邀我前来当教班,我便”
“等等,”关瑶唤停他“你先回答我,谁跟你说我被太子困在宫中的”
“自然是知情人。”宋韫星急切道“那晚见得东家不敢与我相认,便猜当中是有隐情的。奈何我在这大虞并无多少熟人,只能暗自心焦。幸好前些时日我识得了一位姓罗的大人,他与我说东家眼下的困境,且道是能力之所及助我营救东家,故今日这春祭”
“罗大人”
“罗澈升”
脑中飞快转了转,关瑶定下神直视着宋韫星“马车停下来,放我走。”
宋韫星不明所以。
“你被利用了。”关瑶一字一顿地刚说完这些,便闻得阵阵马蹄声近,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加速疾驶起来,直将二人颠作一团。
追赶,打斗,马儿的嘶鸣与刀剑相击的声音混在一处,载着这辆车的车夫将马鞭挥得又快又急,马儿受疼,便如同发了狂似的带着车厢往前狂奔。
宋韫星到底是受过身训的,他竭力稳住身形,在那颠簸之中揭开车帘子,却见到这马车冲走之处,是料峭的山崖边
车夫自是不会跟着一起送死的,早在马儿撒蹄子快要接近的时候他便跃下了车楹。
想起关瑶方才的话,宋韫星这才开始相信自己着实被人算计。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过关瑶,在坠落崖前的时刻,带着人奋力向外一纵
总算是上天留命,二人在离那悬崖边缘只剩尺余的距离前滚作一团。
宋韫星一臂揽着关瑶的背,一臂护在关瑶腰间,二人怎么瞧怎么像一对大难不死的逃命鸳鸯。
追与逃的两拔人已然分出胜负,哒哒的马蹄声近。有人勒住马,于他们数丈开外停下。
宋韫星无暇顾及旁的,只全心看着关瑶“东家可有事”
关瑶被震得头脑有些发晕,眼前也闪着阵阵重影,甚至腰都像是断了一样,靠自己的气力压根起不了身。而在被宋韫星扶着慢慢起身后,她呲牙咧嘴地忍着痛,余光却瞥见熟悉的身影。
数丈开外,有人自马上跨下,朝他们这处行来。
关瑶艰难地侧头去看,见得那行近之人,赫然便是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裴和渊。
虽冠服都沾了尘,但装扮仍是他今日祭典的礼衫,可那双惯作平和或是倨傲的眸子中,此刻却如有黑色的烟气煞厉俱存。
而待裴和渊步步逼近而来,在关瑶跟前站定的时刻,他的脸在她面前无声龟裂,幻化作另一张完全一样,却又分明有了变化的面容。
关瑶怔怔地盯着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事情很快查出眉目,是常太后作的妖。
她原想按旧路子,将裴和渊弄成与孟澈升一般的人,再趁机将朝政给夺过来。
然这老妇半点不知自己是作茧自缚。别说关瑶没死成,就算关瑶真当着裴和渊的面与人“殉情”,裴和渊也不会像孟寂纶那般万事不理,只知饮酒麻痹自己。
他若犯症,只会变作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毫无底线的乖戾之人。
便如眼下,明显换了个人的裴和渊一改先前与常太后针锋相对的脸面,还真就装疯卖傻地敷衍起常太后来。
而关瑶则被他派人拘在一处废弃的偏殿中。整整五日,无人与关瑶说话,即使是伺候她伤势的人,也像哑巴了似的一句腔都不搭。
第五日晨醒时,关瑶的枕边多了个锦盒。打开盒子,却见得里面是一堆玉石的细屑,且那细屑还特意被拼成了蝉的形状。
见到那细屑的时刻,关瑶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碎成了齑粉。
轻笑声响起,隐于帘幕之后的身形动了动。身着曳撒的郎君走出暗外,踱步到了关瑶榻边,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娘子入我的梦,是想助他除掉我”
