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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皇统之争(下)
    爷孙俩一路沉默,待李雍在书房内坐定,他便正色向李长安问道“长安,你的故事是谁教你的”

    李长安摇了摇头。“没人教我。”不等李雍再问,他又自行解释道“我以前在晋阳见有富户死后子孙分家,那曾为家族赚取更大利益的儿孙总要酌情多分一份以酬其功。难道这个办法在皇室竟是行不通的么”

    李雍瞬间一噎。这种分家常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段时日以来朝堂都始终绕着“礼制”打嘴仗,争论崇安帝继承的究竟是谁的帝位,竟是忘了原来可以另辟蹊径为真宗和哀宗争功。

    良久,李雍终上抚须长长一叹,感慨道“吾孙如此才思,实乃天授”

    李长安低眉浅笑,问道“爷爷这就要写奏章么”

    李雍呵呵一笑,轻声道“京师重地,不知长了多少耳目。爷爷老了,也是时候袖手闲看了。”

    说着,他又满面慈祥地摸了摸李长安的脑袋。皇统之争,李雍本不愿插手,可身份使然却又不得不插手。只是李雍虽是大佬却不是会在故纸堆里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要他与那些读死书的臣子们辩论一句“为人后者,为之子也。”究竟有几种解读方式,就好比让他解读“回有几种写法”,他实在是辩不过那些孔乙己。今日李长安跳出来讲了这个故事,李雍的困局也总算是破了。

    李长安见李雍略显黯然,顿知他在这次皇统之争中处于下风,已然对自己在学问方面的自信产生了动摇。他急忙上前抱住李雍,安慰他“爷爷才没有老,是那些人不讲道理颠倒黑白。宁郡王一系若有能耐,惠宗皇帝驾崩时就该继位。那时不曾得惠宗皇帝以江山相托,反以郡王爵远谪幽州,子孙后代从此便与皇位彻底无缘。

    陛下自比汉宣帝却可曾想过,戾太子刘据生前就是皇太子,冤案平反后其子孙实际仍有皇位继承权。而我大陈,若非先帝绝嗣,这天下哪轮得到陛下先帝以帝位相托,于陛下无异于再造之恩。先帝虽非陛下生父,可如此天高地厚的恩德岂不比生身父母的养育之恩更为宏大厚重”

    一个年仅的八岁的孩子,竟能如此有理有据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纵使上朝辩论也能与别的朝臣打几个来回了。便是早知这孙子聪慧的李雍,此时也不禁瞪圆了眼睛。

    然而,震撼的还在后头

    李长安仰头看了李雍一眼,见他仍不解颐,便再接再励。“爷爷这是被礼制缚住了手脚,臣子与皇帝讲理,有理也变成了没理。所以,不如让陛下与历代先帝们去讲理吧”

    李雍目瞪口呆,此时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心情,那大概就是卧槽

    不等李雍想明白该如何评价李长安,书房外又响起了李延龄的声音“禀明公,王公造访。”

    “好快”李雍低叹一声,轻抚李长安的背心。“长安,你先回去吧。”

    可谁料,李长安才刚走出书房,京兆尹王言就已大笑着闯了进来。“亲家公哈哈哈,哎呀亲家公啊你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啦”他一面说,一面拽住了李长安的后领,将他又拎回了书房。

    身在半空手舞足蹈的李长安

    李雍见状也是无奈,只得扭头向李延龄吩咐“上茶。”

    一俟李延龄离开,王言即刻拍着李长安的背心向李雍笑道“李公养的好儿孙啊”

    李雍微笑着一指王言身后的座位。“王公宽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王言伸手指向正帮着李延龄奉茶的李长安,清楚道“为他而来。”说着,他又牵住了李长安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长安,你的故事讲地好啊”

