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悠离开丞相府后便马不停蹄地进宫。
建平帝没睡, 却不见任何人,穆悠只好将一肚子的话暂且憋着,坐在禁军卫司, 亦是整夜未眠。
翌日清晨, 大年初一按律休朝, 穆悠再次请求面圣, 终于获得应允。
兴安殿内,他先给建平帝拜年, 建平帝倚在榻上,精神还算可以,只是面色微微憔悴。
“你昨日救驾有功, 可还有什么要求”
建平帝昨日已赏赐了许多,又同意他去丞相府探望, 穆悠心中挺感动, 端正地坐在建平帝赐的座位上,诚恳地说“那臣斗胆再请一事,陛下,景相想面圣。”
建平帝转动扳指的手指一顿, 抬眼道“你希望朕答应”
穆悠毫不否认地点头, “臣也想旁听, 臣现在管着司隶衙门, 应当旁听。”
建平帝略疲惫地叹了口气,复又转动起扳指, 道“行吧, 传。”
穆悠登时大喜,站起来道“多谢陛下”
传唤景澜期间,建平帝摆驾前去沐浴, 也给穆悠赐了个宫中汤池,让他洗去一身尘埃。
一个时辰后,文思殿内,建平帝召见景澜,着穆悠一人伴驾。
殿中房门紧闭,景澜跪伏在地,沉默片刻后,建平帝道“站起来说话吧。”
“臣谢陛下恩典。”景澜语调平缓,垂着眼帘站起身来,“臣请陛下治臣当年欺君之罪。”
“哦”建平帝的虎眸自茶盏上一抬。
景澜将头垂得更低,“当年臣入青州探查姜全谋反一事时见过师父,对付姜全的许多谋划乃是师父与臣合力共行,那时臣便知道了师父身怀姜全之子,却未向陛下禀告,臣有罪。”
建平帝的虎眸深深眯起,穆悠也听得一头雾水。
“子褚真人与你一起对付姜全,却又怀着他的孩子”建平帝问。
“是,师父早在臣前往青州之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建平帝皱眉“难道说,子褚真人是为了麻痹他、方便对付他,才委身于他”
景澜面色艰难,道“并非。”
建平帝微愣,接着自言自语“也是,姜全虽悍勇,但胸怀谋略不行,以子褚真人之能,根本无需如此。”
“以师父之清绝孤高,亦无需如此。”景澜补充道。
建平帝顿时失笑,“所以呢难道子褚真人是真地爱上了姜全”
景澜摇摇头,“却也并非。”
这一下,建平帝黑了脸,“那是为什么景卿,你何时变得磨磨唧唧了”
景澜连忙躬身下拜,“陛下恕罪,臣并未有意如此,只是实在不明其中就里。当年臣亦十分震惊,但那毕竟是师父的私事,师父缄口不言,臣无法多问,只不过陛下方才所说的两条臣知道绝对不是。”
“那你为何欺君”建平帝身体前倾,眼中现出寒意。
景澜稍一犹豫,低声道“臣奉师父而行。”
“哦”建平帝寒意更盛,“景卿以为,皇命和师命,哪个重要”
景澜当即跪下。
“说话。”建平帝沉声道。
殿内顿生危机四伏之感,穆悠看看景澜,又侧头看看建平帝,心中忧虑。
景澜再度伏身到地,冷静道“如今臣再不敢欺君,于臣看来,无论皇命师命,最关键的在于直道而行、不违本心。”
“那景卿的道和本心是什么呢”
“是家国天下、海晏河清,是尽心为人、推己及人,言而总之,不过忠恕二字。”景澜言语笃定而坦荡,在空旷的殿内传出了一股既平和又强大的力量。
殿内沉默了。
许久,建平帝靠在椅上,睨视下方,幽幽道“讲理论辩,又有谁能胜得过景卿呢”
“微臣惶恐。”
“那么依景卿看,今次之事,朕当如何处理”
景澜想了一下,道“禀陛下,当年臣去青州虽有程有与薛沐风同行,但那时他俩尚未入朝,行动皆听臣一人之命,而这些年来,程熙、晚月等一众小辈更是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故而真正欺君的只有臣一人;再者说,程熙需陪伴四殿下与皇孙,晚月击杀刺客救驾有功,臣斗胆请陛下宽恕他们,只治臣一人之罪。”
建平帝气定神闲地听着,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道“怎么治”
景澜不假思索,无比坦然道“任凭圣意。”
穆悠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又是长久的沉默。
幽暗的大殿、无声的对峙令人心焦,穆悠一边满怀期待,一边又生怕随时就会听到骇人的结果。
