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公务毕, 景晚月离开衙门的时候,发现门上悄无声息地被贴了张字条。
他心生疑惑,揭下来展开一看, 顿时笑了
“诚邀佳人于春风楼一晤, 发糕小人儿已安置妥当, 放心。师叔。”
字体潇洒得近乎草, 且十分倔强地不肯带上那个“小”字。
景晚月心中觉得是可乐,将纸条折好, 认真地装进袖口暗袋,前去赴约。
若论大齐京城玩乐之地,春风楼当推第一, 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正阳大街,却井非当街开店, 而是如王公贵族的府邸一般, 是个外表低调内里奢华的大宅院。
其中取大齐各处胜景造成园林,亭台楼阁高下相错,一汪大湖水映着人工建造却栩栩如生的山峦与飞桥,有上等美酒佳肴、戏曲焰火, 亦可留宿, 平日还经常举行诗文画会, 重点突出一个雅字。
最关键的是, 入春风楼必须预订,预订还需交订金, 交了订金也还不一定能订得上, 活脱脱一个唯有达官显贵才去得的地方。
山流这么快就能订到席位,想必是借了丞相府的名号。
相比其他的京城公子哥,景晚月平日不爱玩乐, 鲜少来春风楼,但他知道,他的两位爹爹当年便是在此地结下了情缘,与他家走得甚近的当朝太子夏昭和太子妃韩梦柳也是,就连程熙与夏焉亦曾一同来游,之后便增进了不少感情。
看来春风楼的名字倒是没取错,春风得意,一度春宵,十分有月老之姿。
不知山流是也知道这些,还是仅仅图这里名气大。
景晚月漫天胡地地想着,随着侍人来到楼内一处水榭,见山流正托腮靠在栏杆上,一身飘逸的衣袍在微风中飘,同时飘着的还有水榭周围馥郁的桂花香气。
秋日黄昏,金色的夕阳洒向湖面,当真说不清是画在眼前,还是人入画中。
春风楼的侍人十分有眼色,悄无声息地就退走了,景晚月独自走进水榭,轻声唤道“小师叔。”
山流回过头来,一双桃花眼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呦,小晚月忙活了一整天,却还是这么整齐漂亮。”
景晚月无奈地低头一笑。
“就是打扮得总是过于板正,有点浪费这天赐的容颜身段。”
山流笑嘻嘻地走过来,在水榭正中的矮案一侧盘膝坐下,继续托腮审视。
“听师父说,景师兄本也是个活泼跳脱之人,怎么就把你和小程熙教得这么规矩呢。”
景晚月在山流对面提衣跪坐,道“大约是因为爹爹做了丞相之后便不可再随意活泼跳脱了吧,何况随着年纪渐长,又当了爹爹,肯定是会越来越稳重的。”
“言下之意,我若做了发糕小人儿的新爹,也得稳重”山流眉梢一挑。
景晚月想了想,笑道“小师叔做成了再说。”
山流不以为然道“那时你还照样唤我师叔么”
“是小师叔。”景晚月纠正道。
山流眉梢再一挑,“回答问题,小晚月,师叔命你回答问题。”
景晚月笑意更浓,道“那么仍是做成了再说。”
“小晚月,你不乖。”山流抱起双臂,故作严肃,顿了一顿又再笑起来,“不过很可爱,同传闻中说的不太一样。”
“哦什么传闻”景晚月露出好奇的表情。
“清冷疏离,不好接触。”
“传闻不可尽信。”
“的确。”山流点点头,捏着下巴琢磨起来,“不过倒也不算全错,大约还是要看对着谁吧,所以,师叔我很荣幸。”
“也是因为小师叔会说话,有意思,还总是特别爱逗我。”景晚月微微无辜道。
山流一怔,跟着大笑起来。
酒菜上来,三人边吃边聊,不多时,夜色代替了黄昏,春风楼各处亮起灯来,映着湖水与幔帐,气氛渐佳。
“我去过的地方不少,但来京城是第一回。”山流攥着筷子的手停住,“京城菜肴固然好,但就跟京城的人一样,有点高高在上的精致刻板,虽有滋味,却吃不爽快。”
“那我还不如小师叔,除了京城和梁州,我没去过旁的地方,实在无从比较。”
“好可怜的小晚月,这样吧,明日我在家给你下厨,让你开开眼界”突然一顿,“哦不,得后日了。”
景晚月疑道“明日小师叔有事”
山流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我和小眠秋说好了,一人陪你一天,公平竞争。因我比他大,辈分也比他高,所以我先来。”
景晚月
这两个人着实有趣。
吃完晚饭,两人起身去逛,山流十分自觉地拉住景晚月的手,景晚月便是一愣。
“怎么,不愿意”山流耐心地看着他。
景晚月想了一下,认真说道“老实说我井无抗拒,但尚未想到那一步,再者眠秋哥哥”
