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32章 皇统之争(上)
    兴平十一年八月初五,新帝早朝。

    大陈自认承袭东汉,根据五德始终说为土德,尚黄。是以,年仅十岁的新帝薛盛头戴十二旒的冕冠,身穿上身黄色、下身玄色,上下绘有日月星辰等章纹的冕服正式在太初宫神龙殿召见百官。

    新帝登基,改元崇安。薛盛端坐龙椅,接受朝拜。从此,大陈王朝,东至幽州、南至交州、西至益州、北至云州,九州土地万千生民,便归了这十岁的崇安帝来掌管。

    按照接下来的流程,便该是崇安帝口谕朕冲龄践祚德薄能鲜,尊奉先皇帝皇后为圣慈太后,垂帘听政。

    接着,王太后便可粉墨登场执掌江山,直至崇安帝婚后亲政,方才卷帘回宫。

    然而,当朝堂百官齐刷刷地看向崇安帝时,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帝竟脆生生地言道“朕冲龄践祚德薄能鲜,尊奉先皇帝皇后为太皇太后,生父宁郡王为太上皇,钦命辅政。”

    登时,满殿哗然

    如今的宁郡王薛攸是先帝的堂兄,按王言与王皇后的安排,他会在儿子成为新帝后晋升为宁王,仍然定居幽州。并且有生之年都绝无可能离开幽州,更加别说插手辅政。至于说将薛攸尊为太上皇那更是天方夜谭,荒唐至极

    新帝甫一登基就行此荒唐事,也就轮不到未来辅政王言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只见满殿群臣乱了一阵之后,立时有一个算一个全跪了下来,齐声大呼“此事不合人伦礼法,陛下三思”

    群臣的反对,薛盛显然早有准备,当下问道“何谓人伦礼法难道所谓的人伦礼法是要朕不认亲父么”

    早将首辅之位视为囊中物的王言终于耐不住了,当即抬头道“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陛下承嗣帝位,您的亲父自然是先帝”

    薛盛起身朗然道“朕承嗣帝位乃祖宗所赐,与先帝何干”

    “陛下”新帝如此忘恩负义,王言连跪都跪不住了,立时起身大声吼道。“若非先帝遗诏,陛下如何能嗣皇帝位”

    薛盛等的就是这一句,只见他目光灼灼地瞪住王言,高声质问“王公可还记得先帝遗诏”

    薛盛话音方落,整个朝堂霎时一默。

    “朕蒙先帝遗德,奉承圣业,已有十载。今疾不复起,盖天命也。夫生必有死,人之常道,但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朕虽弃世亦无憾矣。皇考真宗皇帝亲兄宁郡王长孙,聪知仁贤,见于夙成,伦序当立。遵奉祖训之文,告于宗庙、请于皇后与内外文武群臣,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朝堂百官,哪一个不是博闻强记的人精有新帝一言提醒,他们即刻想起了先帝遗诏中最为关键的几句。遗诏中只提了让薛盛“嗣皇帝位”,根本没提让薛盛过继给先帝当儿子。如今薛盛凭着这份遗诏强调自己继承皇位是靠血统上位,而非靠认爹上位,那也无可厚非。

    “王言你怎么拟的诏书”

    “此乃中书令的职责所在,钟棠,你怎么拟的诏书”

    “王言,诏书是你与太后商定,老夫何曾插手”

    “尔等如此推脱,可有半点重臣之姿”

    大陈百官的风格继承了汉时的彪悍,几句争执后大家就打成了一团。

    混乱中,排行末尾的六品主事李承宗躲躲闪闪地窜至前排,将差点被卷入战圈的亲爹、三品礼部尚书李雍给搀了出来。

    望着这官帽与官靴齐飞,唾沫共拳头一色的场面,李承宗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请教亲爹“阿爹,这这可如何是好”

    历经三朝的李雍果然比儿子有见识多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官服官帽,又将一口美髯打理整齐,这才抬头望向御阶上的新帝。亲眼见到新帝那张原本周正的脸上如今竟满是得意与狡黠,李雍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

    为君者好用阴谋、播弄群臣,这岂是明君之相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朝尚未结束,新帝的口谕便犹如一枚核弹般在京城爆炸了。

