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转瞬即逝。
转眼间,李长安已经跟着夫子学习了三个月的士族礼仪规范。兴平十一年的盛夏,也总算要过去了。
眼见国丧期满在即,李府上下也全数动员起来,打扫府邸、更换摆设,为李府的几个主人裁制新衣。
而与此同时,李长安给李顺制作的假肢也终于定型。
眼下,李顺正在试用的正是李长安为他设计改进的第四版假肢,假肢整体以檀木所制,确保假肢的轻便和硬度;内部则镶嵌了不少铁片用以承重。李长安原以为要铁匠和木匠合作做出质量和外形都合格的假肢十分困难,不想他却小瞧了这个时代手艺人的工匠精神。他们虽不懂什么叫承重、什么叫平衡、什么叫着力点,可凭着过往的经验,却依然能够合作打造出完美的假肢,令李顺暴力使用大半个月也不见半点损伤。
对李长安而言,制作假肢真正的技术难点其实是在残肢与假肢的接触面上。李长安陪着李府找来的两位皮匠耗时三个月,取了至少五十头牛的牛筋,又扒了至少十头猛兽的皮毛,方才专研出了能够让李顺穿戴行走一整天,而残肢不会过于红肿疼痛的软垫。
要突破如此耗资糜费的工艺难点,早不是李长安三兄弟的零花钱可以承担得起的了。幸好,李雍性情开明,对众亲卫们更是关爱有加,得知此事便大度的划拨了大笔经费。
而有李顺范例在前,亲卫中另两个一个没了半截小腿,一个没了半个脚掌的也各自从自己的院子里跑出来瞧热闹。李长安便又顺手给他们也做了假肢,让他们顺利扔掉了拐杖。
“走两步顺子,别扭扭捏捏跟个娘儿们似的没病,你倒是走两步啊”
一个月前,当李顺第一次穿上假肢站起身时,众亲卫们人人雀跃欢呼热泪盈眶。如今一个月过去,大伙再看李顺磨合适应假肢,这心情就截然不同了。
李长安此时就跟在李顺的身边亦步亦趋,眼见李顺每走一步都好似在犯罪的边缘试探,不禁问道“顺叔,这假肢还是太重了么”
“不重,一点也不重”李顺连连摇头,欣然道。“好,好得很那”
经过三个月的健康饮食、锻炼复健,李顺的身体状况已然好转了许多。如今又能重新站起来,他的眼底也有了光彩。当他站在人前时,仅凭他瘦削柔韧的身材和英姿勃勃的神采,便可令人一眼即知这是条老于行伍的好汉。哪里会让人发觉他原来是个失去了双腿的残疾人
而李长安的目标则是令李顺无论行走坐卧,都看不出他原来穿着假肢。
是以,他将双手搭上李顺的腰侧,指点道“穿戴假肢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平衡,走路时腰、臀、腿要一起发力,同时用肩部保持上半身的平衡。顺叔,你得试着信任你的假肢,就像它们是真的一样。不要怕摔倒,相信我,只要你的发力点正确,就绝不会摔倒。”
“就跟踩高跷一样嘛”六叔也在一旁提点,“顺子,高跷你总踩过吧”
李顺闻言,眼前一亮,再试着行走时果然比原先好了很多。
李长安这才满意点头,虽说地球位面也有牛逼的残障人士能够参加奥运会的,比如那位杀妻的刀锋战士。但眼下技术水平有限,李顺能够正常行走坐卧,李长安也就心安了。“顺叔,平时还得多练。不过,一旦感觉疼了,就该休息了。训练量得慢慢地加,不能操之过急。还有,这假肢用两三个月就该换一对,不能俭省。只有真正好的假肢才能帮你正常行走,同时又不会伤害你的肢体。”
说话间,李顺又已绕着李长安走了一圈。李长安话音方落,李顺便走到了他的面前,将他狠狠地搂在怀里。“长安,顺叔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李长安微微一笑,柔声道“顺叔说的是哪里话您可是我爷爷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啊长安孝敬您,不就跟孝敬爷爷一样吗”
李顺眼眶一热,仔细端详了李长安一阵终是隐隐发觉,他的神态与早逝的李凉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明明笑起来一样都是那么明媚耀眼,让人一望便知绝非凡夫俗子,可说起温柔话来偏又一样那么贴心。
我和李野跟随二郎时日较晚,也不知他早年的风流韵事。不过看二郎平日里的行事,可委实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京城那些女闾、酒肆,就没一个不认识他的这样一个风流种子,若说曾在外头有私生子,倒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六哥、九哥他们几个都言之凿凿,大郎更不是什么糊涂人,看来这小子的确是咱们车骑将军的种
