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五谷杂粮得百病, 身体不适乃是寻常事,景晚月年纪轻轻,偶有这个表现, 家人们自然不会太过震惊, 只是认真关怀“晚月, 你不舒服么”
景澜首先问道, 程有与程熙也放下碗筷,一同看着他。
然景晚月心知肚明, 不想孕期反应竟如此突如其来,顿时有点慌。
他强自压下胸口的难受,低眸回避道“可能是昨日没吃好, 夜里又有些着凉,爹爹别担心, 无妨的。”
景澜点了点头, 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终归不能完全放心,便道“先吃饭,吃完了让吴大夫给你看看, 图个安心。”
吴大夫是丞相府中多年的老大夫。
景晚月愣了一下, 道“好, 待会儿我自去找他。”
众人继续吃饭, 景晚月松了口气,不料正要动筷, 一阵比先前更加强烈的恶心猛然袭来。
他连忙又捂住嘴, 这回自觉实在难以抵挡,便立即转身离席。
家人们震惊地看着他,程熙的反应最快, 站起来一步上前拉住景晚月的手腕,道“晚月,等一下”
本意是看景晚月仿佛的确有病,怕他独自一人应付不来,想陪着他一起周全照顾,结果那一握,手指恰恰刚好按在了景晚月的脉门上。
好巧不巧,因为某些旁的原因,程熙虽然不是大夫,却会摸脉,而且只会摸喜脉。
顿时,程熙那常年温和舒展的君子面孔露出了如遭雷击的神情,他瞪着眼睛看向景晚月,惊恐道“晚、晚月你怎么”
景晚月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不知道程熙会摸喜脉,但见程熙的表情,多半是瞧出了什么。
他也慌了。
他想夺门而逃,程熙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双肩,不可置信地问“晚月,怎么回事我、我是不是察错了你让我再看看。”说着就要再抓景晚月的手。
景晚月立刻推开他。
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
程熙聪明至极,看到此处便明白了过来,于是他放开景晚月,愣愣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的弟弟,他这从小到大,心里除了舞刀弄枪钻研兵法努力上进便再没有其他的弟弟,怎么、怎么会
他还没有成婚,亦从未听说他有交往的心仪之人这事要是让父亲们知道,甚至传出去
程熙一阵头大,下意识的想法却仍是要保护弟弟,故而一向孝顺的他首次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父亲讲。
然而他们的爹爹却是更加聪慧,更加难以欺骗的,何况亲眼看到了兄弟间的这一幕,谁还能想不到一定是发生了很大很大的事情。
景澜此时的面色已与先前截然不同,他将筷子放在筷撑上,袖手端坐“午儿,晚月怎么了”
他虽温和,却绝不是那种老好人的温和,否则也不可能在开国丞相之位上稳坐二十多年。
程有宽厚质朴,此时一脸担忧,程熙看看父亲们,又看景晚月,左右为难。
一家四口就这样陷入僵持,景澜未有丝毫急切,然而不动声色的耐心却更令人心中打鼓。
花厅寂静,进而渐渐压抑,渐渐地连呼吸声都仿佛雷鸣了。
但渐渐地,景晚月也冷静了。
他攥了下拳头,来到两位父亲面前提衣跪下,吸了口气,坚定地望着他们。
“禀告父亲爹爹,孩儿不是生病,而是身怀有孕,孩儿辱了门楣,愧对父亲与爹爹。”
话音落,程熙深深叹息,景澜与程有就如方才的程熙一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景澜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景晚月心中巨痛,实在难以将真相告诉家人,只得垂头不语。
气氛比方才更压抑了,长久而可怕的沉默后,景澜似是略微冷静了一些,他重新坐下,低眉望着景晚月。
“晚月,这样吧,你将你那心仪之人带来家里,大伙儿见个面,讨论讨论婚事。你放心,只要你俩真心相爱,他也是正人君子,爹爹们绝不会干涉,只会祝福。”
顿时,景晚月的心更痛了。
他的爹爹们当真是极好,对孩子十分关爱,全力支持他们的喜好与选择,还对他们说,他们的开心才是爹爹们的开心。
所以曾经,他丝毫不担心家人会因为穆悠的出身而不赞同他们的感情;所以如今,他便越发觉得难过。
他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可是
