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长安为李野酿造的新酒终于大功告成。

    于是，李长安亲自下厨以豆腐、豆干和酱油为原料整治了几个好菜，拉上李梦得李探微两兄弟,连同六叔、九叔、顺叔三人一起给李野开了一桌。至于其余的十一名亲卫，当然不能让他们干看着。同样的酒菜，李长安一共备了四份，演武场开了三桌,李雍、李承宗、王丽质三人也是一桌。

    酒菜上桌,大伙就差点惊掉了下巴。

    李长安傲然一笑，一一介绍“鸡蛋包豆腐、凉拌豆干、炸臭豆腐、油豆腐焖鱼块、红烧羊肉、鱼头豆腐汤,还有现磨豆浆。其他的都是家里的厨工做的,我就不废话了。对了”李长安一面说,一面又将酿好的新酒给几位长辈满上。“新酿的白酒，爷爷取名金陵秋。意为金陵秋霜,万物皆白。我觉着不好,还是文宗酒好听些。”

    李雍取名的本事，就看他给李长安取的啥名就知道了。昨日李长安提议新酒取名“文宗酒”,李雍坚决拒绝了。李长安察言观色，暗自觉得李雍应该不是觉得受辱,而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说,这汉唐时期的文人啊,太顾及脸面、太放不开,太不懂炒作的重要性图样图森破

    是以，李长安决定以后将酒方再改进些,等真正能做出一款可以传世的名酒再用“文宗酒”命名也不迟。

    清澈的白酒刚刚满上,浓烈的酒香就已扑面而来。李野口涎生津,不由自主地就坐了下来。

    可不等他端起酒杯,李长安就已拉着李梦得两兄弟端着豆浆道“野叔，我们三兄弟敬您一杯”

    这拿豆浆敬酒，李野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哑然失笑。

    李长安面不改色地解释“这新酒烈地很，非野叔这等大英雄大豪杰不能胜饮。我们仨年纪尚幼，就不献丑了。”

    李野虽好酒但却不爱劝酒，见李长安三兄弟满饮，他也就爽快地将自己面前的那杯一口干了。

    一杯下肚，五官即刻扭曲成一团。良久，他才逐渐松弛下来，拍桌大喊“好酒”

    接着，他也不要人劝，又自顾自地连干三杯。

    “小野，吃菜尝尝长安的手艺”坐在李野身边的李顺见情形不对，忙夹了一块羊肉到李野碗里。

    “就是，野叔。”李长安亦微笑着给他添了一块炸臭豆腐，“独酌无滋味，咱们边吃边聊嘛”

    这臭豆腐是用动物油脂炸的，而非植物油。若不吃快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正所谓吃人嘴软，李长安这般费心安排，李野也不好拂他面子，便乖乖地将碗里的菜吞下肚了。

    李家富贵，李雍对这些亲卫又向来优待，这些年李野虽说始终为了当年的战事郁郁寡欢，可在生活上却从来都是衣食无忧。除了龙肝凤髓，当世他没吃过好酒好菜已然不多了。可当他将李长安做的两道菜吃进嘴里，竟又是眉飞色舞，由衷道“长安，就凭你这手厨艺，便是进宫当个御厨也够格了”

    李长安微微一笑，正色道“这些都是小道，不值一提。长安心中所愿是如爷爷如众位叔叔一般，征战沙场、救济斯民”

    李野见李长安三句话不离主题，不由苦笑。这新酒也果然与他平时喝惯的那些浊酒截然不同，这才几杯下肚，李野已是微醺。这段时日以来，李长安待他们这些人尊崇体贴，李野又岂能不知如今接着这醉意，他终是吐露心声。“跟着你大爷爷念书识字做个文宗，有什么不好的这刀口舔血的生涯，你以为是好玩的么”

    李长安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野叔，人各有志。”

    “屁话”李野怒而拍案，眼底忽然渗出难言的伤痛与不舍来。“长安，你是你爷爷唯一的骨血了，你得为了他保全你自己。”

    李长安冷然摇头，直视着李野的双眼一字字地反驳“正因为我是爷爷唯一的骨血，我才更应该为了他重振鹰扬军的声威”

    李铁起于微末，沙场百战方挣下了这份家业。建兴三十一年，李铁为大陈收复前套立下汗马功劳，晋忠武将军，赐号“鹰扬”。而他率领的军队更被惠宗皇帝特赐名“鹰扬军”，此为军中首例，朝野侧目。然而，建兴三十五年一战，李铁李凉先后战死，鹰扬军改由他人统帅，从此泯然于众名存实亡。