然而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能听到,建平帝只又问了景澜近年来是否见过子褚真人,景澜答曰青州之后再也不曾见过,便被遣回了丞相府。
穆悠不清楚这次谈话是否有改变建平帝的想法,但至少没有更糟。
他微微松了口气。
建平帝按了按眉心,忽而道“你怎么看”
穆悠一怔,“我”
他想了想,走下御阶跪在建平帝面前,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我相信丞相府是忠诚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建平帝无奈一笑,“因为那是你媳妇家”
穆悠立刻摇头,“不,我和晚月应当没可能了,但无论我和他私下如何,都不会妨碍我方才的判断陛下,我没有很深的心思,只是凭日常看、听,和相处的感觉。我读的书也不多,但我听说过,如果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让陛下很满意很开心,那他或许并不是真地忠诚正直,只是油滑谄媚,而景相他方才说的那些道理我说不出来,但我一听,就觉得那是真正的忠诚正直还有,陛下,我仔细想过了,山流的刺杀其实有很大的问题”
他将先前与景晚月讨论的疑点说了,但没说是景晚月提的,只说是自己的想法,接着又讲了山流曾对景晚月图谋不轨的事。
“那毕竟是在丞相府。”他总结道,“仔细想来,那天晚上就算没有我,他应当也不会得逞,所以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除了让景晚月和丞相府的人怨恨他,没有任何好处。刺杀也是,他好像是故意求死。而且我记得他说过,他也是最近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还说他最近见过景晚月的师公和师伯公,难不成是他们告诉他的”
建平帝眉间一拧,“子褚真人瞒了他快三十年,最近突然告诉他,为何”
穆悠眉头深锁。
他是局外人,仅知道这么一点点信息,当然猜不出原委。
但他有了个想法。
他将两手放在地上,对建平帝恭敬一拜“陛下,臣请求出京调查此事。”
建平帝神色一正,“仔细说来。”
穆悠抬起身来,满怀希望道“臣打算先去青州,查景相所说当年之事,或许还能查到一些连景相都不知道的细节;其次,臣会去隐青山,子褚真人行踪不定,不如就先去那里碰碰运气,若真找到他,所有的事就都迎刃而解了。”
建平帝开始沉思。
穆悠继续劝说“臣知道,陛下现在心情复杂,无论如何处理此事,或许都会觉得不妥或不安,那不如就先寻找更多的线索和证据,看看能否推动决断。而且当年的事,陛下也一定很想搞清楚吧”
建平帝望着穆悠,哭笑不得“你呀。知不知道几乎没人敢同朕如此直白地说话”
穆悠“唰”地红了脸。
建平帝并未动怒,反而道“你虽不是赵昇的亲子,但在这点上却与他相似。”
“臣比义父差得远了。”穆悠老实巴交的,想了想又说,“陛下,臣也并不是只亲近景晚月和他的家人,在臣心中,陛下和义父也同等重要”
“朕明白。单说昨日那一下,朕就知道你想着的不是什么忠君救驾,而是本能。穆悠,朕甚感动,朕,多谢你。”
“陛下千万别这么说”穆悠一脸急切,“我有今日,也是全靠陛下和义父”
“好了好了。”建平帝摆摆手,略一思索,“呣,你乃司隶衙门长官,去办此事倒也理所应当,不过你得答应朕,先把身体养好。”
“养得差不多就行其余的可以路上养我带几个禁军卫帮我就行”穆悠大喜,迫不及待道,“陛下,事不宜迟对了,我还有个小请求。”
“什么”建平帝无奈而包容地笑望着他。
“路上我想给景晚月和小发写信,陛下放心,就是普通写信,说说见闻,景晚月同意我与小发相认了我才当爹,所以就想着我绝不会与他们通消息的,信可以先拿给陛下看,陛下通过了再”
“行了行了。”建平帝故意皱眉,“看你的情书,朕闲得慌何况你那手臭字,朕瞧着也头疼。”
“那陛下是答应了多谢陛下,多谢陛下”穆悠咧嘴笑了,喜出望外地连连磕头,他终于、终于可以为景晚月他们做一些事情了。
建平帝却头痛地按了按眉心,调侃道“的确和赵昇不同,他可没有你这般傻。不过还算傻得可爱。哎,也不知最后到底会是谁跟了你,一天天这样,也怪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