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谢玄濯是真傻还是假傻, 看见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人跌落尘埃,比野狗还不如,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
谢玄濯蜷缩在小桌旁, 看着木碗上升起的白汽有些恍惚,琉璃珍宝丸子的确是她最爱的一道菜, 清甜却不腻味,作为点心最好不过了。
可那琉璃之意,乃是制作丸子的汁水纯净细腻, 导致丸子清透明亮, 香气扑鼻。并非真的是琉璃瓷片。
若吃下琉璃瓷片,口腔划破还是小事, 落入胃里说不定便有性命之忧。
将此物端给傻子食用, 用心何其恶毒。谢玄濯垂下眼眸,心知这欧阳毅不将自己折磨得半死, 是不会罢休的。
明净翡端着木碗, 一步一步朝谢玄濯走去,沉在碗底的琉璃珠子随着晃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她眉头轻蹙,走得极慢, 恍若步步生莲。
“末将还记得当年宫廷大宴, 为了给我们五皇女做一碗琉璃珍宝丸子,提前好几天让宫里的御厨磨那紫苏、薄荷、艾叶草的汁, 十斤草磨出一斤汁,再加新鲜牛乳”
“做那一碗,可要费上二十几个时辰的功夫,”欧阳毅远远地站在门口, “五殿下,你早该饿了吧,就快尝尝小人特地为你做的丸子。”
“砰”地一下,汤碗洒落地上的声音响起。欧阳毅立马抬头看去,只见明净翡被凸起的地毯绊住了脚,将“琉璃珍宝丸子”洒了一地。
薄脆的琉璃球四处滚落,最终碎成了细细的小片。
“哎呀,这该如何是好,”明净翡半伏在地上坐起,惊呼一声,刻意愣愣地看着满地狼藉。
“这”欧阳毅但见美人卧于锦衣之上,眼睛一时有些发直。直到自家心腹高声呼喝,才醒转过来。
“姑娘,你该不是跟这傻子一伙的余孽乱党吧,帮助她的人,可是一律就地格杀的。”欧阳毅的心腹拉了拉欧阳毅的袖子,说出这么一番带有威胁意味的话。
“杀”字还未落地,一片刀锋出鞘的声音响起,余下的两个士兵和欧阳毅纷纷拔刀而起,指向明净翡。
刀剑齐出,这一刻仿佛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毒牙,弓着身子,蓄势待发。
然而,被刀锋所指的少女眸子里满是不以为意,她毫无惧意地缓缓起身整衣。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飞快地斜觑了一眼谢玄濯,眼里闪过明晃晃、不加掩饰的笑意,带着一丝丝勾人心魄的意味。
然而,明静净翡不知道的是,谢玄濯此刻却觉得她是个傻女人。
少女明明厌恶自己又对自己极尽勾缠之事,现在又妄图用这样的傻办法来救自己。
真是奇怪的人啊。
可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还觉得非常熟悉,仿佛曾经千百次看过明净翡灵动狡黠的眼眸,玫瑰色的眼睛更像是翩然而至的花影,而不是空荡寂静的古镜。
“姑娘,你这样还让我们的殿下怎么用膳啊”欧阳毅打破了屋里的沉默,嘴角含着阴阴的笑意,“我可能需要把你带回去,好好审问。”
他刻意在“好好审问”那四个字上,加重了音量。其他懂得内情的士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人,爬在地上一样可以吃,狗不就那样吃么。”一个士兵站出来说道。
欧阳毅提着刀靠近明净翡,刀背在少女的脸上缓缓滑过。
刀刃的反光刺在来谢玄濯眼里,她在心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那样的刀锋,她是见过的。
斩在她父皇、母后、皇兄身上的,都是那样的冷光。白色的冷光一过,殷红的鲜血就像是满树重锦一般开在每个人的身上。
之后,他们的身躯变冷变硬,毫无生机地被埋在地下。
但是,只有她,躲在所有人身后的她,还活着,那么懦弱卑贱地活着。
不想再有人替自己死去了,谢玄濯看着地上黄褐色的丸子,闭上眼后又马上睁开。
同一时刻,几个挎着武器的军士也朝明净翡走去,欧阳毅更是有些放肆地来回打量着明净翡。
