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65、绝笔
    夜里, 从幽深小巷走出来,穆悠一行人回到驿馆,围着圆桌, 边吃夜宵边讨论。

    “头儿, 咱们把青州的老官员们探访了好几日了, 现已基本确定, 叛王姜全当年在青州作威作福,底下的官员百姓对他都有不满, 只是他手下的家臣和武将多是打天下时就跟随他的,即便心中不认可,但只要他一声令下, 那些人仍会拼命。”

    “所以他才能造起反来,那些人愚忠啊”

    “最后也自食其果。不过听旧官员们的意思, 是说圣上原本可以灭姜全于无形, 但为了根除所有藩王之患,这才放任他闹了一阵。”

    “嗯,子褚真人在青州从中分裂,景相后来随之谋划, 子褚真人是有平叛之功的。”

    “可他当时又的确怀了姜全的孩子, 旧官员们亲眼所见, 姜全也的确不让他们向圣上提起子褚真人之事莫非子褚真人是虚与委蛇可代价是否太大”

    “这一节所有人都说不清, 头儿,你觉得呢”

    穆悠一边吃面一边沉思。

    他们在青州调查到的和景澜面圣时所言一模一样, 继续在此, 恐怕也无法得到更多了。

    “明天启程,去隐青山。”他决定道。

    能否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就看这最后一行, 但那毕竟是修道之人所在的地方,与世俗全然不同,结果如何难以预料,只能像那个弹琵琶的少年所说,竭尽全力,而后交予上天。

    离开青州,行了五日水路,两日山路,终于来到隐青山下。

    此处远离城镇,周围遍布草木,抬眼望,山间云气缭绕,不见面目,只有隐约葱郁,是为“隐青”之名。

    按照景澜给的地图,他们一路上山,准备先寻一寻景澜小时候在此与子褚真人生活学艺之所。

    走上山腰,路途越发弯绕,他们来来回回了一个多时辰,周围的景象总是与前番十分相似,但好像又有不同。站在道边向下望,亦只有云雾,根本看不出所在的位置是否有比从前升高。

    “头儿,这地图不会有问题吧”一个禁军卫疲惫地问。

    “景相给的图,怎会有问题”穆悠一手叉腰,向四处望了望,“我觉得我们好像是被困住了。”

    “什么”禁军卫吃惊道,“难道是鬼打墙”

    斗武玩命不怕,但若有鬼那还是怕的。

    穆悠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骂道“什么鬼打墙没出息没见识我说的是阵法,修道之人都会的那种,哪怕行军作战有时也会使用一些能把人困住的阵型。”

    “哦哦。”禁军卫们恍然大悟,“那头儿你说这阵该怎么解呢”

    这一下倒是把穆悠难住了。

    他蹙眉想了想,道“咱们兵分四路,东南西北各去一处,绘出地形做好记号,一刻之后回来集合。”

    骤然这样做,他也不敢让大家分散太久,只能先用一小会儿试试效果。

    一行共七人,穆悠便责无旁贷地单独一组。

    分开后,他再次按照地图上的指示走,奇怪的是,先前怎么都走不到的地方,这回竟然一下子就出现了

    一条名叫“沐雨”的河,一片桃花林,这不就是景澜在地图上标注的他学艺之所附近的样子吗

    可方才,他们前找后找左找右找里找外找,愣是一丁点儿水和一丁点儿花瓣的红色都没看见,然而现在不过才走了数十步,山路一拐,就看到了

    穆悠大为震惊,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他更加确信这是阵法了。

    可这阵法为何被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破了

    还是说,因他是一个人阵法才破

    又或是说,因他是他阵法才破

    心头疑云重重,穆悠暂且按下,反正来都来了,见招拆招便是。

    走进桃花林,循着水声而去,不多时豁然开朗,沐雨河更加宽阔的河道出现在眼前,前方隐约的确是有一座竹石样式的小院就是景澜小时候住的地方

    他加快脚步来到小院门口,轻推竹门,抬手一看,指尖十分洁净。

    步入小院,前方有石桌石凳,桌上摆着棋盘扣着茶具,一旁有水井和木花架,另一旁同样栽着桃花,更前方是竹屋。

    他在院里绕了一圈,发现所有摆设皆一尘不染,进屋后也是,桌椅器具各自就位,罐里茶叶青嫩,明显是常有人住的模样。

    莫非那位传说中的子褚真人还住在这里

    突然,穆悠余光一凝,一侧的竹椅上放着几张白纸,纸上压着块光滑的鹅卵石,显得十分突兀。而穆悠更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似地,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推开鹅卵石,拿起白纸翻过来一看,顿时大惊