山流笑起来,“你放心,这个我俩也说好了,我俩绝不多想,也绝不逼你,但求纵意行事。小晚月,你觉得呢”
景晚月恍然大悟,暗道这两个人的心也太大了。
不过初听之时觉得特别,但仔细想来又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斯潇洒亦令人羡慕。
于是他点点头,道“那就听小师叔和眠秋哥哥的,多谢包容。”
“哈哈。”山流牵着景晚月行上春风楼内的石板路,“是多谢你包容我俩,我不妨也老实说吧,即便不求旁的,只与小晚月你春风一度,便是人生一大幸事。”
景晚月任他牵着,道“我没有那么好的。”
“有。”山流面色严肃,十分认真地反驳。
逛了一会儿,山流开始嫌春风楼晃眼,提议出去逛街市,品尝民间小吃,景晚月自然不会不同意。
三人换了地方,这下一路之上,山流的嘴几乎不停,要么吃,要么说,时而给景晚月喂个什么,时而靠近他耳畔讲不方便大声说的笑话。
当街这样,景晚月最初还不习惯,但渐渐地就放开了他总也该过些不一样的生活。
“小师叔,你炼的丹药里是不是补气的最多”景晚月问。
山流一怔“什么意思”
景晚月低眉一笑,“我瞧小师叔无时无刻不在说话,想必气不会够。”
山流
“小晚月,你又不乖了。”山流故作怨怒地看着他,又狡黠一笑,凑到他耳边,“你想错了,我炼的丹药里补阳的最多,还最好,不信的话,找个机会给你试试。”
他的气息近在肌肤,景晚月双眼一睁,脸不由地红了。
接着,他看到山流那吊儿郎当的神情突然变了,原本望着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他便也侧过身顺着山流的视线望去
而后一怔。
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五步之外,刘宁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张纸。
“这人你认识他一直偷看我们。”山流道。
景晚月“嗯”了一声。
都被发现了,刘宁没办法,只好更加尴尬地走过来。
“景将军。”他躬了下身。
“你好。”景晚月闻到他身上有药味,方才站的地方亦是一间药堂的门口,便道,“出来买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刘宁摇摇头,“不、不是给我买。”
景晚月明白了,“哦,给陈青买。”
刘宁的神色顿时变得艰难起来,犹豫了片刻,说“也不是给他,是、是给头儿。”
景晚月微讶。
刘宁挠了挠头,心想说都说了,干脆就一气儿说完吧。
“昨天早上你一走,头儿就吐血了,还晕了,不过很快就好了,我们就以为没事,结果没想到昨晚又还引得旧伤复发,昏迷了。”
景晚月下意识道“怎会如此”
刘宁目光闪烁,老实地回答“他、他说是被你气的。”
景晚月
刘宁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晚禁军卫们送他回来,把他的情况报了上去,宫里立刻就派来太医,用了药,但人还是不醒,也不见好转。我想起来先前帮头儿捡回一条命的贵人留下过一张药方,就拿出来抓药,可是跑了好几个药堂,他们都说看不懂。”
“哦让我看看。”
刘宁把捏着的纸双手递上去,景晚月接过一看,心道的确,他也通些药理,但这方子
他微微皱眉,旁边的山流便懒懒地瞥了一眼,当即道“这不是药方,是丹方。”
景晚月和刘宁同时看向他。
“还都是相当珍贵的丹材。”山流慢悠悠道,“居然用这等方子,你那头儿是快死了前日不是还活蹦乱跳,脾气大得很呢么。”
刘宁一听,顿时像见到了救命的仙人,连忙上前一步,抱着拳使劲儿行礼。
“这位、这位公子认得这方子那、那您能否跟我回去给头儿看看我等感激不尽”
山流笑了一下,气定神闲地看着景晚月道“我要是救了他,岂不是给自己多找了个对手我好像没有这么好心。”
刘宁吃瘪。
景晚月抚了抚额,心下亦十分无奈。
山流便捏起下巴,煞有其事地回转道“不过见死不救似乎是有点残忍。小晚月,你说该怎么办呢我听你的。”
刘宁立刻又看救星一般看向景晚月。
景晚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说“救吧,我保证他绝不会成为你的对手。”
山流大笑起来,一拊掌道“好,师叔信你。”
