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十一年七月三十,国丧期满,军民除服。
八月初三,李府大宴宾客。
李雍身负天下文名二十载,无论朝堂百官还是求学士子都日夜盼望有机会与他亲近一二。这次是李雍之女失踪后首次宴请,纷至沓来的宾客们差点就将李府的门槛给踏平了。
开宴后,李雍声情并茂地给自家二弟安排了一段情事建兴三十一年,李凉在与东燕的征战中救下一名被掳汉女,竟是一见钟情。然而,建兴三十一年的大捷,李凉官至中郎将,自然不可能明媒正娶一个山野民女。李凉向来桀骜不驯,家中亲长既然瞧不起他心爱的女子,他干脆与那女子私定了终身。到建兴三十三年,李凉已与那女子生下一子,取名李禀业。建兴三十五年,李凉战死,那女子也是心高气傲,悄悄抱着孩子返乡了。直至半年前,李禀业的妻子才托人送来书信,说是婆母与丈夫早亡,自己也命不久矣,只留下李禀业的独子李秀宁无依无靠,求李家能让他认祖归宗。
说完,李雍又向众宾客一一展示了他精心准备的李凉与妻子的书信、李禀业的婚书、李秀宁的户籍等证据。最后,他意气风发地宣告“李秀宁确为吾弟的子孙,故车骑将军李凉有后”
李雍话音一落,满场哗然。不一会,又是一片恭喜之声。
李雍又将李长安唤出给众人见礼,然后再度宣布“三个月前,李家已开祠堂将李秀宁记入族谱,待我百年之后,李家家产由李承宗与李秀宁二人平分。还请在座诸位,为我李家做个见证。”
李雍说完,李长安又转身向李雍深深一揖。“谢爷爷。”
李长安知道直到这一刻,他的身份才终是不可动摇。是李雍,费心为他杜绝了一切隐患。
正事已然说过,接下来就是社交时间。而根据种族惯例,美酒佳肴显然是少不了的。
只见李雍大手一挥,家中仆役们就流水般地将各色酒菜端了上来。由李长安酿造的新酒金陵秋,制作的豆腐、酱油等物竟也位列其中。
然而,出乎李长安意料的是一众宾客们只略略夸赞了一番李家的新酒清澈浓香,至于豆腐、酱油等美食是提也没提。
李雍的表现也十分矜持,只漫不经心地介绍了一句“新酒与新菜皆是家中仆役所制。口腹之欲,小道也,不值一提。”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提李长安在里面的贡献。
李长安拧眉思索一番,也不禁微微一笑。
正如李雍所言在门阀士族的眼里,这些东西的确都是小道。哪怕这些酒菜能为他们挣来无穷利益,可那又如何如今的时代,若是无权无势,哪怕是家财万贯也难以自保。人类的宴席,岂会让哪只猪的肥瘦成为主要话题猪肥了,到时候宰了便是,何须在意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障碍,傲慢才是。李长安暗自心道。
待众宾客与李雍商业互吹一番之后,他们便顺理成章地聊起了两日后的大朝会和即将与群臣正式见面的新帝。
坐在位置上的李长安百无聊赖,便将目光投向了众宾客。
今日虽说是为了他在李家正名而开的宴席,但宴席的主角显然并非是他。朝堂众臣乃至姻亲故旧皆是冲着李雍而来,前来的宾客们敷衍地竟是连一个与李长安年龄相仿的子嗣都没有带。是以,在这满堂高座的白胡子与黑胡子中,坐在李长安斜对面下首位的一名锦衣少年便格外出挑。
那少年身材纤瘦有力,眉眼清俊至极。当他伸手握住玉杯,那五指如同玉璧一般,与玉杯竟难分彼此。分明年纪只在十三、四岁上下,可气质却沉稳犹如成人。李府的酒菜虽不配成为众宾客的主要话题,可他们的身体却依旧诚实,几乎每一道新菜都已被用了大半。但这少年的桌案上,每一道菜色也都只是稍稍动了一两筷,仿佛随时准备着整盘端下去赏给仆役。
李长安见他坐在案前却好似坐在了崖岸高峻、青云出岫的群山之巅,俨然一副高岭之花不可侵犯的模样,不禁戳戳坐在自己身侧的李探微。“三弟,那个长得跟寡妇新丧似的是谁”
“谁”李探微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
“那个穿白锦的。”李长安悄悄地向那少年的方向挤挤眼。
李探微顺着李长安的视线望去,瞬间连声都颤了。“哥,我的亲哥那是长孙临云啊”
长孙临云,武平侯长孙达之孙,羽林卫统领长孙肃之子。长孙肃早年曾有一子长孙霆风,于建兴三十五年战死。长孙霆风死后多年,长孙临云方才出生,是以辈分极高,年纪不大。
李探微话音一落,李长安瞬间回忆起了长孙临云的履历。他了然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答“哦。”
