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和陈青领着下人将晕厥的穆悠扛回卧房, 刚扒了带血的外衣准备去找大夫,穆悠却转醒了。
他脸色煞白,按着胸口拧着眉头坐起来, 问“什么时辰了”
刘宁坐到床边扶着他, 道“刚入辰时。”
“那还不迟。”穆悠作势就要下床。
“今日告个假吧。”陈青说, “也不知你这是怎么了, 先看看大夫。”
“是啊。”刘宁跟着附和。
穆悠心道不就是被景晚月气的么。想了片刻,坚持道“我得去。”
刘宁和陈青接连张嘴, 明显要再劝,穆悠抬手打断“行了行了,我进宫去找太医看, 找太医总比找别的大夫强吧。”
二人面面相觑,穆悠踉跄下床, 一边打摆一边穿官服, 硬撑着走了。
如今他管着皇城外朝、京城城北以及北门外驻防的禁军卫,若无特别任务,每日便需去皇城外朝的禁军卫司衙门应卯坐镇。
禁军卫司既办公务,也是轮值禁军卫的休息之所, 是以他踩着点儿一踏进来, 在此休息的部下们就一拥而上, 将他围了。
“大人, 您昨日去丞相府招亲了听说景二公子只选中了您一个”
“别说,您和景二公子挺般配呢, 年龄合适, 官职和出身也匹配。”
“可景二公子有孩子了,咱们大人是不是有些吃亏”
“轻轻松松就有个半大孩子叫你爹,吃什么亏何况那是景二公子。”
“也对, 哎呀,那我估计景二公子就是上次比武的时候看上了咱们大人。”
“嘿,怎么不是咱们大人上次比武时看上了人家毕竟是他去招亲,又没人拿绳子绑他,哈哈哈。”
“那景二公子也只选了咱大人一个啊,这叫相互看上”
穆悠平日治下严格,但多是在公务上,日常生活上他从不端架子,很能与部下打成一片。于是他一路走,部下们就一路围着跟;他不理会,部下们的想象就越发夸张。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毕竟昨日那么多人瞧着呢今日要是不来,任他们天花乱坠地说个一整天,再传得整个朝廷人尽皆知,那还了得
他青白着脸走到自己的硬木高背椅上坐下,习惯性地躬身,双肘压在两膝,垂眼思索片刻,对着面前这群以为他好事将近而十分热情的部下们沉声道“别说了。”
叽叽呱呱满面喜色的部下们一怔。
穆悠嘴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说景晚月根本看不上他,可又觉得这会让大伙儿对丞相府造成误解,还会惹景晚月生气,便打住了,只道“他喊我进去就只是吃顿饭,聊一聊,聊完了我就走了。”
部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脸不信。
穆悠瞧出来了,大声强调道“就是这样真的而且不止我一个,还有别人,只不过别人是早就进去了的,在场的人都没看见。”
一个部下挠挠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
另一个部下疑惑道“景二公子不是招亲么怎会没有然后他到底看上了谁”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穆悠破罐子破摔,抬头冷冷地一瞥部下们,“你们,别到处去乱说丢人,听见没有”
众目睽睽之下,他脸有点烫,干脆起身去到供禁军卫休息的内间,身子一横,在床上躺平。
脑中嗡嗡作响,胸口又闷又疼,今天清晨在家里发生的事明明只过去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却觉得像上辈子,稍微一想景晚月说的那些话,他就难受得快要死了。
外间,部下们茫然着,但结合穆悠的话稍一分析
应当是穆悠看上了景晚月,兴冲冲地去参加招亲。丞相府自是要给圣上亲信、赵昇大将军义子、禁军卫新任都统面子,便恭恭敬敬地迎他进府,客客气气地请他吃饭,礼礼貌貌地与他聊天,再体体面面地送他离开。
行事十分周全。
但依旧掩盖不了景晚月其实没看上他的事实。
禁军卫们不禁为自己的上官难过起来
嗐,没想到现在给人当后爹都这么难。
当晚,景晚月回到家,晚饭后特别喊住程熙与夏焉,来到听香小园僻静处,询问他们昨天宴席上是否是故意针对穆悠。