    这首当其冲的,就是百官家属。临近晌午,早朝终于结束,王丽质带着三个孩子亲自到门口相迎。

    李雍虽说逃脱了肉搏战,可之后的口水战却不可能不参加。经过大半天的舌战,他已是疲累不堪,见到王丽质亲自来迎也只说了一句“你阿爹已经去后宫见太后了。这几日你待在家里,不准裹乱。”

    王丽质等的就是亲爹的消息,可听到公爹严令她不得回家,立时委屈地喊了一声“公爹”

    “听话,放心。”李承宗轻轻地一握王丽质的手,扶着亲爹回房了。

    王丽质满脸不甘,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李长安却已从李承宗这简单的一句中意识到李雍必定是亲自下场帮王言了。

    之后数日,常朝不断,朝堂内外,物议汹汹。而朝堂百官也因此事迅速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京兆尹王言、吏部尚书萧华为首,旗帜鲜明地表示新帝必须认先帝为亲父,尊王皇后为太后,至于原来的亲爹薛攸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另一派则以宰相谢思、御史大夫江表为首,力撑新帝要尊宁郡王薛攸为太上皇。

    其余百官大多已被迫站队,唯有中书令钟棠因为在朝堂上被王言扣了口黑锅,又不愿站队谢思,竟是闭门谢客了。

    事关皇统,身为朝廷重臣岂能一言不发泥胎木塑于是乎,在群情鼎沸的奏章大战中,又多了一股弹劾钟棠的逆流。

    朝堂上的风云,自有朝堂上的大人物去操心。

    如今,对年仅八岁的李长安而言,最重要也是最快乐的一件事是既已在世人面前过了明路定了身份,他终于可以出门玩耍了

    李长安性格开朗大气,既然有好事,自然不会忘了他的两个堂兄弟。是以,当天的课程结束后他便喜气洋洋地邀请李梦得和李探微。

    “大哥、三弟,爷爷允了我半天时间,可以出门逛逛。你们可要与我同去”

    经过这数月的相处,李探微与李长安的关系融洽了许多。他又是孩童心性,一听可以出去玩,即刻把头点地跟小鸡啄米一般。

    十二岁的李梦得虽说也略有心动,但身为长兄,还是想矜持一下。“你们去吧,我这里还有几篇”

    “大哥,走吧,别扫兴了”哪知他话没说完,李长安就已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

    不一会,兄弟三人便换好衣裳,各自带上书童仆役在门口汇合了。

    见到李长安熟练地翻上马背,李探微不禁望着马车不满地撇撇嘴。

    陪同他们出门的六叔见状,忙含笑安慰他“三郎再加把劲,最迟不超过两个月,你也能骑马出门了。”

    “还要两个月啊”李探微失望地哀叫。

    马背上的李长安闻言,即刻伸手给李探微。“上来”

    李探微飞了个白眼给他,迅速钻进了马车。

    不一会,一行人走出乌衣巷。

    同样骑在马上的六叔扬声问道“长安欲往何处去”

    李长安微微一笑,诚恳请教。“我该往何处去”

    六叔抚须笑道“既来京师,皇城不可不见识。”

    六叔话音方落,李探微就自马车内探出身来。“又不能进宫见识,不过是在宫墙外看两眼,无趣”

    李长安与李探微是英雄所见略同,当即附和道“三弟说的是。六叔,可有别处去”

    “建初寺是江南首寺,听闻是由孙权所建。”六叔又道。

    “我听闻,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不去。”李长安摇头。

    “城北有乐游苑、天渊池,都是风景极佳的皇家苑囿。”

    “皇家苑囿不过是过家家,哪里及得上真真正正的大好河山不去。”

    “如此,长干里雨花台有天然意趣,与别不同。”

    “雨花石回头我送你十斤至于长干里,还不如乌衣巷呢”李探微又反驳。

    李长安目视六叔,六叔目视李探微。

    李探微扭捏了一会,终于道出真实心意“不如去竹篱巷,那边连着青溪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旁边就是御街,路上还能看一眼太初宫呢。”

    李长安与六叔相视一笑,同声应道“随你”

    于是,一行人只遥望了一眼巍峨壮丽的太初宫就快马向竹篱巷奔去。

    竹篱巷是京城内有名的商业街区,道路宽敞可供三辆马车齐头并进,各类酒肆店家鳞次栉比。九曲青溪将这竹篱巷牢牢环绕,浩渺烟波上又有不少船家在售卖刚打上来的活鱼水产。

    偶尔有店家小厮在楼上大喊一声“卖鱼的,送条鱼上来”

