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33章 皇统之争(中)
    两人四目相对,鹿深森就好似闻到腥味的肥猫,当即摇着羽扇起身向李长安这一桌走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李文宗家的三位公子。不期而遇,何幸如之”鹿深森含笑向他们揖了一揖。

    李梦得忙起身回礼。“原来是鹿小郎,幸会”

    鹿深森点点头,迅速将目光投向了李长安。“李二郎,可算出来长见识了”说着,他也不等李长安的回复就扭头向他身后的一群人大声嚷道。“我给大伙介绍,这位是李文宗家刚寻回来的李二郎,故车骑将军李凉之孙,李秀宁”

    事已至此,即便鹿深森这熊孩子一脸的不怀好意,李长安也不得不起身向众人回礼。“在下李长安,未曾请教诸位上下”

    鹿深森原以为他内涵李长安来路不明会令他遭人鄙视,哪知他身后的那群学子一听眼前的三人都是李雍之后,竟是一窝蜂拥了上来,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自报家门。

    “在下赵宏,江州人士,现为国子学学子,见过李二郎。”

    “在下翟烨,益州人士,游学金陵。上个月,在下曾向李尚书投卷,可惜才疏学浅,未得文宗青眼。”

    “在下白稚圭”

    “在下马绎”

    “在下”

    鹿深森瞬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原来,今日鹿深森带着仆从出门游玩,巧遇这些学子在酒楼畅谈国事。鹿深森的父亲鹿虔是崇安铁杆,自然是站新帝这一边的。他听到这些学子的议论颇有几句合他心意,便热情相邀。众学子们得知鹿深森的来历,自然要再附和他几句,求一个在崇安帝面前扬名的可能。

    然而,当李家三兄弟现身,众学子们瞬间便衡量出轻重。所谓文武殊途,靠一个武将的推荐在崇安帝面前扬名,这机会显然渺茫过靠文宗亲孙的推荐得文宗青眼。

    鹿深森年纪尚幼,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他却知道,如果他今天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鹿家的颜面就算是丢尽了。

    于是,他学着父亲的模样高咳一声,再度扬声道“方才,在下与众学子聊起陛下奉亲父为太上皇一事。大伙都十分支持陛下,这位益州来的翟烨翟学子所言我皇乃入继大统,非为人后者,深得吾心。不知李二郎以为然否”

    鹿深森话音一落,翟烨瞬间面红耳赤,忙不迭地辩解“鹿小郎,这话并非在下所说,乃是御史大夫江表江公的奏言。”

    翟烨游学金陵,求的无非是一个晋身。他既然能知道江表的奏疏中写了些什么,自然不会不知道李雍是反对崇安帝奉亲父为太上皇的。

    “但你很支持,你们都很支持。不是吗”鹿深森冷笑反诘。他虽不懂为何众学子风向转地这么快,但这些学子想以他为阶梯亲近李家,那是痴人说梦

    众学子立时讪讪。方才学子们为崇安帝所为争执不休,鹿深森加入后,反对崇安帝的都已拂袖而去。剩下的,不是真心实意地支持崇安帝,就是真心实意地献媚崇安帝。

    鹿深森见堵上了众人的嘴,立时又将得意的目光投向李长安。“李二郎,你说呢”

    事关朝政,李雍早有嘱咐,李梦得当即起身回道“鹿小郎,我等才疏学浅,不敢妄谈国事。”

    “李大郎过谦,此事天下皆知、众说纷纭。世人都说得,为何你李家公子竟说不得”鹿深森笑问。

    李梦得霎时一噎。

    “陛下的帝位乃祖宗恩赐,昔年汉宣帝继位,也不见他认孝昭帝为父,更为早逝的亲父刘进上尊号曰皇考。如今宁郡王尚在人世,陛下尊其为太上皇岂非理所当然否则,来日父子相见,莫非还要父亲向儿子行礼么”鹿深森振振有词地继续。

    鹿深森此言一出,众学子也不知真心认同,还是已然被鹿深森断了退路,竟又如墙头草一般站回了鹿深森,开始同声叫好。

    不想让亲爹给自己行礼,那你可以不跟亲爹见面,或者干脆点可以不当这个皇帝啊好处都想要,责任不肯担,得了便宜还卖乖,普天之下就你最委屈多大脸

    李长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起身道“鹿小郎,你我人微言轻,纵然争出个高下又能如何天色已晚,告辞了”