    “你懂什么”哪知李野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更加愤怒。仿佛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迎敌时色厉内荏的怒吼。“沙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面前，谁管你是兵是将皇帝一声令下，无论是对是错，将士们都要断手撅足肠穿肚烂地去拼命。你以为你是李凉之后，老天就能让你活命你爷爷都没能活命，你算什么”

    “李野”六叔忽然一声断喝，又给李野满上一杯。“喝酒。”

    李野赤红着眼望向六叔，痛苦道“六哥，你以为我是喝酒喝糊涂了么我告诉你，糊涂的是你们啊不该教长安武艺，你们是在害他”

    李野这番话也不知触动了六叔哪根心绪，竟教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却在此时，李长安忽然仰头看着李野朗然问道“野叔以为，我爷爷临死的那一刻，是后悔了么后悔上战场，后悔把命丢在了那”

    李野哪里容得下有人诋毁李凉，当即一声暴喝“放肆”

    李野这一声惊如霹雳，李梦得和李探微两兄弟不禁同时抖了抖。然后，又同时在桌底下伸手扯了扯李长安的衣角。

    李长安却稳如山岳一般，继续一字字地道“我相信，我爷爷是绝不会后悔的爷爷是天生的战士，一个战士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击干脆利落地杀死。”

    这一句，冷酷已极。李梦得和李探微两兄弟都听地寒气上涌，可李长安说完竟还笑了笑。

    两兄弟原以为李野会暴起将李长安开瓢，可谁料，李野将李长安的话呢喃了两遍竟黯然道“你说得对，说得对”

    什么鬼他在咒他亲爷爷也在咒你啊，野叔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李探微目瞪口呆。

    触上六叔不满的目光，李长安不需他提醒便又微笑着转换话题。“野叔，战死需要运气，可活下来更需要勇气。长安说野叔是大英雄大豪杰，这话绝非恭维而是肺腑之言。”

    李野黯然摇头，又自顾自地灌了一杯。

    “建兴三十五年的一战，大爷爷曾与我提及。野叔是我爷爷的亲卫，武艺在众亲卫中最高。我说句僭越的话，同样是上战场，别的士卒心里明白自己多半会死；可野叔心里也明白，自己多半能活。所以，长安虽敬佩野叔，可敬佩您却不如敬佩那些战死的将士更多。”

    李野捏着酒杯沉吟了一阵，忽然笑道“是这个理。”

    “直至野叔受伤被俘”李长安给了六叔和顺叔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娓娓续道。“我听顺叔提过，那时野叔头部和胸部各受了一记重击，被俘大半个月胸闷欲死，日夜呕吐。”

    根据李顺的述说，李长安判断李野当时应该是肺腑受了内伤，并且还有很严重的脑震荡的情况。可身为俘虏，东燕自然不会尽心为他寻医问药。他居然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自行痊愈，也算是十分命大了。

    “如果当时野叔就此一病不起，直至被东燕送回大陈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指责你的不是。”

    李长安此言一出，李野更是黯然。当年他强撑病体接下东燕的挑战，他以为他救了无数大陈将士的性命。可当他返回大陈，人人都来质问他既然有此武勇，战场上为何不尽力

    李野百口莫辩，只觉还不如死了的好。这些年始终浑浑噩噩，也是期望世人就将他看做死人，再不要想起了。

    “可若非野叔接下了东燕的挑战，我大陈被俘将士死伤更重，而东燕也会愈发看轻被俘将士，看轻我大陈，说不得就要再度领兵来犯。届时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有万千百姓。那时生死关头，野叔可曾想过，你表现越不俗，东燕越不会放过你，越要折辱你我想，野叔应该想过的。当野叔您挺身而出的时候，对自己的下场就该想地清清楚楚了。野叔，时穷节乃现，绝处显侠气”李长安起身为自己也满上一杯酒，郑重道。“长安敬您”

    李长安话音方落，李梦得和李探微也红着眼站起身来。两人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同时放声

    “野叔，梦得敬您”

    “野叔，探微敬您”

    演武场上，不知自何时起就已再无声息，一个个都凝神听着李长安的话。

    此时，一众亲卫们也同时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放声高喝“小野，大伙敬你”

    李野心头滚烫，望着众人许久方大声道“干了”

    “干”

    李梦得与李探微心潮澎拜，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喝酒就跟着大伙一起酒到杯干，果然把自己呛地咳嗽连连。

    坐在他们身边的九叔看得哈哈大笑，一面拍打着他们的脊背，一面将他们面前的豆浆给撤了下去。“吃菜吃菜，会喝酒也要会吃菜。都是骠骑将军的儿孙，不能不会喝酒”