二人先是沉默,接着,夏焉拉了拉程熙的衣袖,小声道“说实话吧。”
程熙便叹了口气。
他转身去廊下坐,沉痛道“晚月,你为何不告诉我们,当初欺负了你的人就是这个穆悠”
夏焉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景晚月一眼,猫着腰小跑到自己夫君身边,谨小慎微地坐好。
景晚月心想果然,无奈地扶了下额“你们如何得知”
“大围猎比武,你与他那般表现,我们又不傻。”程熙的语气微微不快。
“一开始只是猜测,再加上昨日你俩在府门外的反应,就确定了。”夏焉补充道,“不过晚月,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是小发糕先选中了他,我们就想总不能这么便宜他吧,所以才而且最初也只是想冷落一下他罢了,但后来话赶话,就有些没控制住。”他抬起大眼睛,有点愧疚地说,“晚月对不起。”
程熙一脸认真“这对不起是因为提前没告诉你,而不是因为此事本身。”
夏焉使劲儿点头,义愤填膺道“就是他之前那样欺负你,我们当然要帮你出气这才哪儿到哪儿”
景晚月闭了下眼睛,叹气问“小师叔与眠秋哥哥也知道了”
程熙点点头,“他俩性情虽然不同,却都是人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不过你放心,他俩不介意,此番对你也是真心的。”
景晚月站着怔了一会儿,而后去到程熙与夏焉对面的木廊上坐下,垂着头不说话。
程熙便反应了过来“怎么那姓穆的找你麻烦了是了,你今早怎会去他府上吃饭究竟发生了何事”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景晚月心中低沉,将昨夜与今早的事简单说了,又道“他的性子的确有点疯,但我今次已说得清清楚楚,想来他不会再缠我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不平,我很感激,但是以后不要再这样。我们丞相府不应做这种事,我也不想与他再有任何联系,又何必再扯往日,说什么欺负呢好像我还放不下他似的。”
夏焉眼睛眨了眨,侧头望向程熙,道“晚月说得有道理。”
程熙沉着面色,半晌后点了点头,“好吧。晚月,此事是我拿的主意,与你全无干系,他既有不满,就由我去同他说吧。”
景晚月却不赞同“眼下先别找他了,让他冷静几日。大哥,这算是我的私事,我想自己解决。”
他看着程熙,目光无比笃定,程熙不得不答应了。
“但若有需要,你万不可再瞒着我们。”程熙叮嘱道,“你是我的亲弟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大伙儿都十分心疼你,也都希望你能真正幸福。”
夏焉在一旁点头如捣蒜。
“所以昨日那样做,固然非君子之行,但我不后悔。”程熙再正色又执着地说道。
夏焉更加用力地点头如捣蒜,“我也是我也是”
景晚月“噗嗤”一声笑了。
所谓时过境迁,变得不仅仅是曾经的感情,还有他的性情。
这几年来,他成熟了,也成长了,他消解了曾经自筑于家人的隔阂,放下了心中许多并无所谓的坚持,说的话比从前多,笑得比从前多,自然便比从前轻松快乐得多。
“爹爹”
稚嫩的呼唤传来,正是小发糕的声音。
景晚月立刻循声望去,提高声音道“爹爹在这儿。”
轻重不一的脚步跑上木廊,小发糕牵着侍从出现,一看到景晚月,便放开手咧开嘴更加快地跑过来,一下撞到景晚月的怀抱里。
“午儿爹爹焉儿爹爹好”小发糕摇起小手。
“小发糕好”夏焉也挥手,程熙露出微笑。
小发糕仰头望向景晚月,闪着双眼说“爹爹,我刚才和冬瓜哥哥玩过了,现在想和爹爹玩一会儿。”
“好啊。”景晚月笑容温柔,“爹爹带你去晴溪河看胖鱼和虾蟹好不好”
小发糕立刻喜滋滋地点头。
父子俩便和程熙与夏焉道别。
景晚月领着小发糕一路走出丞相府,走进热热闹闹的京城夜市。
小发糕用小手紧紧捏着爹爹的大手,看道边摊上五颜六色的物品,看来往行人穿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时而再看一看天上的月亮。
