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月
今日好么
我今日到京郊了, 马上就出京城。京郊风景不错,虽然离京城很近,但山水清新, 没有一点儿京城的喧嚣, 像个世外桃源, 我喜欢。
来京城这么久了, 我居然都没去周围转过,实在是傻。
逐江主道也比晴溪河支流宽多了, 瞧得人内心舒爽。听说你小时候经常骑着烈风在这边练马术。哎,烈风,走时匆忙, 我都忘了再去山上看一看它。
下回咱俩一道去吧
道边树上开了一些桃花,我摘下来了一朵, 夹在信里送你。我想好了, 以后每到一处,都选些当地的东西送你吧。只是不知道会压成什么样。
安好。
穆。”
“晚月
今日可好
最近倒春寒,记得多穿些衣裳,晚上也要多盖被子, 别逞强, 热着总比冷着好吧。虽说咱们早已习惯了北境的严寒, 这边的冷实在不算什么, 可我即时到了如今,一想起小时候受过的冻, 仍然觉得四肢冰冷。
那时我娘亲会把她的衣被都给我, 我如今没法也给她,只能不断叮嘱我在意的人。
小发你且放心,我临走前跟禁军卫们交代过, 他们会照看好他的。知道小发就是我儿子以后,他们都战战兢兢的,生怕照顾得不对了回头被我教训。
他们也跟我通过信,说小发没先前那么怕了,吃饭正常,话也多了,会自己玩玩具,有时候自己背书,还隔三差五地跟他们聊几句。他们都说小发可爱
该启程了,我先写到这里。
安好。
穆。”
“晚月
今日好么
我到湖州驿站了,方才驿官迎接,设了宴席,此地河鲜不错,比京城花样多,味道也更鲜嫩。我便想到了小发,那日在你的招亲宴上,我记得他很爱吃河鲜,真想带他来这边尝尝。
你若是能一起来就更好。
上封信也说到小发,其实临走前我也想过要不要去看看他,或着干脆与他相认,但后来还是决定算了。当真相认了,我舍不得是其次,闹得他大哭一场,动了心绪,又要再次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反而更加悲苦才是不好。
还是先忍耐一下吧。
忍耐虽苦,但忍耐过去,我相信再次相见之时便是你们脱罪释放之时,那时相认,才是真正的喜。
小发是好孩子,我希望他日后的人生中都是喜,我会为了这个不断努力。
于你也是。
安好。
早些睡。
穆。”
虽然不知道信件送到景晚月手里会是什么时候,但他仍是写下了“早些睡”三字。
因为这是他当下的、最真实的心情。
放下至今都还拿不太惯的笔,穆悠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晾干,自己走到窗前。
推开窗扇,幽凉夜风吹来,月色入户,洒下一片清辉灿然。
方才在接风酒宴上,他听说“湖州月”乃本地胜景,如今一看果然,明明是同一个月亮,可此地看着好像的确是比别处的更大、更圆、更亮、也更美一点。
只是无论如何也美不过他心中的那一轮。
数日后。
景晚月穿着燕服,系着一条简单的丝绸发带,端坐在卧房桌边,点灯默写兵法与见解
这些日子以来,惶然苦思无益,他便这样度过,总算没辜负点滴时光。
不久前,他收到了穆悠的第一封信,知道那家伙竟然自请前去调查旧事,一时间心情复杂,竟不知该如何分说。
动容自然是有,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和无力。
虽然他也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想来定是涉及天子与大齐国运隐秘的。在朝为官,知道太多隐秘并不是好事。
即便穆悠如今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但运势难料,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有其他意外
如果不是为了他,穆悠大约不会这样做吧。
他本以为那封信就是结束,却没想到后来信件几如雪花般一封接着一封,而且再没说过正事,大多随走随想随写,絮絮叨叨,琐琐碎碎,亦总是雷打不动、反复切切地叮嘱问候。
他的字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仍存着那时的笔意,稚拙生硬,不怎么好看,若不下大苦功,怕是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不过那又怎样呢
有些人生来便注定了该拿刀兵而非纸笔,说起来,他甚至有点想象不出穆悠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写出这么多字的场面,好像那根本就不像他。
但他偏生做到了。
回想起来,他做到了许多常人看来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总说,那是因为自己。
从前听到这样的话,景晚月下意识地便要抗拒排斥,但近来发生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有足够的时间坐在这里思考揣摩,冷静软化,他突然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人活着总得图个什么。
譬如师公他们修道历劫是为勘破俗世、跳出常情;譬如爹爹做丞相是为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譬如他曾经远赴北境,是为成就名将的理想;譬如读书人终其一生追求至理至道;譬如许多人为了另一个人、或是一句承诺、一段情缘奋发向上