景晚月便又对刘宁说“你不要告诉他罢了,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你随意吧。”
他终归不愿再登穆悠的府门,即便那家伙还晕着,便找了间茶楼坐等,让山流随刘宁前去。
半个时辰后山流回来,说按穆悠眼下的情形稍稍调整了单方,待他回去制好丹药,给他喂下去就行。
景晚月点了点头。
半晌无话,山流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不再多问些什么”
景晚月茫然“问什么”
“他的病因、病势,制丹需要多久,吃几颗才能好,有没有后遗症之类的。”
景晚月垂目“我为何要问”
山流一怔“小晚月,你的心好凉薄呐。”又摇了摇头,“啧啧”两声,故作遗憾,“发糕小人儿那般玉雪可爱,怎么竟会是他的孩子你也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着了他的道儿呢”
景晚月神色一暗,眸色不明“小师叔想听”
“小晚月想说么”
景晚月坐在茶楼三楼临窗的位子,侧头一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不过只是四年前的事情,他却觉得仿佛是上一辈子了。
仿佛他轮回时那碗孟婆汤没喝透彻,如今记忆虽在,却像是隔着什么一般朦胧。
他执杯饮了口热茶,胸口瞬间温暖起来,望着眼前山流的笑容,想到不久后有人一起结伴回家,回到家后还有个会抱住他跟他稚声说话,更加令他温暖的小家伙,便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懒得说了。”景晚月道。
山流笑容放大“好,小晚月懒得说,师叔自然更懒得知道。”
三日后。
穆悠幽幽转醒。
初醒之时不太适应,浑身时而轻松时而沉重,眼皮一掀一掀,迷迷糊糊地看到床边围满了人,有刘宁,有陈青,有府上的管事,还有
“好了,醒了,那就没我的事了,告辞。”
“哎神医神医您稍等,您”
刘宁紧赶慢赶,硬是没赶上大步踏出房门的山流。
穆悠混沌的脑海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弹起,“那人不是景晚月呢”他攥住刘宁的胳膊。
刘宁一愣“啊景将军”
穆悠急道“那人不是景晚月的师叔吗他既然来了,景晚月是不是也在”
刘宁与陈青对视一眼,面面相蹙。
“那个,头儿。”刘宁尴尬地搓了搓手,“景将军他没来。”
“什么”穆悠不信,“是走了吗”
刘宁一愣,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更艰难了,“不、不是走了,是一直都没来。”
他讲了此次事件的经过。
“最初我还觉得山公子这人油嘴滑舌,恐怕不怎么地,但后来发现不是,那只是外表,其实他心地善良得很,做事也认真,不仅熬夜为你制丹,还一直守着你看你服丹之后的效果,再调整下次制丹的细节。这三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饭菜也是匆匆一吃就赶忙去做事,他实在是个好人,咱们得好好感谢他哎,他怎么突然就走了”
他絮絮叨叨说得极细,但这些却根本不是穆悠想听的。
穆悠脸色苍白,拧眉坐在床上,问“他和景晚月在一块儿了”
刘宁一愣,“应该没吧。”
穆悠顿时松了口气。
“但是”
穆悠那口气立刻重新提起,戒备地看向刘宁,“但是什么”
刘宁挠了挠头,“那天在街上,他俩一直牵着手,说话还总是凑得很近,山公子还”
“还什么”穆悠越听脸越黑,急得腰都挺直了。
“还亲手喂景将军吃东西。”刘宁低声说。
穆悠“唰”地火气上头,眼中迸出了怒意。
刘宁看出来了,连忙喊道“你别人家救了你的命而且、而且虽然那样了,但我仍然觉得他俩应当还没在一起,因为”
他将山流那些不想给自己救个竞争对手之类的话一一说了,穆悠听完,心下稍稍好了一些,但细想起来仍是生气,攥拳砸了一下床板,咬牙切齿道“没在一块儿就拉拉扯扯,那什么山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人家救了你的命”刘宁强调道。
“我知道”穆悠凶狠地提高声音,“我欠他的我待会儿就去他门上三跪九叩,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