李顺暗暗确定了李长安的身份,心情更是愉悦,便用力拍了拍李长安的肩,隐隐约约已将对李凉的忠诚投射到了李长安的身上。
“二郎,管家来请,该去试衣裳了”李顺的假肢这才刚弄好,李长安的书童大宝就来传话了。
“快去吧,”李顺闻言,急忙轻推李长安的肩头。“这是你见客时要穿的衣裳,不可轻忽。”
原来,本月底国丧期满,李雍已广发请帖,预定下月初邀请京城内的世族高官来李府做客,向他们正式介绍李长安的身份。至于裁制新衣倒也不是士族阶级腐朽的生活所致,实在是如今的时代衣裳的质量委实堪忧,稍微洗上一洗,不但褪色还要变形。是以,对士族阶层而言,若有大事做新衣裳是必须的开销。
李长安无奈地撇撇嘴,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名媛舞会这才向众亲卫团团一揖。“众位叔叔,长安先行告辞了。”
“快去吧”
众亲卫们各个微笑挥手,唯有仍拎着酒坛的李野突然问道“长安,你的新酒还没酿好么”
迎着六叔和李顺担忧又疑惑的目光,李长安眼都不眨地笑答“我看就这几天差不多能出窖了,到时一定第一个给野叔送来”
前些时日,王翁用李长安新发明的木甑天锅蒸酒。那酒香缭绕的,把李府上下都给惊动了。
李野好酒,自然也跑去凑热闹。他在厨房外垂涎三尺地嗅着那香味,心里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抓,至今都念念不忘。现在听说还要再等几日,他不禁失落地叹了一声,向李长安挥挥手,示意他快滚。
“野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酒是值得等待的”李长安望着李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带着大宝快步离开。
“豆腐啥玩意”李野一脸茫然,可李长安却早已走远。
与此同时,李雍和李承宗两父子正在书房内就下个月的宴请做各种安排。
“按阿爹的吩咐,请帖已送往各府。钟家和王家都回了信,武平侯府今日也回信了要来。”
书房内,李承宗坐在李雍的下首,正低眉顺眼地向亲爹汇报工作。
“武平侯府”李雍闭目沉思片刻,方道。“长孙霆风当年与你二叔是泽袍,他们有心了。”
“是。”李承宗偷看了亲爹一眼,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声道。“还有鹿家也说要来”
“鹿家哪个鹿家”李雍猛然睁开双眼,了然发问。“左京辅都尉鹿虔”
原幽州都尉鹿虔乃是新帝薛盛心腹。他保扶着薛盛来京城继位,薛盛投桃报李,本想将羽林卫统领的位置留给鹿虔,哪知却遭百官群起反对。薛盛初登帝位,势单力薄,只好妥协,便听从太后之意将鹿虔改任左京辅都尉。
在大陈朝,左京辅都尉一职为正四品武官,主要掌管地方军队,护卫京师及京师左郊的武事、治安纠察等。看似四品大员,已身居高官之列。可实际上,在武将云集的京师,四品只能算是中等,手中兵将的数量也不值一提。甚至,若是不得圣旨,鹿虔绝不能带兵进入皇城。
李雍不知新帝对鹿虔的这项职务安排有何看法,至少他自己扪心自问,若是换了他是新帝,应是每晚都睡不着觉。
“正是。”触上亲爹冷厉的双眸,李承宗的声音愈发低了。“儿子带长安回来的时候,路上偶遇鹿家子嗣,同行了一程。今日鹿都尉特意来寻儿子,说是”
李承宗话未说完,李雍已无奈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隔了一会,李雍方才揉着眉心轻声道“新帝今年只有十岁,主少国疑,便当是太后垂帘听政。只是新帝与太后既非亲母子,新帝背后依仗的是地方世家,太后背后站着的则是金陵王氏与琅琊王氏。依你之见,他们俩能和睦相处么”
李承宗勉强提了提嘴角,干涩道“怕是缘木求鱼。”
按大陈朝的规矩,十六成丁,也就是说薛盛还有六年才能真正亲政。即便薛盛是皇帝,能够特事特办。十四岁就娶亲,十五岁开始学着治政,那他也要至少当五年的傀儡。
“可为父却是先帝帝师,你娶的更加是金陵王氏嫡女”李雍猛然提高了音量,怒瞪着李承宗。“你觉得,朝野会以为我们是哪方阵营的”