好在那些琉璃都在地上碎开了,不用咽下去就能把丸子吃掉。谢玄濯咀嚼着粗粝的丸子,忽然觉得明净翡倒有些小聪明,地毯勾缠着琉璃碎片,是如此地容易分辨。
“都尉大人,这傻子真像狗一样去吃了,哈哈哈,她是真傻啊,闻着香就去吃了。”
谢玄濯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将一个又一个“琉璃珍宝丸子”咬在嘴里。所有人都收刀回鞘,像是欣赏歌舞表演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玄濯的动作。
“哎呀,她真当自己是狗啊,来叫两声听听,汪汪。”
“汪汪。”谢玄濯藏在袖口里的手指再一次握紧了,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化作刀刃划开她皮肉,无人可见之处鲜血淋漓。
他们听着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事,笑得前仰后抑,欢乐的气氛一时在空气中弥漫不散。
欧阳毅的心腹上前低声说道“大人,五皇女就算不傻,也已经废了,没半点自尊的人,怕是对大司马构不成任何威胁。”
“何以见得呢”欧阳毅斜眼看了看谢玄濯,见她依旧一直低着头。
“她心底没了愤怒,没有愤怒的人,”心腹下意识望了一眼谢玄濯,他只看见女孩低到尘埃里的头发,黑色的,好似没有任何生机,“不足为惧。”
“哼,你这么说,我就得放过她了”
“大人,您可写信告诉大司马,更何况大司马也在为草原索要质子一事烦忧着,”心腹谄媚一笑,“您若能抢在那个人前面,为大司马分忧解难,高升的事还远吗”
“行吧,咱们走,你现在带上十几个人回风淮禀报大司马,不能让别人抢了我的功劳。”欧阳毅招呼着剩下的五六个人,将院子里守住。
闻言,明净翡终于松了口气,她厌弃地看着地上的琉璃渣,暗下决心,等自己培育好了月衣草,一定用幻术把欧阳毅打得满地找牙。
这个仇,她记下了。
想到这里,她狠狠瞪了眼谢玄濯,掩饰着内心的酸涩,低声凶道“要不是你还没分化,我至于这么惨嘛,没心没肺的东西,也不知道哪辈子欠了你的。”明明都是你欠我。
胃里有些翻江倒海的难受,不住地干呕让谢玄濯两眼泪汪汪,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妖异的水痕,她有些疲惫地缩回墙角闭上了眼。
“喂,你想吐就吐出来。”明净翡瞟了眼闭目养神的谢玄濯,见她无动于衷,不由得低声说了句还挺有贵族包袱。
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的踪影,厚厚的黑云遮挡在苍穹之上,就连星辰也只有些许几颗闪着微茫,清溪下只有流水寂寞地一去不回。
没过多久,这间刚刚平静下来的小院,又被尖利的人声打破。
“都尉大人,都尉大人,咱家这一趟可是收获不小啊。”张公公满脸笑意地走进小院,“你们几个去把我们的五殿下抓出来,五殿下可真是人中龙凤,哄得我们这群废物团团转呐。”
“公公,您这是何意”欧阳毅看着跟在张公公身后的男性乾元,这人虽然穿着得体,但匆忙之间帽子半歪,露出像是被烧焦的稀释头发,看上去极其恶心。
“来,把你告诉咱家的事情,再跟都尉大人仔仔细细地重复一遍。”
明净翡和谢玄濯从房间里被押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张猛跪地磕头,继而朝她们二人阴险一笑的景象。
“大人,小人张猛,家住青羽小镇,常常与这两人打交道。”
“嗯,你直接说说她到底是不是傻子。”
张猛眼珠一转,“大人,你们怎会认为她是傻子呢她平素机灵古怪,搅得镇子鸡犬不宁,一到关键时刻就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口说无凭,本大人怎么看,她都是个傻子。”欧阳毅对这等想要讨得几个赏钱就信口胡说的人厌恶不已,他还是更相信他自己的判断。毕竟,他欧阳毅可不是谁都能蒙骗的。
“大人,您有所不知,昨日她在小人家开的赌场出老千,骗走了小人的家财,此事赌场里的人都可作证。”
闻言,欧阳毅一把捏住了张猛的下颌,脸色阴沉至极,如果张猛说的是真的,那他岂不是被谢玄濯愚弄了一天。
“本大人怎么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可知道欺瞒于我,是什么罪名。”