“你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刘宁也生起气来,黑着脸坐到一边,不说话了。
几年相处下来,他知道穆悠从无坏心,而且对身边的人极好,就算为你豁出性命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就是脾气太差了。
尤其遇上有关景晚月的事,动不动就发疯,脑袋里想的全都不是正常人会想的东西,他要是景晚月他也受不了。
卧房里静了一时,陈青走到刘宁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别生气,又对穆悠缓和道“嗐,景将军上回虽然那么说了,但事情只要没到最后一步,你就还有机会。”
穆悠低垂的眼眸一动,稍稍来了些信心。
不料刘宁却道“但我觉着还是算了吧。”
“你什么意思”穆悠立刻甩来一记眼刀。
陈青亦不解地看看着他。
刘宁瞥了穆悠一眼,低声道“你不乱发疯,我再同你细说。”
穆悠
他憋着气。他知道他在这事儿上不聪明,眼下和景晚月的关系又进入了死胡同,他很想听听旁人的建议,随便是什么都行,但是他又拉不下脸。
只好沉默。
好在刘宁了解他,见他默认了便接着说“我觉得吧,这事一向讲求你情我愿,譬如有人喜欢你,你不愿意,他还一直缠你,你说你心里怎么想”
穆悠垂着头,不自觉地挑了下眉。
“而且景将军已经放下了。”刘宁说,“或许你觉得你俩的旧情很重要,放下很难,但人和人不一样,他就是偏不那样觉得,你就算再怎么逼他也没用。再者说,景将军和他身边的人都那么好,就冲这一点,咱们也不能总烦人家吧,咱们自己也得要脸面、懂道理、知进退才行。”
穆悠
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不要脸、不讲道理、不知进退吗
“头儿,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尽如人意的,好聚好散吧。咱们都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其他的便看开些。”刘宁苦口婆心地劝道。
这话很有道理,穆悠明白,可是
他又攥起了拳头“旁的事都能看开,但这件不行。”
刘宁“哎。”
他说了一大堆,果然还是白说了。
卧房里又陷入沉寂,许久之后仍是陈青道“当真看不开,你就得改变你自己。”
穆悠一愣,抬眼看着他。
“你回想一下来京城之后你对景将军所做的种种,你觉得如果你是他、他是你,你生不生气想不想和这样的你重归于好”
穆悠
他便事无巨细字字句句地想了一下,想着想着就有点脸红,但仍要表面顽强,道“我一开始是哄他的但他根本不理我后来也是因为我被他气到了所以才”
“他不理你你就再哄,他气你你就受着,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追求人家何况还是你先欺负了人家之后的追回”
刘宁跟着点头,“而且据我看,所谓气你,大约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景将军那么好,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你干嘛总跟我对着干”穆悠急地瞪起眼睛。
“我是就事论事。”刘宁亦不落下风。
“你”穆悠眉毛倒竖,“你别说话你接着说”手臂一挥示意陈青。
陈青噗嗤笑了一声,道“依我看,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也忘了曾经的旧情,甚至把曾经的你和他都忘了,你们俩是全新的,从前根本不认识,现在认识了,你喜欢他,想要追求他,你说该怎么做呢”
穆悠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有点明白了。
“自然是一方面投其所好,一方面让自己变得更好,毕竟景将军那样的人,能与之匹配的必定不是凡品。”陈青笃定道,然后缓了下语气,“这就不得不说到你的性子,你真地要改,别整日像有疯病似地张牙舞爪,那样凶巴巴的,谁会喜欢你呢”
穆悠
怎么大伙儿都说他有疯病。