关瑶思绪浮离,心里沉得不能再沉。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是这个裴和渊怎么会是喜着黑裳的这一个
“娘子”修长的指节在她脸上如作画一般游移着,郎君最后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晃了晃“还回去作甚便在这处与我一起罢,咱们地久天长,再无遗憾。”
关瑶神情怔忪“你为何,为何会是你”
裴和渊眉眼散漫道“娘子不知么娘子的出现,本身便是我的魔障。”
她是他的良药,亦是他怎么都绕不过的关卡。
裴和渊低声谓叹“娘子可知你走后,我一个人过了很多个日夜。那个懦夫跑去沉睡,寂寞和伤痛都是我的。可为何我不能与你相守娘子何以就这般提防我”
阴影伏下,他用唇蹭着她的嘴角,昵喃着问“他爱你,我也爱你,我们为何不能同时存在”
“你知道的,”关瑶掐了掐手心,低声道“你们只能留下一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为何不能是我”裴和渊将关瑶抱到腿上,坐在榻旁与她抵着额头追问道“嗯娘子,为何不能是我”
男人湿润的气息近在咫尺,关瑶的心如被鸟兽狠狠叼衔了下。
她垂下眸子,声音无力地提醒他“因为那具身体,并不属于你。”
也因为你,太过危险。
扑在面容上的呼吸停顿了下,随即变轻,再变浑。
关瑶的腰被掐住,后脑被裴和渊单手控着,二人的呼吸卷着
结束过后,男人浑不在意地说了句“那咱们就一起毁灭罢,有娘子在这梦中陪着我,我也不亏了。”
关瑶的力气被抽光,就连这样扭曲森然的话也缓解不了她的呆滞僵冷。
这个他出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万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关瑶没有搬回东宫,接下来的日子,她始终被半幽禁在那偏殿之中。宋韫星的下落她压根不敢问,生怕引得那人再度情绪波动。
裴和渊偶尔来看她,偶尔留下来与她过夜。
在那殿中,关瑶有时能听到路过的宫人私下讨论着宫里的事,道是自从太子殿下宠爱的女子死于祭典之后,太子如今也和天子一般开始疯疯癫癫。
只与天子不同的是,太子如患失语症一般,整日整日都不说话。不上朝不与人交流,若有人唤他,他便会抬起黑泠泠的眸子,将人盯得发毛。
而夜间,偶尔也能碰见他游荡的身影,目光涣散无神,对旁人的唤置若罔闻。
自打太子殿下浑噩,先前争回的权柄功亏一篑,朝政全被太后娘娘把持着,太后娘娘日日红光满面,更有女帝之风范。
人人皆道这大虞皇宫阴胜阳衰,个个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太后,且猜测太后会否干脆换掉太子,另扶一个听话的宗室子上位。
各色言语与猜测纷纷纭纭,只有关瑶知晓裴和渊,定然在谋划着什么。
而果如她所料,过后的某个夜晚,裴和渊轻轻捏着她的后颈,笑说道“娘子。我给你寻好了认亲的人家,到时你便能以大虞贵女的身份嫁给我。咱们夫妇相得,今后再不会有人能拆散你我。”
关瑶微微退开“你要做什么”
“娘子不妨猜上一猜”裴和渊目光锁住她“我相信娘子对我已有足够了解,定能猜到我想做些什么的。”
关瑶眼皮跳了跳“你要除掉太后与陛下”
“你也瞧见那老妇有多狠毒,而我那好父皇,真真已成个不人不鬼的模样。疯成那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帮他早死早超生,何必留在人间白受罪”裴和渊揽着腰把人提到身边。
关瑶挣扎道“我劝不动你是么起码陛下”
裴和渊屈起手指敲了下她额头,虽没有说话,态度却已然很是明显。
关瑶心中泛起氐惆。
白来一趟,还把自己给折了进来,她可真是好样的。