    抬头写着“小晚月”三字。

    这个称呼

    立刻再看向落款。

    果然是山流。

    这是他写给景晚月的信,就在除夕前日,也就是他刺杀天子身死的那一日。

    穆悠顿时有种抓到了大秘密的预感,连忙从头读起信来

    “小晚月

    师叔第一次跟你说这么多正经话,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你且耐心听听吧。

    师叔活了三十八年,除不久前去了京城之外,便一直住在隐青山,也就是说,师叔先前同你说的去过什么江河湖海名山大川,品过各地珍馐美味好茶佳酿,都是骗你的,那不过是师叔将在书上读到的东西稍加润色说出来罢了。反正你也没去过,博你一笑足够。

    若问师叔为何这么做,其一,你师公我师父,实际上也就是我爹,他打我小时候起就跟我说,若想一世松快潇洒不历劫难,便不要下隐青山;其三,我想在你面前长长脸,令你觉得我阅历丰富,从而崇拜敬佩于我。

    我知道,这是幼稚,是虚荣,可是小晚月,我喜欢你。喜欢一个人,难免会幼稚和虚荣吧。

    或是说,我这个人一直挺幼稚。

    譬如最初呀,我想着相比经历劫难,当然还是松快潇洒好,便心无旁骛地呆在隐青山,漫天遍野地转悠,山上的动物植物我全给起了名字,然后就练武、修道、炼丹、酿酒、读书,自己跟自己下棋。我到底是你师公的孩子,你懂,聪明才智相当高,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所以即便再有趣味,我终究还是会腻。

    腻了之后怎么办呢再找旁的乐趣。

    所以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或许历劫会比松快潇洒更有趣以及书中写的那些谈情说爱之事,初初看来黏黏糊糊麻烦得很,但细细品味,倒也是一番别样滋味。还有共赴云雨这回事我也好奇,师叔不瞒你,师叔虽看着风流,但其实只自己弄过数次,觉得无聊得很,也许有个人一起会愉快许多

    这么想着,我便决定下山。

    你师公仍是那句话,但他不劝我,只说我若当真认定了,便从心所欲,自担因果。

    我那时候哪儿想得到还有后来这么多事啊。

    天下之大,京城最繁华,我便先来京城。

    来了京城,自然先到熟人家。

    小晚月,你我正式见面之前,我曾在丞相府外见过你,那个时候,我便决定将你当作与我一同尝试云雨之人来喜欢了。

    那个时候,我尚不知道你身上的事,那个时候,我对你的喜欢也仅是那样的喜欢而已。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位师兄的谈话,又找了师父和师伯求证,才发现原来我对自己竟全无了解,原来我那神仙一般的师父其实是我的生身爹爹,而我的另一个爹是早已被诛灭的反贼,而且是个真真正正的反贼,利欲熏心,故意滋事,无情可原的那种,以及他俩之所以生下我,或许有千万般原因,却绝不会有一条是因为相爱,亦绝不会有一条是因为想要有我。

    我是个应该又不应该存在的人。

    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若只是这些我尚可忍受,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些,就注定了我会连累你们。

    我不想连累你们,小晚月,我喜欢你。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是真地喜欢上你了。

    我一定比小眠秋更喜欢你许多,大约同你那旧情人不相上下吧。

    可是,我不能再任性地喜欢你了。

    我得让你恨我,而后让你或你的家人亲手杀死我,惟其如此,我方能不再连累你们。

    或许这便是我懵懵懂懂活在世上三十八年,唯一有用的时候。

    我后悔下山么不好说。

    的确,不下山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可不下山,就也不会遇到你。

    师叔牵过你的手,看过你对师叔笑,这一辈子便满足了。

    对了,我没有故意害你的旧情人,我是有性格的,根本不屑于此。那样炼药只是为了迅速,那个雪夜,话到嘴边,我便那样说了。

    都是为了让你恨我。

    嗐。

    师叔走啦,再也不见。

    或许连这封信你也看不见,听天由命,就这样吧。

    愿你过得好。

    你的山流小师叔。

    建平三十一年腊月三十九日。”

    穆悠站在那里,仔仔细细地将信读完,终于恍然大悟。

    他的双眼有点酸涩,心头也有点堵,他深深地吸气,正在平复,突听背后竹门“吱呀”一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呦,等了许久,你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