景晚月开始发抖了,他一边摇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心仪之人,爹爹我、我没有那样的人。”
这一下,景澜、程有和程熙彻底被吓到了,程有站了起来,程熙亦从一旁走到近前,满面不解地看着景晚月。
“什么叫没有心仪之人”景澜不由地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声音微抖,“没有那样的人,你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晚月面色痛苦地低垂着头,双拳用力攥着,“我不想说,我总之没有那样的人,没有”
“晚月。”一直没说话的程有开口了,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问,“你告诉爹,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景晚月一怔,错愕地抬起头来,双眼不断地抖动。
程熙生怕这样下去会难以收拾,连忙蹲在景晚月身边,扶着他的肩好言劝道“晚月,爹爹们不是逼问你,是关心你,你说出来,我们”
景晚月受惊似地猛一摇头,他现在心里很乱,也很难过,那件事才刚过去不久,他不想说,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刚与穆悠分开时那种极其细微又极其深刻的痛苦了。
他真地坚持不下去了。
情绪失控的景晚月突然使劲儿一推程熙的胳膊,起身夺门而出,留下屋里错愕的三人。
从小到大,景晚月那么乖,那么懂事讲礼仪,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有这般倔强忤逆的时候。
景澜与程有面色复杂,程熙稍愣了一下,跟着追了出去。
已是腊月中旬,前几日京城雪落,一夜便是满城厚厚的素白。这几日小雪持续飘着,天地冷润,丞相府被装点得宛如一块宁静自然的白玉。
景晚月穿着一身银丝箭袖,快步踏着乱琼碎玉,面容绷着,眼眶泛红,他接连大口呼吸,几乎崩溃的内心才总算暂得一丝余地。
然而在府中行道上没走多远,程熙就跟了上来,一声接一声地喊他站住,说他方才在厅中态度不好,又说他多年不在家中,独自逍遥快活,总之就是一堆大道理。
景晚月人生首次生出了逆反之心。
可他历来不会与人当面争吵,何况那还是他的大哥。
他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并不看程熙,只是冷着脸道“若是觉得我有辱门风,我可以随时离开。”
声音清冷,语气克制。
程熙一听自然更加上火,匪夷所思道“这是什么话你”
景晚月心乱如麻,着实不想再听下去了,干脆运起轻功飞身而去,一路回到梧桐居,连屋都懒得进,就坐在主屋外木廊的台阶上,恍惚地望着小雪飘飞,满目银白。
雪粒被微风吹入木廊,落在他的身上,停住,化掉,再落下。
景晚月脑中一片混乱,方才的事,更久以前的事一一闪过,事无巨细,他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心中的难过没有丝毫减弱
是因为穆悠不愿跟他在一起了而难过吗
仔细想来,似乎并不完全是。
那种难过并非源于某个具体的原因,却总是突如其来,有时明明在正常做事,有时明明在同旁人说话,有时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他心中忽而莫名一动,就难过欲死了。
他根本无法控制。
他只是想有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一句“你不要难过了”,可是他的父亲、爹爹和大哥都
不过说到底,终归是他不对。
他让家人思念、担心,甚至丢脸。
强大的绞痛笼罩了景晚月,他攥住衣裳料子,正觉得这里也将要呆不住了的时候,忽见庭院月门边一身衣裳一闪,片刻后,一张活泼可爱的少年面庞歪头探看进来,露出友好善意的笑容。
然后又将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使劲儿地跟他挥手。
来人乃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夏焉。
也是曾与程熙成婚又和离了的,他的前任嫂子。
大约三年前,他从北境回京参加程熙的婚礼,那个时候的夏焉叫做谭嫣,身份也不是皇子,而是已故左丞相谭瑛府上的孙小姐。
婚礼上匆匆一见后,他便回了北境,结果半年后收到家书,他的嫂子从姑娘家变成了少年郎,还恢复皇子身份回了宫。