有一段时候没开口的刘宁也忍不住附和“就是,你说分开就必须分开,说和好就要即刻和好,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而且只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就生气发火,那以后还得了”陈青一唱一和道,“说不定景将军原本对你还留有一丝情意的,结果你这么一闹,彻底没了。”
“这就叫做自掘坟墓。”
“嗯,没错。”
穆悠
夫夫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穆悠心中拔凉。
不过凉着凉着,他倒是没那么焦躁混乱了。
刘宁和陈青走后,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想。
的确,他爱景晚月,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根本来不及透彻地了解对方,譬如陈青所说的投其所好,他苦思冥想,却完全想不出景晚月究竟喜好什么。
何况在透彻地了解他之前,他就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他,想要重新在一起确实太难了。
可是难就要退缩吗
当然不。
曾经差点儿就经历了真正地失去,那个时候他后悔了,真地后悔了,也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他爱景晚月,无论什么都不能消除这一点。
重活一次就宛如奇迹,他坚决不能再自欺欺人,坚决不能再放弃机会,或是说,他后来续上的这些命,就是只为了这一件事而存在的。
当冷静图谋,当屡败屡战,当坚韧不拔。他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再度牵起景晚月的手,再度拥抱他、亲吻他,再度看着他无忧无虑地对自己笑。
这日黄昏,穆悠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新定做的墨绿色箭袖武袍,在腰间悬上一柄用于观赏的银纹长剑,另一侧挂水纹白玉佩,头发思来想去许久,决定将从前一贯的乌兹样式的编辫全束换作齐人年轻男子常梳的高马尾。
他自己不太会弄,便在定做衣裳的店里叫人给他弄,弄好之后,他站在大铜镜前一看,颇有些不适应,觉得太规矩太端正了,而且衣裳里三层外三层的,还到处都箍着,不太舒服。
不过店里的人都说他这样英俊多了,他觉得也是,便付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路径直去往丞相府。
虽然还没想好要去做什么,但先去了总是没错。
他的运气倒是极好,一靠近丞相府,就看见穿着一身大红绸褂的小发糕在府门外的空地上蹦跳,一会儿双脚一会儿单脚,双脚的时候浑身蓄力憨态可掬,单脚的时候身体总是微微摇晃,旁边站着的侍从满面微笑。
穆悠的心也再次柔软了。
他缓缓地笑着走过去,正巧小发糕抬起头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继而双眼放出喜色,接着像颗小炮弹一样张开双手跑过来,正是“稚子候门,载欣载奔”。
穆悠面上的笑容舒展地放大。
“疯狗哥哥”小发糕开心地大叫着。
童音稚嫩且十分清亮,不远处经过的路人们听到了,纷纷望过来,质疑与发笑的眼神明晃晃的。
穆悠顿时浑身一僵,脸上“唰”地烧红,再次想开个地缝钻下去。
“疯狗哥哥,你终于又来找我玩啦”小发糕站在穆悠面前,一脸兴奋地仰起头。
穆悠的脸色却很黑,硬声道“你别这么叫。”
“嗯”小发糕一愣,笑容收住,眼里有点茫然,还有些细微的惊惶。
不知道为什么,但疯狗哥哥好像又生气了。
疯狗哥哥怎么总爱生气
小孩子不懂掩饰,他这表情一变,穆悠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有点吓到了他,连忙后悔地蹲下,一手捏住小发糕的小手,努力将神态和语气变得和缓。
“你、你若当真想这么叫就去掉那个疯字,只叫后面的。”
狗也就罢了,但是疯不行,大家都说他疯,他偏不要。
小发糕明白过来,在心中念叨了一下后面的三个字,觉得更加亲近可爱,便又笑起来,重新唤道“狗哥哥。”