翌日用完午膳后,关瑶难得被允许在那殿的中庭走路消食,待行到某段墙根时,忽听到在外看着的宫侍有些紧张的声音“陛下,陛下怎来了此处”
“怎么这宫中还有朕不能来的地方”是天子孟寂纶的声音。
那宫侍连连告罪,解释道“这殿已废置许久无人住,怕有尘灰沾染龙体”
孟寂纶打断那宫侍,问了句“你可觉得朕是个明君”
隔着道墙好像都能听到那宫人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支支吾吾道“陛,陛下自然是明君,陛下神勇无极,陛下”
笑声打断他磕磕巴巴的假话。墙体传来摩挲的声音,孟寂纶无缘无故地说道“朕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朕死后去见大虞先祖,先祖们不仅没有叱骂朕,还夸朕把儿孙教得极好。”
“朕是个无用之人,昏昏沉沉过了半辈子,于国无功,于家有过。名声已然臭得无可挽救,朕当受阴司酷刑,当领极恶之罪,又怎会说朕把儿孙教得极好呢”
声音不低,听着像在问身旁的宫侍,可这样的话谁又敢接
孟寂纶悠然地继续说梦“朕不得其解,最后被先祖带到冥府一面灵镜之前。自那镜中,朕见得朕的儿孙把这大虞治理得很好。百姓和乐万象升平。我大虞啊,终回昔日之盛了。”
莫名其妙的梦,怕是做梦的人都晕晕乎乎,旁的人谁又摸得清头脑
站立停留的时辰已然够久,跟着的宫人不敢说话,只能偷摸去扯关瑶的袖子,示意她该回殿中了。
关瑶不曾拒绝,抬了脚便跟着回去了。而借着当日晚膳消食的机会,再行到那段墙下时,关瑶借口扭了下脚,蹲下身迅速将那掩于枝干下的一卷信塞到袖中。
待回到殿中歇息后,趁看守的宫侍不注意,关瑶悄悄躲在被子里头把那信给展开,可借着烛光左看右看,翻来转去地看,上面仍是一片空白。
关瑶蒙了,眼睛连眨好几下没闹懂是什么意思。她在榻上挠心挠肺,又碍于房内有人看着而不敢下榻,只得抱着满肚子疑问浅眠一宿。
而当晚,裴和渊也并没有去寻她。而关瑶被那无字信给闹得心内惴惴,胸间莫名犯起踢蹬,强烈的不安预感让她连吃食都用不下。
这般反常的关瑶,自然把百忙之中的裴和渊给招了过来。
在问过她并非身子不适后,裴和渊以为是被困得有了脾气,便哄道“娘子乖些,再忍几日便能出这殿了。”
他一来,关瑶的心跳得更快。于思来想去后,她还是递了那信纸过去“夫君,你看看这个。”
裴和渊接过后,两指在那信上捻了捻,面色立马淡了下来。
与曾教过关瑶的涂信之法不大一样,裴和渊索唤取来涂在那信上头的,是一整块化掉的红蜡油。
蜡油过纸,裴和渊起身抻开那信条,在日阳下对照着看。
那信上的字极草极淡,裴和渊身量高不说还举着手,关瑶便仰着脖子瞧了半日都拼不成一句话。
便在她眼眶子都睁得发酸的时刻,突闻外头轰乱起来,不停有人在此起彼伏地喊着“不好了走水了”
裴和渊骤然抬眼向外,迈了腿便冲将出去。
沾了蜡油的卷纸自郎君手间飘落至地面,关瑶蹲下身子拾起后,也学着裴和渊的样子,对着日阳所盛之处瞠大眸子细看。
这回,她终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瞧清了上头写的是什么。
最先认出的,自然是打头那几个字吾儿亲启。
吾儿亲启
常想与我儿言亲昵之语,然时时问心有愧,耻于开口。
近来闻听我儿欠安,甚为悬念。为父自知失德无行,惭于教诲,然清夜落笔心犹如麻,仍祈我儿破执迷,断邪念,方可消苦因,除幻忧,莫步为父后尘。
为父此生过处甚多。负先祖,负子民,未能保我妻,未能护我儿。屡为无勇无能,斯是自厌自弃。
手书此札无有乞谅乞宥之心,惟愿我儿康健顺遂。觅良妇,抚慧子,会连理结同心,序天伦之乐事。不欲我儿被亲者所仇,受挚爱所惮,负万民所憎,被草木所惧。
蹉跎半世,罪恶满身。为父若下阴司,便当领绑缚之刑,当受铜丸灼肺,死亦无憾也。唯我儿绝顶颖慧,自来谨重显允,该当一国仁君,断清明,择要臣,开盛治世,得渊清玉洁之名。