他的大哥自是备受打击,和离之后自请调职出京,在青州呆了两年,三个月前任期结束,也是刚回京城不久。
这一连串的事情令景晚月大为震惊,如今他这位前嫂子与他大哥的关系亦是相当朦胧
那日当街刺杀,夏焉为救程熙受伤,近来一直在他家中安养,他日常瞧着,大哥分明未曾忘情,前嫂子似乎也是有意,可两人却又都不主动提起。
他实在不解。
夏焉突然到来,景晚月连忙强打精神,欲起身行礼,结果夏焉却是一溜儿烟地跑了进来,一边摇手一边一叠声地说“不要行礼不要行礼”
跑到近前,还竟就直接蹲下,双手捧住脸,抬头期待地看着他。
景晚月只好将刚刚抬起了一点的身体坐回去,照旧唤道“嫂子。”
夏焉立刻尴尬地红了脸“哎呀,我不是嫂子啊。”
景晚月便改口称呼殿下。
夏焉比景晚月大几个月,心性却显小,面容也显小,他用他那双大眼睛对着景晚月不停地闪烁。
“晚月,我要好好谢谢你,那天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可能就活不了了,你就像神仙下凡一样”
景晚月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殿下言重,不过即便我不来,大哥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夏焉却摇了摇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还是很重要。”
不经意的一句令景晚月内心恍惚地动了起来,他连忙调整心情,开始询问夏焉的伤势。
夏焉蹲着,答过之后垂下头,手指在雪地上划拉,片刻后抬头小心翼翼道“晚月,我听说你有小宝宝了”
景晚月顿时脸颊一烫,躲开眼神,坐立不安起来,然而夏焉却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
“真好啊”他自顾自地说,“有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小家伙在身体里一点点长大,然后出生,一点点地能走路会说话,走路的时候踉踉跄跄,说话也经常鸡同鸭讲,多有意思我真羡慕你,晚月。”
景晚月当即愣了,他不可思议地瞧着夏焉,夏焉径自浑然不觉。
“我也羡慕你能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还做得那么好不像我,从小被当作女孩儿养在小院里,回了宫被大家说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以后更加不知道会怎么样。”夏焉垂下眼帘,忧伤地叹了口气。
“我还羡慕你与程熙和薛晨星你们一起学读书学武艺,相互陪伴亲密无间,我都没有那样的兄弟”夏焉扁了扁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父皇也不讲道理,动不动就批评我,比景相和程大人差远了。”
这“大逆不道”之言令景晚月一惊,“你怎这样说圣上”
夏焉却不屑地一哼,“父皇面前我也是这样说,大不了就是罚我。”
景晚月沉默了。
的确,皇室与普通人家截然不同,何况夏焉是个半道儿上才被找回来的皇子,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今上再稍稍露出一点不宠爱的意思,宫中势利之徒自然便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景晚月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懂他。
人生于世上,但凡心还活着,最难的便不是逆境摧折,而是受人冷落,尤其是受自己所重视之人冷落。
难得有人与他这样聊,景晚月又在低谷,心中触动,忍不住道“四殿下,其实我也并非像你想的那样一切顺遂,你可知道,当初爹爹怀着我的时候,全家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非常希望,从我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
“嗯”夏焉双目迷惑地一蹙。
“大哥表字午阳,晨星取名晨星,是因为他俩一个生在正午,一个生在黎明,也是因为这样取名搭配。但我并非夜里出生,名字亦是出生前早早就定下的,我想这固然也是考虑了搭配,但恐怕更是因为晚月之名,适于女孩儿。”景晚月的声音低了下去。
夏焉迷惑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可、可这既然都只是你自己想的,那”