“哎。”穆悠服服帖帖地应了,向四处看了看,“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玩”
“因为小冬瓜冬瓜哥哥生病了,这几天都不能出屋。”
“哦,那你爹爹呢”
“爹爹跟眠秋叔叔去玩了”
穆悠想了一下眠秋叔叔是谁,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地又有点火,但接着想到刘宁和陈青的教诲,想到自己的洗心革面,便克制着。
“他们去哪儿玩了”
“去和晖园眠秋叔叔说那个园子是他领人建造的,可漂亮了”小发糕露出向往。
穆悠便顺势问道“那你想去吗”
小发糕点点头。
穆悠立刻喜道“那我现在带你去”
小发糕又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已经跟爹爹说好了,他先去,我以后再去。”
穆悠想了想,开始哄劝“你跟你爹爹说好的是他先去你后去,如今不正是他先去了,而你在他之后去么你放心,咱俩去咱俩的,绝不打扰他。”
他也不敢。
“嗯”小发糕听得有点茫然,但又觉得狗哥哥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便回头望向侍从。
侍从连忙道“小少爷,眼下相爷和老爷还在朝中,大公子和四殿下在别院给冬瓜小少爷养病,家里没有能拿主意的人,这”
言下之意,他不可以随随便便跟旁人走。
小发糕也明白这一点,可是狗哥哥好像又不是爹爹平时说的“不能和陌生人一起走”的那种。
“狗哥哥是宫里的禁卫,是好人,他认识爹爹,而且之前也来过咱们家玩儿。”他认真地解释。
“可是”侍从仍是不敢放人。
“哎呦,这是做什么呢”
忽然传来悠闲轻佻的一声,三人侧头一看,正是山流。
穆悠便站了起来,小发糕笑着对他摇摇手,侍从也随之行礼“山公子。这位大人要领小少爷去玩。”
侍从总算找到了个能禀告的人。
山流瞧着穆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低头抬手摸了摸小发糕的脸颊,问“想去”
小发糕点点头,“就是去爹爹和眠秋叔叔去的和晖园,山流叔叔要不要一起去”
穆悠
心想你快住嘴吧,山流若去了,那他还去个什么。
听小发糕说完,山流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明显以为穆悠是要去搞破坏,便道“若是去别的地方我就跟着了,去和晖园嘛你俩自个儿去吧,哎呦,你俩这衣裳还怪搭配的。”
闻言,穆悠与小发糕相互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两人一个墨绿一个大红,的确十分亮眼热闹。
侍从笑了一下,问道“山公子的意思是可以”
“可以。”山流爽快地说,“放心吧,这位穆大人再洪水猛兽,也绝不会对发糕小人儿怎样的。”
小发糕有点没听懂,穆悠却是很懂,当即不快地将小发糕的手一拉,说“走吧。”
走出几步,内心又有点反省,便回过头来,极其别扭地看着山流,更加生硬地说道“先前,多谢你为我治病,听说你很辛苦,日后若有需要”
“不必。”山流呵呵一笑,“要谢就谢小晚月吧,没有他我也不会治你。”
终是话不投机,穆悠不再多说什么,领着小发糕走了。
“狗哥哥,你之前生病啦”小发糕这是第一次随着家人之外的人出门,心中相当新奇与兴奋。
穆悠点点头,道“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小发糕牵着穆悠的手,仰起头,眼睛一闪一闪,“冬瓜哥哥也生病了,爹爹说季节交替的时候就是很容易生病。”
“所以你平日里也要注意。”穆悠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他不太会聊天,尤其是跟小孩子,现在就觉得应该把握良机好好提升小发糕对他的喜爱,可是思来想去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讨好。
心中着急,脚下也不由地快了起来,他个头儿高,步子也大,放开走路,小发糕自然跟不上,没一会儿便小跑起来,然后开始呼哧呼哧。
等那小手都有点出汗了,穆悠才反应过来,停下脚步侧头一看,小发糕仰着脸喘着气,两个脸颊都红彤彤的。
穆悠