为我儿清障,实乃为父之责,亦属为父之幸。
若我儿能心怀天下,祈领我大虞重归往昔。若恋家口独身,殷愿安居顺睦。
不赘。
父绝笔。
看完这信后,关瑶脑子嗡嗡作响。
殿外喊声阵阵,嘈杂骚乱之中,滚滚浓烟似钻进了关瑶的心中。
她攥着那信,疯了般向外跑去,宫侍吓了一跳,连忙去拉去阻。
未接近殿门,已能听到有人在惊呼,道是天子放火烧了太后的寝宫,现下火舌如卷泼水成烟,怕是一个都救不出来。
关瑶两腿发软,整个人凝滞了一般,颤着身子看向黑烟弥天之处。
红色的火舌咝咝怪叫着,合着那狰狞又肆意的烟雾,活像要遮住这天,势同要吞噬一切。
看了不知多久,关瑶的目中开始眩晕,场景如在扭曲似的,蓦然一阵梵音在脑中激荡,关瑶身子曲起,她捂着小腹,痛苦地弯下了身。
像是当真经过一场漫长的梦,关瑶身姿变得极其轻盈。她像飘着的云一般,穿拂过长长的白絮之间,突然听到阵阵细小的清甜笑声。
跟着那笑声而去,她转到另一条跨廊之间。
那跨廊建于一条荷湖之上,尽头,站着个膝头高矮的小身影。
见她走近,那小小的身影嘻嘻笑着,朝她唤了声“阿娘”
撕裂般的剧痛传来,关瑶猛地睁开眼,却见得夏老神医焦急的脸。
关瑶惊讶“荣叔”
“可算醒了,我当你这娃不打算生了”老神医急得连瞪她的功夫都没有,便朝外头高声喊“产婆来了没有让她快跑两步这娃娃动得厉害”
像要配合老神医的话,关瑶肚子里的小人儿猛地踹了她一脚,当即让她痛呼出声。
两个满头大汗的产婆撩帘而入“来了来了快点快点,热水巾子剪子什么端过来”
听着耳边呼呼喝喝的急响,再受着令她咬牙都绷不住的痛,关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本来的世界中,且马上要生了。
生产过程痛至难言,娇气如关瑶,木塞子都咬断了两根。整三个时辰的生产,人就像在水中浸了一回,浑身湿透。
而最终,她没能如瞎扯的谎言那般生出对龙凤胎,而是诞下位小公子来。
哭啼声中,关瑶被抬着拭净身子,小婴孩也收拾干净了。
产婆抱着给她看“夫人这孩子可真干净,奶痂都没长一个。”
关瑶已然累得眼皮都掀不开全的,她半眯着眼睛,看了看生得小猴子一般的婴孩,便脑袋一倾睡了过去。
像是一粒结在空中的飞埃,关瑶在不真实的大虞皇宫上空,听到有宫人在小声交谈,道是常太后的寝宫烧成了一堆残渣。最可怕的是,太后与天子都没能逃出来
沉重的气息感染得浑身上下都疼,胸腔酸液上涌,关瑶的喉间才哽咽了下,两侧的眼角便各流出一道泪来。
许是已为人母便陡然生出些敏锐的听觉,关瑶眼还未睁,便像察觉到有人在唤自己似的。
耳畔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关瑶睁开眼,立马侧头向外。
半人高的摇床中,她的孩子在咂巴嘴,而那摇床旁边,则站了个高挺的身影。
哪怕天光未亮,哪怕那人面容不明,又哪怕他半句话都没说,关瑶几乎是霎时之间便认出了那人。
是他。
是她那个乖戾的夫婿。
“生了啊”裴和渊目光探过来,含笑道“到底让娘子把他给生出来了。”
眼见他伸手去摇床中抱人,关瑶吓得心口一跳“你要做什么你冷静些他是你的孩子”
裴和渊动作不停,甚至他姿势都不生硬,还知道托颈托臀,用整条臂撑住孩子。
抱在怀中端详了下,裴和渊走到关瑶的榻旁“娘子你看,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都与我一模一样。”
“”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关瑶还是诚实地答了句“他还小,根本没有长开,哪里就看得出来像你了”
裴和渊再度盯着看了片刻“唔丑是丑了些,可仍能瞧得出来,他生得与我颇为相似。”