景晚月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想的没错,但若非如此,还能是为什么呢爹爹们想要女儿,大哥想要妹妹,从前闲聊时,他们亲口说过的。”
“唔。”夏焉明亮的双目闪了闪,露出思考国家大事的严肃神情,片刻后煞有其事地摇了摇手,“晚月,我觉得你这样想不对。”
他伸手揪住景晚月的衣摆,循循善诱“喏,你看,你现在有了小宝宝,一定会偶尔想想它出生后的模样吧有朝一日我若有了自己的小宝宝我也会想,这是大家都会做的事所以景相当初有了你,大伙儿对你有期待,很正常。然后等到你出生,大伙儿发现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这其实更加正常,因为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你说对不对”
景晚月听着这一长串铺垫,略略恍惚,恍惚之中,又隐约感受到夏焉为他捋的那条线索逐渐明晰了起来,便信服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嘿。”夏焉开心地咧嘴笑了一下,一锤定音道,“那你会因为你的小宝宝不是先前所想的那样就不爱它了吗”
景晚月一怔。
“或许有些人会,但景相他们绝对不会,景相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从前从未听过这样简单直白,仔细想来又无比正确的论调,景晚月几乎就要被说服了。
“有理,可是多少还是会有遗憾。”
即便只是一点遗憾,对他这个承受者来说亦是庞然大物。
“嗨呀,这只是你的假设,就算真的有吧,那也肯定会在拥有了你的时候就彻底消除了”
“你这般笃定”景晚月犹豫道。
夏焉想也不想就猛点头。
“为何”
夏焉又想也不想便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因为你们一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眼中神采饱含崇拜与歆羡,固然是来劝解的,但言语中的真诚做不了假。
景晚月彻彻底底地震动了。
当初成婚后,夏焉一直同程熙住在专为小两口建造的新婚宅院,并未入丞相府,与景澜他们真正相处的时日也不算多,可他却用全部的理智和感情相信、认可着他们一家。
这实在令景晚月汗颜。
近距离相望,景晚月不禁心想难怪程熙会对夏焉一见钟情,单是这精致漂亮的五官与活泼可爱的模样便就叫人挪不开眼,何况他亲和友善,真挚风趣,言行间自带纯然贵气,的确令人不自觉地喜欢。
“晚月,其实这事儿简单得很。”夏焉又道,“你就是性子冷,不爱说,你若说出来,肯定就会发现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也是,景相他们只是太意外、太关心你了,生怕你在外面受欺负”
夏焉顿了一下,景晚月有孕的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但想来多半不会是好事,他便叹了口气,含糊道“晚月,我知道一下子就让你不要难过很难,但现在你回家了,大伙儿都在,大伙儿期待着你、爱护着你,可以让你依靠争吵都只是一时的,我刚刚也批评过程熙了,他正在愧疚呢”
“哦不过你也不要太怪他,他是长子,心里一直有股责任感,有时看着你们这些弟弟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忍不住就想管教规劝一下。”
夏焉说话的时候仿佛是要把整颗心都掏给你,字字句句十分为对方着想,而且无论这事有多难,他也能像聊家常一样,不知不觉地就令人没那么烦躁了。
“多谢殿下开解,我好多了。”景晚月诚恳地点了点头。
“嘿嘿。”做了好事帮了人,夏焉又开心又骄傲,瞧着景晚月一身单薄的打扮,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作出严肃的神情“对了晚月,你现在有小宝宝了,不能再穿得这么少,更不能坐冰冷的台阶”
景晚月摇摇头,“我不冷。”
夏焉露出更加严肃的模样,“你不冷,但小宝宝或许会冷。”
景晚月一愣,仔细一琢磨,竟觉得十分有理,连忙站起来。
恰在此时,程熙从院门外走进来,一手撑伞,一手还提着一把伞,明显是在外听了许久。
景晚月立刻不自然了。