他虽然还没学写字,但是他知道,爹爹名字的含义就是天上的月亮,所以爹爹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美好。
他喜欢和爹爹在一块儿。
“爹爹,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去疯狗哥哥家里吃饭啦”
景晚月知道这事终究不能推脱,便道“是,爹爹问他了,他说昨天是因为跟其他叔叔都不认识,觉得大伙儿说话不带他,这才有点生气。”
“哦。”小发糕恍然大悟,“那他以后还愿不愿意来找我玩”
“愿意。”景晚月想了想,“只是他平时很忙,比爹爹还要忙许多,恐怕不能常来。”
小发糕挠挠头,“那他不是也想当我的新爹爹吗他要是总不来,怎么当我的新爹爹呀”
景晚月一怔。
一时没回话,小发糕便眨了眨眼睛“爹爹,你是不是不想让他当我的新爹爹”
景晚月又一怔。
这孩子,果然既聪慧又敏锐。
“不能简单地说成不想,只是”
景晚月考虑着措辞,觉得怎么说都不恰当,既聪慧又敏锐的小发糕却懂了。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没那么想就像我最喜欢和小冬瓜一起玩,和其他小伙伴虽然也玩,但是他们和小冬瓜还是不一样”
这稚嫩的比方令景晚月觉得十分可乐,然而仔细想来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便道“嗯,发糕说得对,发糕很聪明。”
“嘿嘿。”被爹爹夸奖了,小发糕很开心,不能常和疯狗哥哥玩的失落就少了一些。
二人来到晴溪河畔的一段,此处有白石桥,有树有花,有映在河水里斑斑点点的悬挂彩灯,人三三两两散开,在夜色之中显得十分安宁闲适。
景晚月领着小发糕在摆小摊的商贩那里买鱼食,小发糕踮脚探头往商贩摆着的口袋里看,说“爹爹,咱们多买点儿那个红色的,胖鱼最爱吃,而且红色的撒进水里好看。”
“好。”景晚月笑着应道。
付过钱后,卖鱼食的老妇笑道“小公子真聪明,我卖了这么久的鱼食,也没发现它们最爱吃哪种。来,送你一朵状元花,今后定能大富大贵”
状元花乃是京城小贩卖的扎花里的一种,大红色,花瓣大而正,彩头好,许多人都爱买回去装点屋子。
“多谢老人家。”景晚月替小发糕接过,“也祝您身体康健,生意兴隆。”
“谢谢”小发糕欣喜地跟着说。
他将花拿在手里,跟爹爹一面走一面翻来覆去地看,喂鱼的时候生怕弄坏,就让爹爹帮他别在了衣襟上。
景晚月蹲在河边,伸出一臂做保护的姿势,小发糕捏着鱼食一点一点地撒下,时而探头更加仔细地往河里看,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不解的问题,便转回身道“爹爹,为什么疯狗哥哥是哥哥,但眠秋叔叔他们就是叔叔”
景晚月再一怔。
看来,小发糕的确是为他的新爹爹操碎了心。
“因为疯狗哥哥跟爹爹年纪相仿,而山流叔叔和眠秋叔叔都比爹爹大,叫叔叔显得尊敬。”
他自觉胡言乱语,小发糕却听话地点了点头。
“那爹爹你是不是更喜欢眠秋叔叔和山流叔叔”
景晚月约略一想,点头道“嗯。”继而笑起来,伸指敲了敲小发糕的脸蛋,“爹爹已决定了之后多与他俩一起玩,发糕也来吧,帮爹爹在他俩之中选一个”
“不要,爹爹先去”小发糕顿时不好意思了,侧身靠在景晚月怀里,小脸微红,“我等、等爹爹和他们玩熟了再去。”
小发糕喂完鱼,看够了虾蟹,困意袭来无力走路,景晚月便将他抱起,踏着夜色回家。
京城夜静,喧闹撤去,只余流光溢彩。
景晚月的身上沉甸甸暖融融,这些年来,他仿佛就数今日此刻内心最为满足而平静。
皓月悬天,长街漫漫,景晚月抱着孩子的身影渐渐拉长。
酒楼上,山流与穆眠秋对坐,各自倚窗而观。
远处石桥,一队禁军卫正在夜巡,为首的穆悠抱剑而立,憔悴的面庞上,目光深邃执着,久久不转。
及至那道修长的身影彻底消失,他终于转身,不料才刚迈步便猛然一顿。
天旋地转,穆悠在部下急切的呼唤声中又一次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