许是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格外低落,眼下见得是这个裴和渊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关瑶不由颓败“你我是失败了对不对”
裴和渊答非所问“娘子就不怕他长大了像我”
“你直说吧,你想做什么”关瑶如同在大理寺受审的人犯一般艰难地坐起,两只眼眨也不敢眨地盯着裴和渊,生怕他一撒手,故意把儿子给摔到地上。
裴和渊不答话,而是听着小婴儿咂巴的声音,歪头问关瑶“他为何如此”
“给我抱吧,我喂一喂他,该是饿了”关瑶眸子雪亮,立马连珠炮般答话,两只手臂伸得老长。
见她急切成这样,裴和渊眉骨微扬,却还是将怀中一团软小的人儿递去给她。
初回喂乳,身旁还有个人在盯着,关瑶掀衣的姿势都有些僵硬。可小人儿一到她怀里便能闻着味儿似的,张嘴便像奶猫儿一般嘤哼几声,将小嘴朝她襟前拱。
料想该是饿极了,关瑶再顾不得那么许多,急忙将儿子护在臂中,侧躺着开始喂。
万事开头难,初为人母的痛总是格外多,关瑶整个身子都不自在,嘴里也不停抽气,还要顾着拍小娃娃的背。
“很疼”旁观的人忽然钻来句问。
关瑶想拉着被子盖住自己,又怕闷到孩子,便只咧咧嘴道“比生的时候轻松多了。那时候杀猪什么动静,我就什么动静。”
轻轻的笑声在半明半暗中出现了一下,便隐没了。
喂完后关瑶没肯放手,掩好衣襟再替孩子理了理被角,就那般半撑着身子,看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娃娃。
吃饱后的小娃娃如同鱼儿一般,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吐水泡。
看得正入神时,裴和渊问了句“娘子怎么想我”
关瑶的身子明显僵了下“你真想听”
裴和渊沉默了下,未几却笑道“不大想听了。”
夜将不安无限放大,关瑶决定面对现实“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主意,希望你不要迁怒旁的人。孩子到底已经出生了,你再不喜他,他也是一条生命,你”
“娘子怕我对孩儿下手”裴和渊点破关瑶的担心。
鉴于他先前数度极端的行为,关瑶并未否认。
几簇兴味燃于裴和渊的眼底“娘子可曾欢喜过我,可曾在意过我”他笑着,似是漫不经心地问“我在娘子心中,可有一席之位”
关瑶脑中空了下,被他这话攫住心神。
她撑着身子坐直了身,借着窗外透入的皎皎月光去看裴和渊。
郎君眸子定定,如一汪黑深的潭水,可关瑶却陡然于心中刺痛了下,为着那不掺假的浓情,以及压于眼底的隐秘期待。
唇抿了又抿颤了又颤,便在关瑶将要开口之即,裴和渊却榻上,探着身子看了在里侧安睡的小婴儿一眼“奇怪,明明不想让他活着的,可这人生出来后,我怎么又舍不得了呢”
这话直令关瑶眉心一颤,还未待她醒过腔来,人便被环抱在怀中。
男人在说话,鼻息都洒在她的发顶。他道“我也不算亏了,没有输。起码娘子生了我的孩子,也算与我有了延续。”
“我可以消失,娘子莫要忘记我。若论先来后到,我也并不比他迟多少。”
“娘子,我爱你,不比他少。”
关瑶喉咙哽着,眼里沁出眼泪,泪珠子从颏缘滴下去,落在被面之上洇湿了一片。
一只冰凉的手碰了下她的鼻尖,男人的声音慵懒温吞“再有下世,娘子爱我多一些罢。不,娘子只属于我吧。来多一世,我不会再放手。”
所有的过往都糅织在一起,沉得存心要让关瑶喘不过气一般。她死命捂住嘴,不想让哭声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可纵然如此,人在哭过后眼皮总有千斤重,她无法控制自己抽抽噎噎缩在被中,更挡不住困倦的乏意席卷全身。
在彻底栽入睡息之前,关瑶还记得自己耳畔有人在说“我是为了娘子而离开的,若有下世,娘子定要偿还于我。”
一大一小,安然入睡。
裴和渊双手撑在榻上,眸中是令他都感觉不到的脉脉温情。