    “李长安你输了”鹿深森得意地宣布,“江公之言,你驳不了,你爷爷也驳不倒为人臣者,不懂礼制不明人伦,枉为文宗”

    “你说什么”李探微哪里听得这种话,立时怒发冲冠。

    “三弟”李梦得赶忙扑上前紧紧拽住李探微,不让他靠近鹿深森。

    可就连一众学子此时也悄悄地退了一步,与肆无忌惮的鹿深森拉开距离。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默默地紧了紧拳头又逐渐放开。他目视鹿深森,话音沉沉地道“鹿小郎,家祖有令,国事我等实不敢妄言。不过今日我三兄弟出门遇着了一件奇事,或可解你心中疑惑。你可愿一听”

    鹿深森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伸手致意。“但说无妨。”

    “今日我等出门,刚巧见着某间酒楼中老板与食客争执起来。原来那食客在酒楼里点了一条标价三吊钱的烤鱼,可到结账时,食客却只肯出半吊钱。食客辩解说,他是渔夫,每天都为这家酒楼活鱼。方才酒楼给他端上来的这一条鱼,他一看就知正是今早他卖给酒楼的那一条。早上他收了酒楼半吊钱将鱼卖给酒楼,现在这条鱼他自己吃了,便再花半吊钱买下这条鱼。这岂非理所当然

    “老板听了冷笑不止,说合着我开这么大一间酒楼,请了这许多掌柜的、跑堂的、帮厨的、帮工的,都是为你白干的酒楼做这条鱼,用的柴火调料,都是不花钱的当真恬不知耻,给我狠狠地打说完,就将那食客暴打一顿丢出酒楼,这围观的众食客们各个鼓掌叫好呢。”

    故事听完,鹿深森呆滞半晌方才回过味来,当即指着李长安的鼻子怒吼“好你个李秀宁你竟敢谤议君父”

    “鹿小郎说的是哪里话我不过是说了一个见闻,何曾有一言提及陛下”李长安漫不经心地笑着,“再者说,区区一条鱼,又哪里及得上江山之重”

    李长安这话说来轻慢,可未尽之意却教人凛然心惊。

    崇安帝不肯认先帝为亲父,除了因为先帝遗诏未曾明言过继认子,最大的法理依据便是他本人亦是惠宗子孙,这江山原是祖宗所赐。

    但李长安的故事却点明了一个道理江山虽说仍是那个江山,但历经真宗、哀宗两代,这江山已然增色不少,与惠宗时大为不同了。纵然崇安帝依据法理可以继承惠宗的江山,可真宗与哀宗所创造的江山孳息他却无权继承,除非他愿意给哀宗当儿子。

    什么你说真宗与哀宗都是昏君,在位期间未曾为大陈江山增色崇安帝继承的还是惠宗时的那个江山

    大不敬当诛九族

    众学子都是当世的高级知识分子,要悟透其中关窍并不十分为难。谤议两代先帝的罪名,更非他们所能承担。而当他们一个个冷汗涔涔地回神,李家三兄弟早已飘然远去。

    回程的路上,一向傲娇的李探微竟也忍不住大声喝彩“长安,你的故事讲得可真提气”

    “的确教人茅塞顿开他日有暇,可要多讲几个才好。”李梦得亦随声附和。

    他们兄弟初见时,李长安曾允诺过给他讲故事,那时李梦得没当回事。如今,李梦得却盼望着李长安肚里的故事越多越好。

    李长安闻言,只勉力一笑,显然仍不高兴。

    李探微见状,登时也不高兴了。“李长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咱们兄弟几个好不容易出来玩,你总拉着个脸给谁脸色看呢”

    李长安见李探微恼火,赶忙解释“三弟,我不是给谁脸色看,只是觉得这个事无聊地很我在民间长大,常见百姓饥馑,遇上荒年总要卖儿卖女骨肉分离。原以为天子脚下,必定有不同气象。哪知,竟是在这竹篱巷也有那许多艰难求生的贫民。孟子有云民为贵,君为轻。不过是一个名分之争,真比百姓的饥苦还重要吗”

    李梦得听了这番话,不禁长长一叹,许久才道“长安心善。只是这世间向来都是有人富贵便有人贫困,千百年间,从来如此。”

    李长安这回没再隐忍,他看着李梦得的双眼清清楚楚地质问“从来如此,便对么”

    迅哥儿的这一问当真振聋发聩,这一下,连李梦得和李探微也都不高兴了。

    李家三兄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行人沉默着走出竹篱巷,哪知竟又在市门口遇上一件事。