“大人饶命啊大人,小人句句属实,您看小人这头发就是拜她们所赐。”
欧阳毅抬头看向在一旁点头的张公公,张公公立马说道“都尉大人,起初咱家也不相信,不过赌场里的人都作了证。”
“是啊,大人,她就是故意装傻,其实心机颇深。”张猛在心底冷笑,赌场都是自己的人,自然想让他们说什么都行。
“这狗东西竟然敢戏弄我们,当本大人是傻子吗”欧阳毅怒不可遏,四处寻着可以泄愤的东西,他大吼着道
“给我喂她吃碎瓷片,她不是喜欢扮狗哄骗我们么,今天就让她吃个够。”
好几个人得令上前,接过欧阳毅手中的琉璃,就抓住谢玄濯,强行往她嘴里塞去。
谢玄濯虽然极力挣扎,但仍然抵不过四五个乾元的力气,她的口腔被碎片划破,嘴角满是鲜血。
与此同时,欧阳毅也趁乱朝明净翡走来,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攻击性,他的信香更是进一步地扩散而来。
这是想要让坤泽被迫进入雨露期,明净翡顿时怒火中烧,立刻从怀中拿出一包淡黄色的粉末,精准地洒向在场的人。
一时之间,沾上粉末的人身上奇痒无比,欧阳毅更是躲避不及,眼睛里全是粉末。
“你这个妖女,又在搞什么把戏。来人啊,给咱家把她拿下”
“这可是五毒粉,中此粉者奇痒难忍,你们慢慢享受吧。”明净翡向黑暗中吹了个响哨,吹雪赤红色的身影如同流星般穿梭在黑夜之中,一蹄子扫过张猛的脸,冲进了小院里。
张猛的牙在猛烈的撞击后,几乎掉了满地,痛得他滚在地上大叫,却被欧阳毅一脚踢开,仅剩的头发也跟着脱落,顿时没了半条命,他还猩红着双眼,大叫着说
“你,你们休想离开,你们必须死”
然而,明净翡潇洒地飞身上马,祭出银色的雀翎鞭,空中像是有闪电划过,一把勾住谢玄濯的腰身,将她拽上了马。
吹雪的鬃毛飞舞,一声长鸣,撞过挡在前面的士兵,载着两人扬长而去。
“你们这群废物,快给我追,”欧阳毅终于睁开了眼睛,摸着脸上的粉末一看,“这只是你们买来的粗面而已,饭桶,都是饭桶。”
骥缨所的军士都不是等闲之辈,在短暂的惊诧之后,他们迅速登上马镫,一夹马腹,沿着吹雪留下的蹄印,迅雷一般跑马追去。
寂静的黑夜里,再次响起了仿若乱世的马蹄声,两个少女共乘在一匹火红的骏马上,向前奔驰,袅袅的夜烟中,似乎有飘渺无痕的丝线牵引着她们往命运的深处行去。
或许,丝线也曾把她们紧紧地捆在一起。
强迫咽下的琉璃片,让谢玄濯口腔中满是反溢出的鲜血,热辣的血液刺激着她的嗓子,使得她说不出话来。
马背上很颠簸,谢玄濯突然咳嗽起来,点点血迹洒在衣服前襟上,她记得很久之前自己也乘过这样的快马。
快马疾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身旁是弯弓射箭的风淮护卫。父皇策马带着母后飞奔在她前方。
那时,他们还看着同样的月亮,月光明亮,把前方的路照得很亮。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前却是一片黑暗,血液的流失带走了身体的温暖。
“人死后是什么样的”谢玄濯听着马蹄声,却觉得心被锢住了,于是喃喃地发问。
紧紧抓着缰绳的明净翡,恍惚听见了这一声像是叹息的疑问,她本能地轻轻弯腰,侧耳细听怀中人的细语。
“他们会觉得痛吗”
“他们”明净翡突然明白了谢玄濯的意思,她沉默了一刻,“不会的,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那就好,那就好。”
迷蒙中,谢玄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开口问了问题。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原来死真的是一种解脱,心口便有些暖洋洋的。
“好什么好,你快死了还好,”明净翡恨不得呸在谢玄濯脸上,她咬着牙吼道“抱紧我,要是摔下马去,你立马就能见到他们,我看那才是真的好。”
吹雪乃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此时驮着两人也依旧是神速,明净翡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将谢玄濯紧紧按在怀里,像是搂住自己快要病死的小猫。