目光自小娃娃身上转到小女人身上时,丝丝缕缕的情愫像要漫溢出胸膛。
倘若这个身体由他支配,他又怎会那样珍惜能看见她的时光,珍惜到要用力些,让她记住他。
可也让他怕了她,甚至想除掉他。
他永远在伺机而动,他试图抓住所有的机会,那人一切情绪的起伏之间,他都想冲破禁锢,占领这具身躯。
诚然,他并非记不清上一世的最后,自己有多么的不正常,可他坚定地认为那只是过去。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上世失措,这一世,他定能控制得好。
可若她怕他,若他的存在令她忧惧
得是自舍字中悟来的,舍是自爱中淬出的,不过离开二字罢了,想来也并没有那样的难。
答应自己的最后一眼看完,裴和渊眉目漫开,缓慢站起身,向那木门行去。
三步,两步。
榻上的婴儿总是不安分,哪怕将将吃饱了肚,却还是要发出咂嘴的声响。
裴和渊站在一步开外,认真听完了令他心头发软的那声舔舐,才抬起腿,向前跨出最后一步。
门被打开,如孤筠孑立的郎君踏过门槛,消失于木门之后。
而寝房之内,关瑶将好翻了个眠。
梦梦又寐寐,清醒又坠入。
胸腔如被抽空,从入眠到苏醒,再度睁开眼时,关瑶竟花了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认清自己到底在何处。
在夏老神医粗着嗓门告诉她第三遍已经回来以后,关瑶这才想起来问“他是离开了么”
“离开了。”夏老神医嘀咕“还算他有些个觉悟,差那么点儿,老秃驴就要作法送他永远沉睡了。”
“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喜得麟儿,转逆缘增上缘。”慧济大师在旁慈眉善目。
关瑶四下看了看,慌问了声“大师,那我夫君”
“救他回来是为了让他跟你天天腻乎几个地方惹出的烂摊子不得他收拾难道天天跟着你们娘俩打转不成”夏老神医口头抢着话,手里抱着小娃娃,把两只眼笑成了缝“小家伙生得可真好,老头子我也是有重孙儿的人了”
确如夏老神医所说,裴和渊清醒之后,便去了大虞皇宫处理事情,甚至那事件一理,关瑶便三四日都不曾见到他。
有儿万事足,尽管心头憋了重气,关瑶却还是立马能被一日一个模样的儿子给哄得心花怒放。
裴和渊人虽没露面,却拔了好些个会伺候的下人来,当中也不乏几个奶嬷。可关瑶自己的奶水便足够丰沛,倒未让她们奶孩子,只在孩子哭的时候让帮着哄哄便是了。
因而在忙得头脚倒悬之后抽空回了趟那住处时,裴和渊所见到的,便是小女人侧身喂奶的画面。
他的妻姿势已很是熟练,一边喂着孩子,一边手还不安分地到处在孩子脸上碰来碰去。幸好小娃娃一心饱肚,不理会这么个多手多脚的娘亲。
挥退伺候在屋内的人后,裴和渊轻手轻脚接近,像是呼吸重了都会惊扰到这一幕似的。
待离榻边尚有两步之时,本来专注喂着孩子的人反手便扔了个枕头下去,正正砸在裴和渊脸上。
“你哪位”扒稳枕头后,裴和渊对上的便是张刻意板起的脸。
他摸摸鼻头,下意识赔了个笑“娘子。”
关瑶不轻不重地睨他一眼“我是不是该唤陛下了陛下最近在忙什么莫不是这便开始选妃了”
“娘子这话何意”裴和渊往榻前去,温和好脾气地笑“是我不好,近来在宫中被事情缠住了脚,冷落了娘子,我该罚打骂,娘子随意。”
“那不是袭君的大罪么我哪里敢”关瑶故意挑刺。
裴和渊倾身揽住她“女子教训夫婿尔,天经地义。我还未行国君大礼,就算行了,在娘子跟前也只是伏低作小的夫君。”
炙热的气息挨近,关瑶这才想起去推他的脸“做什么不许看。”
裴和渊揉了揉额角,无奈地笑“我看看孩子。”
“那也一边待着先”
“好。”
小娃娃一天天见长,能睁眼的时长也越发多了,这回饱肚后倒并未立马又睡,而是睁着圆咕噜的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眼前凑来的两颗脑袋。