“父亲正因为我李家原是两不相帮,所以才更加应该不偏不倚啊”李承宗急切地为自己分辩。
“是么”李雍却付之冷笑,“为父看来,怎么像是你李祖远两面下注左右逢源”
李承宗立时一噎。
“既已下定决心两不相帮,就该及早抽身而退。祖远,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想到眼前这独子年过而立行事还这般愚蠢,李雍不由更怒。“你才智驽钝,我死以后如何能放心将李家交给你”
李承宗急忙跪了下来,泣声劝道“阿爹息怒儿子亦知自己绝非治政之才,来日随阿爹归乡,朝堂之事儿子定然一言不发。”
“若是将来你岳父要调你回京师呢”李雍冷冷发问。
李承宗连连摇头,老实道“儿子没这本事。岳父要调儿子回来,看重的并非儿子,仅是阿爹文宗之名。儿子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只愿为一方牧民官,靖平地方造福百姓。岳父若是逼迫过甚,也只好辞官”
“起来罢。”李雍这才稍稍息怒。
李雍也明白,他这儿子虽说拙于权谋,可却老实诚恳实斧实凿。若能坚定心意言行如一,也足可守家了。想到这,他不由一声长叹,温言嘱咐“祖远,别忘了你今日之言,阿爹不会害你。”
“儿子明白。”李承宗乖乖应声,擦着眼泪站起身来。
“宴请当日,我便将长安身份公之于众,那日祠堂里说的话也将一分不差地告知众人。祖远,你是我亲子,现下后悔也还来得及。”李雍又道。
李雍明白,以他的年纪必然走在李承宗的前头。若是李承宗对他分家的办法心有不满,这就是他亲手种下的祸根。李家起于萍末,若想绵延不绝,就容不得行差踏错半步。
李承宗却决然摇头,斩钉截铁地道“玄琦是我亲妹,儿子对长安的爱护之情绝不下于阿爹。阿爹的安排,儿子心服口服,绝不后悔。将来,大郎和三郎的前程荣光,儿子自会去挣。若是挣不到,也是儿子没本事,不怪阿爹。”
李雍闻言,心中更是熨帖,不禁将李承宗招到身前握着他的手殷切道“祖远啊,别怪阿爹偏心。你是李家嫡子、大郎是李家嫡孙,阿爹怎会不在乎然则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读;不如积德行于世间,以为子孙长远计。阿爹文宗之名,他日你能借光;可若是大郎读书不肖,还能借光么我将一半家产分给长安,确为照拂他。可要将此事昭告天下,却是为了你和大郎。来日,天下人必定会因此事赞你和大郎德行出众,不敢小视你等。”
李雍如此推心置腹,李承宗只感动地泪水涟涟,忙哽咽道“儿子定教大郎三郎潜心读书,绝不敢坠了阿爹文宗之名。”
“这就对了”李雍这才满意地拍拍李承宗的背心。
李雍眼明心亮,早已看透李家虽说富庶,可与那些世家门阀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但凡子孙之中出一两个败家子,万千家当也要给他败尽了。不如以德行调教子孙,牢牢守住文宗之名,才是立身的根基。
“话已说透。宴席当日,你媳妇是我李家唯一的女主人。如何令她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胡说八道贻笑大方,那就是你的本事了。”李雍最后提醒道。
李承宗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美艳老婆实属胸大无脑偏又心思狭隘,处处爱掐尖争胜。对于李雍要将一半家当分给长安一事,王丽质在私底下更不知对他抱怨了多少回。
然而,或许所谓的爱情便是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李承宗身体力行,依旧对王丽质一往情深无怨无悔。只见他沉默片刻,正色回道“儿子已经想好了,宴席当日已求了岳母作陪,席间只谈衣裳首饰与歌舞。阿爹尽管放心。”
一听亲家母要来,李雍这才彻底放心,挥手令儿子退下。
哪知李承宗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阿爹,儿子还是不知为何阿爹这次宴请如此急迫”
月底国丧期满,下月初五新帝首次上朝听政,而李家的宴请却是定在了下月初三。李雍行事向来稳妥,宴请定在这个时间委实有几分轻狂了。
然而,提起此事李雍却不肯多言,只含糊道“到时你自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