夏焉站起来前后看看,首先向景晚月申诉“晚月你别多想,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又看程熙,表情凶狠了一点,“不是叫你不要跟来吗”
“我来不好么”程熙将伞撑在夏焉头顶,面带笑意,语气柔和,哄了他几句,便将另一把伞递给景晚月。
“晚月,抱歉。”他认真地说,“方才以及从前,没能仔细考虑你的感受,我这个做大哥的实在惭愧,但焉儿说得对,我从未觉得你有任何不好,爹爹们也是一样。”
景晚月接过伞,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
“回去吧,爹爹们还在厅里,你不要怕,这回大哥帮你说话。”
顿时,景晚月的眼眶和鼻尖发酸,握伞的手扣得更紧,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花厅。
景澜与程有坐在椅上,一个按着额头,低垂的面容十分疲惫,一个表情怔愣,眼里尽是苦恼。
景晚月一见,更加后悔起自己方才的冲动,父子连心,景澜和程有抬头看到他,亦是一脸心疼与悔愧。
“晚月,过来。”景澜道。
景晚月走过去正要跪,景澜却按住了他的胳膊,一手抚上他的脸颊,叹气道“傻孩子。”
“爹爹。”
景晚月心中汹涌,再难支撑,一步上前抱住了景澜。
待情绪好些了,景晚月轻轻推开景澜,道“爹爹,让我跪着说吧,否则我心中实在难安。”
他坚持跪下,将家人们一一看过,垂下眼眸。
“爹爹,父亲,大哥,此事具体情形我眼下的确不想细讲,但请你们放心,我没有受人欺负,说来不过是当时情浓、后来生变这样一件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事情。而今我与那人已彻底断了,他不知我身怀有孕。留下这孩子是我自己的意愿,不为别的,只为它是我的孩子。”
景晚月躬身下拜“请爹爹、父亲和大哥信我。”
花厅寂静,他字句平稳,却坚定不移。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景澜深深叹了口气,亲自将景晚月扶了起来。
“这样的事的确普普通通、随处可见,只是苦了你伤心难过。罢了,眼下不想说也没关系,家人们都在,等你缓一缓,想说了,随时找我们排遣便是。稍后我替你面圣,将年后任职之事推一推。”
“多谢爹爹。”景晚月握着景澜的手,垂下头,“孩儿任性,给家中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爹爹却如此包容,我”
“又说傻话。如此种种,皆是父母当为子女所做之事。”景澜摸着景晚月的脸颊,“至于任性,大约是咱家的传统吧,我年轻时比你更要任性,要怪也只能怪你是我的孩子了。”
景澜看向自己的夫君程有,程有与程熙微笑着迎上来。
此事暂了,景晚月有孕的消息只留在了相府之内,他开始过上了清闲日子,与从前在北境当真是两个世道。
曾经诸事如梦似幻,他一时忘却,一时恍惚,一时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好在有夏焉同他说话分忧,他们渐渐地熟悉起来,虽然性情迥异,却十分投契。
年节将至,圣上下旨,令尚未完全伤愈的四皇子夏焉于丞相府过年。
阖府格外隆重地办年货做准备,景澜等人朝中繁忙,景晚月这个二公子便主动挑起了家务事,里外协调,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总算妥当。
骤然无事,望着各处喜庆繁华热热闹闹,他的心突然寥落,便独自坐在院儿里,托着下巴发呆。
“晚月,你和那个人之前感情一定很好吧”
曾经夏焉问过他的问题再一次清清晰晰地从脑海中传来。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真正相爱过,或许那只是一夕放纵吧。”
明明是几个月前才发生的事,他却觉得像上辈子;他仍清楚地记得其中的许多细节,可又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真的;他曾经无比笃定,可如今敢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胸中憋闷,眼前喜庆的年节布置渐渐朦胧,他一边努力克制,一边发疯一般地想着穆悠。
穆悠自小受苦,从来没过过富足快乐的新年,假设有一日他能来到这里,看帝京盛景,品美食美酒,他会怎么样呢
那时的自己又会是怎么样呢
除夕夜。
飞骥营张灯结彩,将士们分麾饮宴,酒肉菜肴异常丰盛。
这是穆悠从小到大过的第一个无需为吃穿发愁的新年。
可听着周围肆意的说笑,望着大伙儿毫无保留的欢乐,他却无比烦闷。