李探微一见李长安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觉崩溃,不禁压低声强调“那是武平侯府的世孙长孙临云哦你就跟我说个哦”
“我知道他的身份,你不用废话。”李长安却微微皱眉,好似不满李探微的小题大做。
“这是废不废话的问题吗他是长孙临云,你说他是”
“寡妇新丧。很难理解吗”李长安侧首看着李探微,认真地为他解释。“就那种明明娇滴滴的好颜色,偏偏因为死了郎君不得不冷着一张脸见人。你也明白他的难处,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既想为夫婿守节,又岂能随意与人调笑引来风言风语可就是过犹不及。这么冷冰冰硬邦邦浑身刺,弄得你想怜惜他吧,也没法下手,只能敬而远之。”
李探微
“还不懂”李长安忍不住叹气,为李探微的智商感到深深的忧虑。
“懂”良久,李探微艰难应声。他望着长孙临云好似被噎住了似的用力吞咽了一下,悄悄补充。“很贴切”
说完,李探微就怪叫一声,狠狠抱住了脑袋。
李长安实在看不懂李探微这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禁疑惑唤道“三弟”
李探微用力抹把脸,看着李长安无力道“你知不知道,长孙临云允文允武,是各世族少一辈中的领军人物。就连爷爷,也时常夸赞。”
原来是别人家的孩子。给你压力也给你动力,说不定还是你的偶像。现在看来嗯碎了。挺彻底的。
李长安秒懂,伸手轻拍李探微的背心,淡然回道“不谢。”
李探微被噎地说不出话来,他又看了长孙临云一眼,然后,绝望地埋下了头。
酒宴过半,李承宗上前来领着李长安去认识这满堂的宾客,李长安终于得以将这些人的脸孔与李雍传授的氏族学对上号。于是,他便知道了
占据首席的武平侯世子长孙肃今年六旬有余,生得人如其名,满身肃杀冷冽之气,教人一望即知是武将之姿。
李长安一看清这张犹如万载玄冰的冷峻脸孔心底便“咯噔”一下,暗暗心道人说严父慈母,遇上这号特别严的爹,看来长孙临云的日子不好过呀
坐在李雍右手边的是朝中三辅之一、京兆尹王言。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帅哥最近头发熬白了不少,但毕竟底子摆在那,此时立在人前仍是那个眉目传情风流倜傥的帅爷爷。相比始终板着一张扑克脸的长孙肃,这个未言先笑的王帅哥实在是讨人喜欢。以至于李长安不得不多花费了一点时间与他商业互吹了一把王丽质。
直至告辞离去,李长安才默默地在心底感叹都说权力是男人的春药,果不其然哪就看王爷爷这意气风发的模样,哪里是嗑了伟哥那么简单,分明是老房着火遇上真爱啦
至于坐在李雍右手边的,李长安原以为来的会是钟枚,结果,来的居然是钟棠。钟棠的年纪大概是四十出头,样貌还比王言差了几分,但一身目无下尘的高华气度却能令人一望即知这是出身门阀的累世贵族。非但从生到死一辈子没见过穷人,说不准还一辈子没亲自拿过钱。阿堵物,脏
来别人家吃个饭更了四次衣,无论是前列腺炎还是强迫症,都得治啊李长安暗自腹诽。
好不容易辞别了三位最为位高权重的贵客,李长安又默默地跟着李承宗一一拜见朝堂上的中层官员。躬身叫叔伯的流程漫长地差点引发腰肌劳损,终于走到了一位熟人的面前。
“这位是左京辅鹿都尉”
“先生,又见面了多日不见,晚辈对您思念地紧”李承宗话没说完,鹿深森的小胖脸就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
“没规矩”小胖墩的亲爹鹿虔扭头呵斥了一声,又向李承宗笑道。“吾儿自从来了京城,便对祖远的学问大为赞叹,在家中也时常念叨。”
鹿深森殷勤点头,配合亲爹的演出。“先生,不知晚辈是否有幸拜入先生门下”
李长安乜斜鹿深森,暗自心道那时上课,你可没比我少睡啊
李承宗显然也还记得熊孩子当时的课堂表现,当即态度温和语气坚定地推辞。“鹿兄,在下俗务繁多,恐怕耽搁了令郎的进学。实在抱歉”
“祖远说哪里话,”鹿虔笑声隆隆,用力一拍李承宗的手臂。“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说着,他又扭头训斥儿子。“就你那点学问,爹还不知道你你能好好跟着夫子学就不错了,请李先生亲自教你呵杀鸡焉用牛刀”
戏份结束,鹿深森扁扁嘴,默默地退了下来。