小人儿眉毛还极淡,鼻子也是软榻榻的没有鼻梁,唯一瞧着可喜之处,便是越发让自己像个雪团子一般的皮肤了。
关瑶信手拿了个摇铃逗他,又问裴和渊“可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
裴和渊声音沉着“便用父皇赐的名罢。”
“你记得”关瑶先是讶然,随即又了然“是了,他记得,你也肯定记得。”
末了,关瑶又想起孟寂纶那封绝笔信,她脑袋枕着裴和渊的肩,抽抽鼻子道“那个人也是有触动的吧”
想杀的人,想杀的生父,却甘愿为自己清障,为自己背负骂名。
到底是亲生的父子,她不信另一个离开的人,亲眼看了那绝笔信的人心内会毫无波澜。
裴和渊久未说话,可见着关瑶眉间伤怀总是挥之不去,仍是没能忍住,出口打趣道“怎么娘子还舍不得那一个你的夫君仅有一人,娘子还欲享尧帝之福不成”
关瑶眼皮微撩“那也不是不成。”
裴和渊不由静默。明明两世都是她先追慕自己,怎么两世下来,最后他倒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想来这事真真没有道理可讲,裴和渊只得认命道“都听娘子的。今后娘子欢喜书生我便扮书生,娘子欢喜武将我便演给娘子练拳可好”
关瑶眨巴眨巴眼“我若欢喜小倌呢”
“只要为男,娘子随便挑便是。”裴和渊从善如流,关瑶笑不敢笑大声,只得掐他解愤。
闹了片刻,关瑶问“淳灵儿”
“娘子莫要担心,”裴和渊拉住关瑶的手安抚地揉了揉“她身旁一直有人照看着。前两日席羽也追上去了,会将她安然带回大琮的。”
关瑶这才稍稍放了心“那就好。”
孩子逐渐困倦,眼珠子眯了几下,眼皮便又粘到一起去了。
夫妇二人说话声音变低许多,又叙了片刻后,裴和渊嘱咐关瑶“近来事多,若我回得晚,娘子莫要等我。”
“少自作多情了,哪个等过你”关瑶睨他一眼,瘪瘪嘴道“眼下青影都快挂到嘴角了,你去睡会儿罢。”
“我不能睡这处么”
“我坐月子呢,你跟我睡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人高马的,一个翻身压到孩子怎么办”关瑶将人往下踹“去隔壁厢房或者去软榻睡,别在这儿黏糊。”
裴和渊没辙,日间还在宫中铁腕治朝的人,这会儿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离了妻儿,独自蜷去了软榻上小憩。
时日飞快往前,转眼已经是廿二的花朝节。
因还未行大典,关瑶也不愿这么快便搬来挪去,便索性住在了原先夏老神医住的宅子中。
裴和渊前前后后忙了个把月,才将大虞宫中的事处理得妥当了些。
那般没日没夜地忙碌,再是铜打的身子也撑不住。这日回程路上委实困顿,他在马车中便阖眼假寐一路,待回到妻儿所在的家中时,人也清醒了好些。
春序正半,院中的花树上已挂满彩幡,红纱灯笼插在树梢墙角。笼烛与星光错落,生出温情的晕影。
他的妻正坐在檐下,摇着拔浪鼓逗孩子玩。
才出月子不久,她的腰身已复轻盈,身段之玲珑比起生产前也并不逊色多少。
见他回来,她显然惊喜又惊奇,下意识想起身,却还是在提了下身子后坐回原处,是要等他走过去的意思。
裴和渊不禁摇头失笑,抬步向前之间,又想起这世二人的几回见面。
国子学监外,娇娇俏俏的少女拦住他,上来便要向他请教诗词歌赋。
青吴山寺内,明艳娇妩的姑娘在亭间截住他,开口便要邀他秉烛夜谈。
顺安贡院外,他仅是去看个榜,便被她着人绑束手脚套上布袋,便强行押着他与她同拜高堂,礼成夫妇。
裴和渊心内再度感叹,明明主动甚至赖皮的是她,然俯首称臣被拿捏得死死的,却终成了自己。
“想什么呢”曲里八拐的声音随着眼角同时扬起。
裴和渊掉入那双妙盈盈的眸中,伸出指腹在她面上蹭了蹭,温声道“在想娘子当初若不曾于榜下捉我为婿,眼下我二人又是怎么个光景。”
“那我可潇洒多了,”关瑶不客气地拍开他,颇为真情实意道“若我不曾招惹你,我现在肯定还在青吴待着,隔两天看场戏,隔三天游回湖,得空了帮我舅父铺子里做些生意,要多悠哉多悠哉,哪用在这里给这小祖宗当逗乐的”