她们朝着深山里跑了两个时辰,几乎甩掉了所有追兵,明净翡忽然感觉胸前一片湿润,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谢玄濯吐出的血。
料想,琉璃碎片定是破坏了内脏,谢玄濯才会吐这么多血。明净翡立刻勒绳停马,抱着已经半昏迷的女孩来到了小溪边。
怀中人的身体已经陷入了高热的状态,然而高热中似乎还隐隐散发出湿漉漉的清香,像是小白花在风雨中摇曳,清冷与妩媚碰撞出极致的妖异。
刚好衬上谢玄濯那妖冶无比的面孔,在此刻迸发出妖孽般的风致。
这很像是谢玄濯信香的味道,难道她要在这个时候分化吗明净翡强忍着身体里的情动,撕下自己的裙角,沾湿溪水放在谢玄濯额头上,给她降温。
冰凉的触感让谢玄濯稍稍清醒了一些,还未睁眼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空是黑色的,胃里却有红色的火焰在燃烧,热度灼烧到四肢百骸,身体却忽冷忽热。
朦胧中身边有一个温暖馨香的身体,带着熟悉的香气,谢玄濯抬手揉了揉眼睛,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随着她的动作,带起了水流的声音,水滴从她的指尖滑落。
下一刻,暖玉般的肌肤贴近了谢玄濯,她忍不住追随着这令人心安的温暖,在水中战栗地抱住了少女的身体,将头挨在少女的颈边。
两人细腻柔软的肌肤摩挲在了一处,温软的身体浸透在秋夜冰冷的溪水里。
天穹之下,两人曼妙美好的身体缠绕在一起,宛若两尾交缠的小银鱼一般灵动美妙。
月亮在这个时候出来了,小小的一枚月牙,照亮了整条清溪。明净翡被谢玄濯身体的热度所扰,所以才抱着她沉进这溪水中。
她略一低头,突然发现谢玄濯薄衣下,心口那竟然有一朵双色莲花的标记。
明净翡大惊失色,上一世,谢玄濯身体上分明没有任何标记,现在怎会出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胎记呢这胎记到底代表了什么
然而,还不等她细细思考,谢玄濯忽然再次咳嗽起来,随即便吐出几口血。血迹在溪水中晕染开来,像是鲜艳的落花。
生的意志似乎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渐消失,谢玄濯勉强睁眼遥望着夜空,月光若隐若现,如同唯一的一盏小灯。
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那唯一的小灯灭了,这个世界就会漆黑一片。
于是,她努力地睁开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够留住天上的光芒。
真的很害怕就这么死了,什么都没有做就死了。
明净翡将谢玄濯抱回岸上,用自己的裙装盖住了两人,她注视着谢玄濯的眼睛,雾蒙蒙的,像是聚焦在了重重云天之上。
她能感受到谢玄濯的虚弱,如同一朵还未盛开的花儿,马上就要在晚风的摧残下凋谢。
使用幻术,虽然会被那个父亲发现踪迹,但现在已经是不得不用的时候了。明净翡守心闭目,正要念诵焕生术时,却被怀中的女孩抓住了手臂。
她低头一看,女孩薄脆苍白似冰雪的手指就快要抚上自己的脸颊。明净翡强制让自己躲开,仅仅只是握住了女孩的手。
明净翡不懂为何谢玄濯会突然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这种冷心冷情的人或许只有在生命流逝的时候,会有一丝人味吧。
就像自己死在她怀中的时候,她也想要最后一次抚上自己的脸颊,对自己说些什么。
可是,都已经晚了。
“晚了。”明净翡轻轻地说道。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怀里的人竟然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喃喃出声。
“曾经我们相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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