其实,他已经烦闷很久了。
消除烦闷的唯一办法便是不停地做事,故而这段时日以来他十分上进,做公务、练武、钻研军阵兵法,几无一刻停歇,进步更是神速,俨然已是李通身边最为得力之人,升任百长指日可待。
然除夕夜无需做事,那些被他压抑了多时的烦闷便从四肢百骸里一点点地冒了出来,深入骨血、肌肤、头脑,令他无处可逃。
唯有饮酒。
酒入愁肠百遍,杯中酒影晃动,他糊涂了。
他仿佛从酒中看到了一个身影,穿着浅银丝袍,乌发顺滑,面容精致,凤眸微挑,气质幽冷。
酒中之影不断放大,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周围的欢声笑语模糊远去,好像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今夜大雪,举目素白,夜寒而澄澈,极富意境,可惜天上却好像少了什么。
穆悠醉了,他趴在桌上,眼皮无力地一扇一扇。
少了什么呢
是了,他想起来了,天上少的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少了一轮晚月。
过了年便是春日和暖,草木抽芽花朵冒尖,渐渐地枝长叶阔花瓣雍容,江河之水汹涌,日子亦在这汹涌之中毫无阻碍地奔流而过。
紧接着夏日明媚,暑气上升,人们衣衫短薄,摇扇吃冰吃瓜果,好容易烈日终于削减了毒辣,树荫终于脱去了闷气,初秋送来爽风,人们松了燥意。
可景晚月却不得松快。
深夜,他从梦中惊醒,身上粘了一层虚汗。小腿抽痛,他勉力起身缓了片刻,将枕头竖在床头,撑着身子靠上去,长长地吁了口气。
如今距离他的产期只剩半月,薄被下的肚子十分壮观,胎儿挤压脏腑,且动得频繁,令他近日总是呼吸不顺。
为了给生产做足准备,胎儿自行向下活动,扯动耻骨,起初那疼他尚能忽略,但渐渐的疼痛加重,又十分难言,他只好强忍。
另有行动不便、头晕浮肿等症状数不胜数,是以明明每日都是早早就睡下了,醒来却丝毫不解困乏,只能低沉地面对着漫长的天光,无所事事,度日如年。
而且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他发现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变得笨拙,然后便没由来地心情低落,不想出门见人,甚至连铜镜都不愿照。
他就独自呆着,只想快一点把孩子生下来,可想到孩子出生之后的情景,他又迷茫了。
他怕他无法面对这个孩子,怕这孩子长得像穆悠,又怕它不像,又怕有朝一日孩子懂事了,问起自己的来历,他会哑口无言。
其实从前决定留下孩子的时候,他就将这些问题想过许多遍了,可那个时候他不怕,一点儿也不怕。
为什么他的心情竟会变得如此之快
景晚月靠在枕头上,难过地闭上了双眼。
昨日白天,他从周宇那里听到了穆悠的消息,说是又立下了功劳,如今已升任百长。
他掀开薄被下床,在屋里踱了片刻,打开窗,外间无风,他便又关上窗,坐回床边撑着床畔,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独自体会漫长而沉重的一切。
所有人都睡去了,包括他腹中即将出世的胎儿。
只有他醒着,只有他,不得不用难言的痛苦,硬生生地捱过每一个瞬息。
第二天,他没去花厅同家人们一起用饭,侍从把饭菜送来梧桐居,他也以不饿为由全数拒绝了。相府大夫闻讯赶来,诊察一番后,确定身体没有问题,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其实他知道,他的身体没有问题,他的问题从来不在身体上。
白日行过又是夜幕降临,天地宛如一张铺开了的大网,将他罩在里面,令他无处可逃。
他独自坐在床边发呆,连灯也没有点,恍惚之中敲门声响,外头一人温声道“晚月,爹爹能进来么”
景晚月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还有点紧张,不知现在的自己该如何面对身边最亲的人,可亦不能将爹爹拒之门外。
景澜进来以后,将手上捧着的托盘交给景晚月,径自去一旁点了灯。
屋里随之大亮,景晚月将托盘放在桌上,莹润的瓷盅和碗勺映入眼帘。
“听说你一日未食,想是临产心燥,我与吴大夫商量,让厨房制了这清心降火的羹,你多少用些,一口东西都不吃是不行的。”景澜坐在桌边笑望着他。
“多谢爹爹。”景晚月跟着坐下,主动捧起汤盅,在景澜的注视下喝了。
“觉得爹爹强迫你么”景澜温声问道。
景晚月忙道“没有,我知道爹爹是关心我。”
“可是你心中不快,不是爹爹这简单的关心就能消除的。”