见她眉飞色舞说得头头是道,裴和渊宠溺地笑笑。
他这妻就是这般,无理要辨三分,有理,更是恨不得骑到他脖子上头撒野。
上前圈住关瑶的腰肢,裴和渊亦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摇床中的小娃娃“那这小祖宗今夜便让旁的人去逗,娘子便由我来伺候,可好”
关瑶白他一眼。这话听起来像在哄她,实际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是为自己谋福祉的歪词罢了。
然为自己谋福祉也罢,当真想伺候关瑶也罢,春意占领九州的花朝节夜,终也让小夫妻沾了场袅袅东风。
这会儿,二人正借着余劲温存,关瑶嚷嚷着帝王心易变之类的话。
裴和渊极为配合“那我该如何做,才能让娘子安下这颗心”
关瑶将汗津津的手掌贴在裴和渊身上擦了擦,顺口说了句“大概是将你所有的权柄都上缴于我,让我握住你的命门,我能更安心一些”
裴和渊捉住她的手,认真问“哪处命门”
关瑶“登徒子。”
裴和渊朗笑出声。
夜半冻风掀起沙石,外头余寒犹厉,这寝居之内,却是笑意生温。
没能撑多久,关瑶便昏昏然睡过去了,全然不知裴和渊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多久,暧融与牵绵在他胸腔之间葳蕤蔓延。
最后,裴和渊极其珍重地,在关瑶眉间吻了吻。
纵然前尘曲折,然这来之不易的圆满,亦是是他曾日乞夜盼的缩影。
半轮月光横于穹弯,遮断人间形影相吊的跫音。
前生的遗憾消溶,一切的复演,皆为了今生的失而复得。自此,只绽欢容。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个绿封,毕竟本文又名我总在绿我自己正式跟我的正文说拜拜,跟我的番外说嗨嗨
如果瑶妹和三狼的故事得到了宝子们的喜欢,请容我叉腰大笑三声,晚上唱歌o的时候嗓音更洪亮些最后感谢一路支持和陪伴我的爸爸们,俺圆满啦
高亮抽奖奖品大家上我胃剥上面看啦˙e˙
注1序天伦之乐事出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最后推一下预收外室今天喀血了吗baba大家收藏一个乀ˉeˉ乀
文案
一
某次执行任务时,沃檀救了个容色澄彻的美郎君。她见色起意,想着男人都爱养外室,决定自己也养个玩玩。
可救人后沃檀发现,她那外室是个爱吐血的病秧子。
推他一把,他立马倒地。亲他一口,他当场闭气。跟他开句黄腔,他能咳到撅过去
好在病秧子除了不能睡,人还是蛮勤快,煮饭浆洗样样习得,起码她执行完任务回到家,能喝到口热乎粥了。
而且病秧子脾气顶好,很是温怜可亲。在宅子里,她操刀舞剑,他抚琴赋诗,两人看起来九不搭八,十分般配。
直到后来,她得知这人就是她大主子的对家,当朝九王爷。
且武功,不一定在她之下 。
知晓真相那日,沃檀提着剑往家赶,咬着牙在想是先杀了他,再上了他,还是先上了他,再杀了他
二
九王爷景昭恭俭仁恕,行之有纲,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儿子。若非身有不足之症,早便入主东宫当了太子。
某日他意外遭刺,亲卫悉数被杀,人也不知所踪。
后来,卫从们找到人时,他们王爷正被个女流氓抱着腰舔脸。
王爷耳根通红,无奈地偏了偏脸,温声哄那女流氓“先用膳吧。”
卫从们涕泪横流“这太作孽了他们得以死谢罪啊”
直到后来,值守的卫士看到他们不愿意回王府的爷,故意把袍子扯得松松垮垮,敞着颈下锁骨,勾引人家小姑娘过来摸
卫从们纷纷以手掩面“瞎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