    立时便有与那小厮相熟的船家忙不迭地捧着活鱼上楼。

    这应是盛世气象,来往酒肆店家的客人们各个着锦穿罗,街道上行走的马匹雄骏、马车富丽;站在店门口招揽客人的小厮衣着整齐笑容满面,二楼的歌妓锦帕飞扬香风阵阵;道路两旁还摆着不少流动摊位,有卖玩具的有卖水果果干的,还有出来耍把式卖艺的,时不时引起围观人群的阵阵惊呼。

    可与此同时,李长安却还看到在他左手边一家酒肆前,小厮刚将一名衣衫鄙旧骨肉支离的老翁给推了出来,口中恶狠狠地道“天这么热,哪用得上竹炭就是这个价”说着,就将一把铜板摔在地上不顾而去。老翁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将那些铜板一枚枚地拾起,慢慢地红了眼圈。

    李长安收回目光,在他的正前方有一名断了双腿的乞丐趴在路边泥地里,正高举着破碗向每一个往来行人磕头。然而,他的破碗中却始终空空如也。而他的身下,自酒肆里泼出来的污水蜿蜒成河,仿佛要将他也一并冲走。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放远,却又见一个刚演砸了的卖艺人正提着鞭子大发雷霆。而负责表演的小童紧紧抱住怀里正瑟瑟发抖的小猴子,以血肉之躯挡着皮鞭。可他却不哭不闹,热切的目光只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炊饼摊。

    而那炊饼摊前,正围着两名身穿褐衣手拿账本皮鞭的市吏。摊主陪着笑将刚挣来的几吊钱塞进他们手中,苦苦哀求“上差,今日真就这些了”

    两名市吏显然并不满意,骂了几句又一人拿了两个炊饼,一个塞进怀里、一个塞进嘴里,这才扬长而去。

    李长安看地气闷不已,不由道“累了,去酒楼坐坐。”

    说完,他便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扔给门口迎客的小厮,抬腿向酒楼内行去。

    不一会,李家三兄弟便在酒家的二楼大堂内坐定。

    六叔不知李长安为何突然就不高兴了,只迅速地点了几个好菜好点心,准备哄孩子。

    可被李长安独断专行带上楼的李探微显然也不高兴,撅着嘴小声道“酒楼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家里呢我想出去逛逛,我刚才都看到卖竹蜻蜓的了”

    李梦得也感觉出了李长安的情绪不对,他悄悄扯了李探微一把,又问李长安“长安,怎么了”

    李长安实不知该从何说起,皱着眉沉默良久方闷闷答道“好多穷人。”

    李梦得哑然失笑,过了一会方安慰他。“你若不习惯,咱们就早点回去。”

    李长安烦躁地摇摇头,暗自心道这不是正确的回答。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不满地强调“这里是京城”

    “那又如何”李梦得愈发不明白了,“哪都会有穷人。”

    不是,有一个地方就没有,至少没有绝对贫困。那里的人至少还有富起来的希望,而不是陷在烂泥里永世沉沦。

    李长安没有再说话,见酒菜上齐便沉默地提起了筷子。然而,他委实心情不佳,只吃了几口就又坐着发呆。

    李家的三兄弟中,李长安向来都是负责调节气氛的人。此时见李长安不高兴,李梦得和李探微二人竟也情不自禁地静默下来。

    而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二楼大堂另一侧的扰嚷就愈发清晰起来。只听地酒桌旁,有一名学子模样的男子朗声言道“江公之言果然一针见血我皇乃入继大统,非为人后者,夫复何言”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新帝是来继承皇位的,不是来给人家当儿子的,让先帝哪凉快哪呆着去

    听来就好似是新月格格对情郎努达海的老婆雁姬说我是来加入这个家庭的,不是来当小三的,你应该接受我。

    如此理直气壮颠倒黑白,竟似全然忘了新月格格如果不是当了小三,她凭什么身份加入别人的家薛盛如果不肯给先帝当儿子,先帝又凭什么把皇位传给他

    李长安听地直反胃,忍不住抬头向声音发来的方向望去。

    人群中,一个摇着羽扇的小胖子,分外地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