上至大道妙法,下到一餐一饭,但有追求,但行努力,就都是好的。
所以,能成为穆悠的那个契机,让穆悠不断进步,促使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何乐而不为呢
突然间,敲门声打断了景晚月的思路。
近来他已形成习惯,饭点之外被寻找,大多就是送信。
穆悠眼下又到了何地呢
起身前去开了门,果不其然,禁军卫拿着信封一晃,露出那种心知肚明的眼神和笑容,道“景将军,快收好。”
“多谢。”
景晚月捏着信坐回桌边,随手打开,取出信纸
穆悠给他的信从未封过口,这是只有家信才有的习惯。
今时今日,景晚月不愿也没办法计较那么多,他展开对折的信纸,认真去看上面的字迹
“晚月
今日还好么
我入青州地界了,刚到广陵郡。都说青州七郡富甲天下,产粮是整个大齐之最,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相比京城大气厚重,这里的确更加繁华,百姓们瞧上去也总是喜气洋洋的。广陵尚且如此,不知首府青州是不是该富得流油了。
听手下人说你父亲的祖籍便是青州,那么这里就是你的故乡了。我又听他们说,你两位父亲正是当年平叛的时候首次来到了这里,而你大哥也曾在此做过两年官,唯独你从来没到过故乡。这回我来了,我觉得这里很好,你也应找个机会来上一来。
我可以陪你,我愿意再来。
晚月,这回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到这么多地方,每个城市村镇看起来好像都差不多,但实际上又很不相同,大约是因为生活着不同的人,他们吃着做法不同的食物、说着语调不同的话、经历着不同的事情吧。
虽然大多都是不起眼的生活琐事,但对于每个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的全部,由一点一滴的酸甜苦辣汇聚而成,不需要和旁人比,因为旁人无论怎么得偿所愿、失意落魄,那始终是旁人的。而自己的,就算只是很细小很细小的一句话、一个笑、一个眼神,或是任何一点点别致的地方都没有,就只是每时每刻,那也弥足珍贵。
我从前根本想不到这些,出来以后见得多了,慢慢想的也就多了,心里也莫名地平静了,不像从前总是容易烦躁动怒。
还是因为从前是井底之蛙吧。现在不敢说是只遨游四海的雄鹰,但至少跳出了那个困着自己许久的井口。
这次出来,虽然还没办正事,但我已然觉得深深受益。
每个地方都很好,每个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你除了京城和北境之外也没去过哪里,我便很想把我所见到的都给你好好地说一说。只是总是没有太多时间写字,而且我也写得慢,越想把字写好就越慢,同时也怕说得不好,令你没兴趣了。
还是那句话,亲身走过,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才是最好的。
放心,我在青州会小心行事的。
安好。
穆。”
最初,景晚月对穆悠的远行充满了担心,但随着一封封信的到来,他不再担心了,他确确实实地看到了穆悠的变化,正如对方所言,此行受益匪浅。
他终于可以暂且放下习惯性的忧虑,更多地赋予信任了。
就如四年前在飞骥营,他虽然也一直担心穆悠,但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哪怕他们尚且并不熟悉,他就毫无理由、凭着本能地相信那家伙是与众不同的。
起身走到窗边,景晚月向外推开窗扇,望着浓浓夜色,仿佛想要从京城一路望向青州,又仿佛想要化作长空中的那轮晚月,静静地照拂远方的人。
最后他回到桌前,收起自己写的兵法见解,重新铺开一张纸,将细毫笔蘸满墨汁,在收到了这么多次信之后,首次写起回信
“穆悠如晤
知君负伤为我等奔走,先行谢过;见君信中所言,眼界识志皆一日千里,我亦为君高兴。
春来气候多变,路上行走难知寒热,望君留心车马衣物、食品药材,当补则补,一餐一饭不可减省,亦切记莫求速达,该歇则歇,另,处事查访并非行军作战,缓慢谨慎远胜雷霆出击。
我信君之本领,本不应多言,然蒙君心念我与发糕,我更不该不知好歹。
琐碎说来,望君莫怪。
待君伤愈回归,我愿与君把酒言欢。
祝君安好。”
前头一气呵成,然到此处,景晚月却停下了笔。
如何落款呢
其实他并没有真想把这封信寄出去。
一则,按如今情势,穆悠想是得了建平帝的允许才能频频给他写信,但他未有圣意,骤然回信终归有些不妥;三则,信上的话看似是说给穆悠的,但实际上,他想先说给自己。
那么,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说出了这些话呢
不知道。
思索良久,景晚月给自己的答案仍是这三个字。
所以最终,这封信没能真正写完。他便就此折了起来,取出藏在柜中的一个锦盒,将信纸放了进去。
锦盒里装着穆悠寄来的所有信,以及随信送来的各地小物风干了的桃花花瓣、草叶、飞鸟掉落的羽毛甚至是一撮泥土。
自然而然,裹挟着属于那些地方的、他已许久不曾感受过的外面的鲜活之气。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将这封未完之信重新打开,添上一个最确定、最恰当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