    李梦得与李探微自幼被满身书卷气的爷爷和阿爹教养长大，一言一行皆是循规蹈矩温文儒雅，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只觉九叔行为粗鲁，那蒲扇般的巴掌又将他们的脊背拍地生疼。他们也本能地知道这种场合不适合他们，太过失礼，不符合爷爷和阿爹一贯的教导。可不知为何，骨子里又隐约觉得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行状十分爽快，仿佛只有这般豪放不羁才能算得是个男人，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杯酒下肚，两人只觉晕晕乎乎热血沸腾，很快就笑呵呵地接过了九叔递来的第二杯酒。

    瞥见李梦得和李探微两棒槌被九叔鼓动着开始喝酒，李长安只给了他二人一个怜悯的眼神便扭过头去。今天，他最重要的攻略对象就是李野。即便不为了跟他学枪法，只为了将他从tsd中挽救出来，都值得李长安对自己的两堂兄弟见死不救了。

    “野叔，战死沙场舍生取义，固然值得敬佩；可您力竭被俘，也绝不能说是怯懦。与我爷爷相比，您只是少了几分运气。而在被俘之后，是您保全了被俘将士的性命，守住了大陈军人的尊严。正所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您处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绝境之中，却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忍辱负重、保存元气、以图将来。野叔，您就是长安心目中的真英雄真豪杰，您实至名归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正因为有您这样的战友，才撑起了鹰扬军的脊梁。您的存在，令他们更为荣耀”

    李长安将始终梗在自己心中的话语一吐为快，说完，他也不招呼李野，又痛痛快快地自己干了一杯。

    甚而陪坐两边的六叔和顺叔也觉得李长安的话为他们吐尽了心中块垒，同时长叹着摁了摁李野的肩头。

    李野消沉十多年，竟是到了今日才从李凉的后嗣口中听来了一个公正的评价。他心中感慨万千，不禁伏案大哭。

    “野叔，我想跟你学枪法。不是因为你的枪法是天下第一，而是因为你的枪法是英雄之枪。我的曾爷爷、爷爷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不能跟着一个耍把式的懦夫学枪。”李长安悯然地望着李野不断颤动的脊背，轻声言道。

    李野只是呜呜痛哭，顾不上答话。

    可李长安却知道他的心已经开了一条缝，阳光总能照进去的。

    不一会，酒宴半酣，酒桌上很快就多了三只醉猫。

    李梦得和李探微两兄弟头一次喝酒，是三杯即倒。至于李野，大伙都知道他需要发泄，就连李顺也没有来劝。

    宴罢，六叔和顺叔将呼呼大睡的李野送入卧房。待他二人回来，一众亲卫便都放下了筷子默默地站起身来。

    彼时，李长安正头痛地陪着李梦得和李探微两兄弟说点猫有三条腿的醉话。突然见到众亲卫排成了两排站在自己的跟前，他不禁一愣“你们”

    不等李长安说完，大伙就在六叔的带领下向李长安深深一揖。“长安，多谢”

    “六叔，不可如此众位叔叔，不可如此您们都是我曾爷爷、我爷爷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是我最尊敬的人你们这样做，不是要我无地自容吗”

    李长安急忙上前将众人一一扶起，可当他的手扶上李顺的手臂，李顺竟猛然发力将他狠狠揽在了怀里。

    “长安，真好啊你爷爷有你，真好啊”他哽咽着道。

    李长安温柔地拍着李顺的背心，郑重承诺“顺叔，爷爷虽然不在了，还有我，我以后会代替爷爷照顾好你们。我年纪尚幼，你们更要保重身体，以后才能享我的福。”

    “哎，哎”李顺连连点头，泪流不止。

    众亲卫们正彼此拍着背脊感慨不已，李雍竟不知何时飘然而至。

    “打搅了众位的雅兴。只是有件事在正式公布之前，李某还是觉得该听听众位的意见。”眼眶微红的李雍抚须言道，“大伙都知道，长安是我二弟之后。待我百年之后，长安便要自立门户。众位皆是我父、我弟的亲卫，奈何李某这一脉长于文事，蹉跎了众位的本领。好在，长安身上还传了我二弟几分英武气象。列位若是不弃，我意来日分家，大伙就跟着长安。可好”

    “爷爷”李雍这神来一笔，李长安也不知所措了。“这这太突然了”

    然而，演武场上的众亲卫们彼此相视一眼，同时向李长安抱拳一礼，齐声喊道“鹰扬军亲卫，见过主公”

    明明只有区区一十四人，可这一声却是气壮山河。老兵不死，依旧是那可吞吐天下的精锐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