鹿虔却顺势搭住了李承宗的肩头,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祖远老弟,你将我两个儿子护送上京,为兄还没谢过你,就又来你家白吃了一顿你看,赶明儿有空,让哥哥我也表示表示”
李长安见李承宗一时半刻脱不了身,便也悄悄地退了两步。
他与鹿深森四目相对,鹿深森即刻皮笑肉不笑地低声言道“原来你也是姓李的,失敬失敬”
李长安点点头,随口回道“原来你也很仰慕我伯父的学问,应该应该”
鹿深森一看李长安的表情就明白了他那两句“应该”说的不是“应该仰慕李承宗的学问”,而是“应该对他本人表示敬意”。他登时怒而拍案“李秀宁”
感谢这一声,李承宗瞬间挣脱了鹿虔,走上前来轻声发问“长安,怎么了可是欺负鹿小郎了”
“伯父,冤枉啊”李长安笑着为自己辩解,“是鹿小郎吃着红烧羊肉觉得好,又听闻我答应一会打两罐酱油送他,高兴得直拍桌呢。是不是啊,鹿小郎”
迎着李长安打趣的目光,鹿深森沉默许久才憋屈地应声“是。”
李承宗低头一扫这鹿氏父子案上比旁人都大了一号的餐具,立时便信了。他当即一挥手,大方道“两罐哪里够一会让仆役给鹿小郎装一车”
“这祖远老弟,连吃带拿的,多不好意思啊”鹿虔赶忙推辞,可看他笑地见牙不见眼的模样,显然的确非常喜欢这酱油。
“鹿兄,你我之间,客气什么”李承宗一拍鹿虔的胳膊,顺口将鹿虔方才的话堵了回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鹿虔含笑一揖。
李承宗笑着回了一礼,急忙扯着李长安走了。
在又见过了李承宗的几位交好同僚后,终于轮到了李长安的同龄人。
按照年龄顺序排序,这第一个要结识的就是钟枚的长孙钟瑥。
钟瑥今年十六岁,生地仪表堂堂。按大陈朝的规矩,这个年纪已经可以被举荐为官。之所以还没做官,只是因为运气不好,正巧赶上了国丧。而李雍的请帖写明了今日是家宴,钟棠才不得不把这个侄孙带来凑数。并且,从礼数上来说,李雍的宴请,钟家两房各来一人,也算是给足了李雍面子。
可也正是因为有此前提,即将步入官场的钟瑥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一个年方八岁的娃娃社交。他维持着鼻孔朝天的姿态与李长安互通了家门,便施施然地坐了回去。
李长安对钟瑥的目空一切并不以为意,更加没心情扮演迷弟,心平气和地走向了十三岁的长孙临云。
长孙临云到是不愧为少一辈的翘楚,礼数可比钟瑥周全多了。
不等李承宗出言介绍,他就已整束衣冠恭恭敬敬地向李承宗深揖一礼。“临云见过李舍人。”
他是簪缨世胄又生就一副仙姿佚貌,不意说话时嗓音冷彻如切金断玉。显然是表面清越,骨子里却有一些极坚硬顽固的东西存在。
这长孙临云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人见人爱,就连向来沉稳的李承宗见了他也笑靥如花。“临云,快快起来”
“谢舍人。”长孙临云这才起身,又转身向李长安一拱手。“李二郎。”
面对这种货真价实的高岭之花,凭谁都会不自觉地收起轻慢之心。李长安亦难免俗,忙正色向长孙临云回礼道“长安见过世孙。”
长孙临云神情闲淡地一笑,沉声道“我父是世子,我却并非世孙。”
那笑意是如此之淡,仿佛意味深长,又好似并无任何涵义。
他说的如此认真,以至于习惯了这种社交场合上花花轿子人抬人做派的李长安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好在,李长安向来反应敏捷。只一瞬,他便做出一副轻松的神色笑道“如此,以后我就叫你临云,你就叫我长安。”
反正叫“哥”是不可能叫“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你要是愿意叫我“哥”,我到是不介意。
李长安的自来熟显然令长孙临云有些措手不及。从小到大,长孙临云的生活都规矩地好似事先用尺子量过了一般。每一步该落在哪里,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都早有定论,他只需按计划行事即可。李长安的出格是他先前从未见过的,可不知为何,他竟本能地不太讨厌。许是李长安的笑容太热烈,教人绝不会错过他的真心;许是李长安样貌英俊气度不凡,教人情不自禁地心折。
于是,长孙临云静默片刻,疑惑道“长安”
“是我小字。”李长安热情地解释,又问。“临云可有小字”
长孙临云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