    两名负责看守市门的市吏手拿皮鞭正将一对推着平板车的中年夫妻堵在门口。“来竹篱巷卖菜,可曾交过门税”

    “交过了上差,真的交过了。咱们早上来的时候,交给了那时守门的上差。”那对中年夫妻忙不迭地分辩。

    “胡说与咱们交接的根本没提过你们交钱想赖账是不是也不问问爷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

    只听“啪”地一声,一名市吏手中皮鞭就狠狠地抽在了那丈夫的小腿上。

    那丈夫被这一鞭抽地一跳,破裂的裤腿间隐隐露出了深深的血痕。可他却不敢反抗,只苦苦辩解着“真的交过了交了十文钱哪”

    “十文你们打发叫花子呢再交一吊钱来”

    眼见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市吏不住地推搡逼迫那对夫妻,勒索钱财。李长安终于忍无可忍,当下打马上前提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向那两名市吏抽去。

    他这几鞭来得突然,两名市吏俱是猝不及防,竟是被抽了个满脸桃花开。

    直至李长安气喘吁吁地停下,两名倒地的市吏方狼狈地举起肿胀的脸孔,呻吟呵斥“什什么人”

    六叔随之策马上前,冷冷地看着那两人。

    那两名市吏不识得李长安,却识得六叔。两人当即扑倒在地,颤声道“六爷”

    六叔显然明白李长安的心意,当即冷声质问“这夫妇究竟有没有交过门税”

    身为小吏,上要奉承高官名士,下要辖制奸狡刁民。有眼色,可说是任职的第一要务。

    听闻六叔这一问,两名市吏也即刻明白到六叔是要给那对夫妻出头。他们忙不迭地答道“交过了,交过了,是小的们记错了”

    “那就让他们走”李长安沉声下令。

    “是。”两名市吏赶忙起身滚到一旁。

    “谢郎君。”

    “不要跪我。”眼见那对夫妻彼此搀扶着要给自己跪下,李长安急忙一抬手上马鞭,温声道。“快走吧。”

    直至这对夫妻相偕走远,李长安亦一甩马鞭策马狂奔而去。

    “长安慢点”六叔急忙追上。

    李长安却充耳不闻,夹紧马腹一路狂奔,只愿呼啸的狂风能暂时吹开心头的憋闷。他并非对历史全然无知,只是前世那些早已习以为常的道理如今却全然推翻,生民的苦痛再度让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他是何等的无力,将来又是怎样的任重道远。

    李梦得李探微两兄弟自幼熟读诗书,从来都以先贤的标准要求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可今日李长安的这番话,却令他们的灵魂都在颤抖。是以,直至晚膳时,他们俩仍然沉着一张脸。

    王丽质毕竟疼爱儿子,见两兄弟都是闷闷不乐,急忙关切发问“大郎、三郎,这是怎么了怎么陪长安出去玩了一趟,回来反而不高兴了呢”

    她一面说,一面又意有所指地晲了李长安一眼。而与李梦得李探微相对应的李长安却早已放下了心事,正专心致志地吃饭。

    李梦得察言观色,急忙摇头。“娘,不关长安的事。是我们这一路上见了不少贫苦百姓挣扎求生,心里难受。”

    李梦得此言一出,王丽质固然是一脸尴尬,可就连李雍与李承宗二人也不由同时“咦”了一声。正所谓知子莫若父,李梦得与李探微少年心性钟情玩乐,以往出门回来只会叽叽喳喳地向他们述说又在外头见识多少好玩的东西,哪里会关心百姓疾苦

    李承宗放下碗筷,正色问道“大郎,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

    李梦得一脸羞惭地望住李长安。“若非长安,我和三弟也不会注意这些”说着,便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向李雍和李承宗和盘托出。

    “依孩儿所见,百姓的生活如此之艰苦,吏治也似不甚清明,为何陛下却只关心该给他的亲生父亲上什么样的尊号呢宁郡王终究是天眷,郡王也好、太上皇也罢,总不会短了吃喝受了委屈。可天下无数忍饥挨饿的百姓,都是陛下的赤子啊”说完,李梦得又忍不住困惑发问。

    李梦得的双目如此清澈如此赤诚,竟教这段时间以来同样只关心皇统之争的李承宗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自愧不如。

    而比李承宗更加深陷皇统之争的李雍,他的关注点显然还在李长安的那个故事上。

    “长安,你随我去书房。”他起身吩咐了一句,率先向书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