“抱歉,我是想着要快点儿赶到和晖园。”他揉了揉小发糕的脑顶,跟着灵机一动,笑着俯身,双手从背后箍住小发糕腋下,向上一提再一落,指挥道,“腿分开。”
小发糕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照做,待到平静之后一看,他竟是坐在了狗哥哥的脖子上
他一下子变得好高能看到路上大人们的头顶还有那些挂在小摊上的小物,平时他踮起脚都看不清呢
狗哥哥两只手攥着他的两只手,一路快行,风声呼呼,有点像骑马,却又比骑马稳多了
之前爹爹都没有这样对过他,爹爹大多时候是牵着他,或者将他抱在胸前。
这样好有趣
小发糕一脸兴奋,开心地张着嘴,眼睛贪婪地四处瞧。
穆悠感觉到了,便问“想要什么就说,狗哥哥给你买。吃零嘴儿吗”
小发糕摇摇头“我吃过晚饭了。”
“晚饭是晚饭,零嘴儿是零嘴儿,零嘴儿就是饭后才吃的。”
小发糕更加大幅度地摇了摇头“爹爹说零嘴儿不能多吃,每个月只叫我吃三回,今天还没到能吃的日子。”
穆悠一愣“这么严格多没意思啊。”
小发糕更更加大幅度地摇了摇头“爹爹是为我好,冬瓜哥哥这次就是因为胡乱吃喝,吃坏了肚子才生病的。”
“那你平时不会想着么”
“有时候想,但就是想一想,而且越想,在吃到的那时候就越高兴,相反如果每天都能吃到,才是真地没意思。而且家里的饭菜都很好吃,我也很喜欢”
“哦。”穆悠心道景晚月把孩子教得也太好了,这才几岁,就一套一套的,比他想得都要透彻。
不多时,三人进了和晖园。
此园景致山水相依,一改京城宏大隆重之道,造得十分精致细腻,黄昏后亮起灯,更显清幽梦幻。
因是刚建成不久,虽将入夜,但游人甚多,尤其几个主景处,众人围堵,后来者根本挤不到前头去。
看来想在这里遇到景晚月也难。
“嘿嘿嘿。”小发糕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穆悠莫名。
“多亏了狗哥哥驮我,要不然我什么都看不见。”
被夸奖了,穆悠会心地笑起来,说“只要你愿意,狗哥哥便一直驮你,直到你长到狗哥哥这么高,不需要再被驮的时候。”
小发糕很小,还听不出这话意味着什么,只是因为狗哥哥又愿意跟他玩了,他就很开心,于是立刻应道“好啊谢谢狗哥哥”
这一句信誓旦旦而又无比甜嫩,听得穆悠简直幸福死了。
两人在人多的主景处略停留了一阵儿,便离开找路前往僻静之地,经过人烟稀少的一处花草丛时,小发糕看到其中有不少亭子,便道“狗哥哥,咱们去坐一会儿吧。”
“好啊,你累了”
“我不累,但你累了,你驮了我好久。”
穆悠的心顿时又开了花。
“狗哥哥力气大,也不累,何况你这么轻,就是再驮一日也丝毫不累,不过坐坐也好。”
进了亭子,穆悠把小发糕放在座上,自己坐在他身侧,一臂绕过他的脊背,搭上亭子的石栏。
两人一大一小,一绿一红,一个腿长一个腿短,静静地不说话,却不仅不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安心舒适之感。
许久后,小发糕终于说“狗哥哥,我有一点渴,我想喝水。”
从前爹爹领他出来的时候都会随身带着水袋,只要他要就有,他就以为大人们都有,结果没想到他一说,狗哥哥的脸色就变了。
“那、那怎么办”穆悠有点慌。
这园子里湖水倒是不少,若是他自己,他就取来喝了,可是那样的水怎能给小发糕喝
那么带他离开去茶楼可是园子还没逛完,小发糕看样子也不想离开
孩子好不容易提个要求,还是个这么简单的要求,他却办不到,登时便坐立不安起来。
小发糕看出来了,连忙很贴心地说“没有就算了,我可以忍一忍,也不是特别渴。”
穆悠一下就愧疚了,四处看去想找办法,突然余光里进来两个含笑的高挑身影,他的表情立刻一凛,然后当机立断将小发糕抱起来,躲到一根亭柱和草丛的遮挡之后,还特别捂住了小发糕的嘴。
小发糕微微惊惶而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穆悠如临大敌,贴在他耳边,用嘘声说“别出声,你爹爹和那什么秋来了。”
小发糕
他瞪大眼睛,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爹爹来了就不能出声,但狗哥哥既然这么说了,狗哥哥也是好人,那他就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