景晚月一怔,抬眼认真去看景澜的表情,那是一种在他的记忆里非常少见的,十分克制隐忍的担忧与心疼。
景澜叹了口气。
“晚月,这些年来,你成熟,既有主见又有韧性,一向是最不让我和你父亲操心的孩子,我们大约也就因此有些忽略了你,直到近来我看着你,终于清晰地明白到,其实你才刚满二十岁,是我们这一大家人里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我们关怀最少、陪伴最少的一个。”
景澜垂下眼帘,神情有些苦涩。
“我与你父亲公务繁忙,原本能分给你们兄弟的时间就少,对你则更少,我实在非常惭愧。”
“爹爹你不要这样说”景晚月动容,不由地倾身上前,“其实是我任性,十五岁就跑出去,尽孝全靠大哥与晨星,家中和朝中有事,我也从来帮不上忙,我”
“我们父子都懂得自省,这很好。”景澜握住景晚月的手,微笑起来,“但说到底,我比你年长,比你经的事情多,又是理应为你付出的爹爹,错处总是我更多一些,所谓往日不谏,来日可追,如今你既回来了,我便要改,我想做个令你满意的爹爹。”
景澜抬手摸上景晚月脑畔,又温和地望着他隆起的肚子。
“也想做个令它满意的祖父。”
“爹爹”
“先前我听午儿说了你的想法,内心实在悔恨,只是碍于没个由头,不好贸然同你提起。”
景澜眼中蕴着深切的疼惜。
“晚月,爹爹和家里所有的人从来没有一丝半点儿不期待你的想法,虽然曾经想要女儿、妹妹是确有其事,可是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真正的你。你的名字也并非是因为提前取好了适合女孩儿的,而是因为爹爹和你父亲确认了有你的时候正是夜里,圆月高悬,月华如水,照得庭院一片清澈明亮,十足幽静美好,爹爹便想到了这个名字,爹爹是希望你能成长得如斯纯净高洁,优雅自然。”
景澜理了理景晚月的发丝与衣领。
“事实可见,你果然人如其名,爹爹没有想错。”
景晚月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景澜一笑,“爹爹有你的时候已过了而立之年,是真正的大人,不像你,虽也马上就要做爹爹了,可心性却仍时不时地像个孩子。”
景晚月的脸微微一红,垂下了头。
“不过这也没什么。”景澜又道,“因为你的确年少,二十岁,其实很多事你已做得相当相当好了,爹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还没出师,每日就只顾着玩。”
“可爹爹二十五岁就升了相位。”
“那是时局所需。”景澜说完便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就是想得过多。你需知道,你可以成熟,亦可以脆弱,那没有错,也不丢脸。为情所困,爹爹也曾经有过,那也没什么,遇到问题便需想办法解决罢了,自己想不到,还有家人朋友可以供你询问,不愿询问也没关系,时间会慢慢告诉你所有的答案,只是万万不可将自己卡在中间憋着。”
“而且你要笃信,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不到最后定局,便随时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转机。所以晚月,别让自己那么难受,若做不到,就找爹爹好么爹爹既可以放任你自己去应对一切,也可以什么都为你兜着。”
景晚月认认真真地看向景澜。
容姿高华、才华横溢,既是他的爹爹,又是足以教导他为人处世的名师。
他尊敬他,崇拜他,但此时此刻,除了这些早已存在的情感之外,他对景澜又有了更多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小了,变成了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只需全心全意依赖、信任自己的爹爹就好,他无需有任何负担,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曾经他以为他在穆悠身上找到了在家人这里缺少的东西,如今才发现不是,而且恰好相反。
穆悠给过他却又收回了、并刺痛了他的所有,可以有家人为他兜着。
半月后的黎明,景晚月腹中剧痛,正式进入产程。
同一时间,大齐与乌兹交界的河罗山谷里,穆悠正带着部下,浴血拼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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