    夸我就夸我,别特么动手动脚

    李长安迅速抽回手,恭恭敬敬地向王言一揖。“王公谬赞。”说完,他就迅速蹿回了李雍身后。

    李雍扭头看了李长安一眼,拂须道“长安今日之言皆出自吾意。吾孙年幼童言无忌,王公不必放在心上。”

    王言一见李雍看李长安时的殷切就明白到李雍对这个孙儿是何等的回护,但他也不以为意,只虚心求教。“有李公今日指点,这皇统之争也该定鼎局面了。可我若是非要让陛下认先帝为父,又当如何”

    正确的答案李雍已经听过了,可他显然还有别的忧虑。“王公,陛下终究是陛下”

    按礼制,继承了别人的财产的确就该过继给人家当儿子。但过继这个事好听么不好听愿意过继给别人当儿子的,不是全家死绝就是自己家里穷地过不下去了。而陛下的生身父母都还健在,让他过继,不就等于是告诉世人他为了皇位不要亲生爹娘么他是皇帝,九五至尊,焉能永远受此羞辱

    所以,依李雍之见法理不外乎人情,不如大家各退一步,皇帝不再提尊自己的亲爹当太上皇,王言也不再提让皇帝认先帝为父。从此君臣和睦,岂非美事

    王言却冷然摇头。“陛下年幼,行事轻狂,该教教规矩了再者说,他若不肯认父,却让后宫的太后如何自处”

    先帝若不是崇安帝的亲爹,太后自然就不再是崇安帝的亲妈。那么,太后垂帘听政的法理依据就不足,以此类推,王言辅政的地位就不那么牢靠。王言岂能答应

    李雍历经三朝,岂能不知王言欲求秉政之心是何等热切事实上,若非他太过操切,在讨论帝位继承人选时就将当朝宰相谢思踢到一旁,谢思又怎会铁了心帮崇安帝

    此时见王言断然相拒,李雍亦沉着脸眼观鼻鼻观心。“如此,老夫亦无法可想。”

    王言不以为忤,又转头笑问李长安“长安,你可有什么法子”

    “王公”李雍不满地喝止。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今有长安八岁解朝廷之困。李公,这岂非千古美谈”王言笑道。他向来美姿容,这一笑的确风神如玉。

    李雍闻言顿时更加不满,直白道“王公,君臣和睦,方为社稷之福。”

    王言却付之冷笑。“李公可知,陛下正位至今,从未拜见太后”

    他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我

    李长安默默地将王言的话补完,暗自心道弄权

    在后世地球位面,明朝嘉靖帝的大礼仪之争当真只是为了给他死去的亲爹在宗庙争一席之地么不是实际上,是嘉靖帝要从杨廷和的手中争权。

    如今,王言铁了心要崇安帝认先帝为父当然也不是为了先帝,也仅仅只是为了能在崇安帝手中争权。事实上的辅政王言仍不能满足,他还想要大义名分,让皇帝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

    想通此节,李长安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李雍。看清楚李雍这段时日以来愈发银白的头发和更加深刻的皱纹眼袋,李长安更是一阵悯然。

    爷爷年事已高早已无心朝政,而王言辅政却成定局。看他的性情是睚眦必报,今日若是开罪了他,将来难道还要爷爷为了儿孙的前程,舍下脸面去求他么

    “我有办法”李长安轻声回道。

    “长安”李雍霍然起身,高声怒吼。

    “李公可知,宁郡王已悄然赴京,如今人就在青州”王言亦厉声道。

    惠宗皇帝生前就已定下规矩各地诸侯王无旨不得离开封地。宁郡王选在这个时候赴京,委实狂妄无礼,视祖宗礼法于无物。

    李雍亦不悦拧眉。

    “棋子,王公早已布下。只是您身在局中,自己疏忽了”眼见李雍默然无语,李长安趁此机会又飞快地加了一句。

    李雍闻言,不禁又是一噎。原来这道题还有第二种解答方式么

    王言皱眉沉思了一阵,却始终犹如云山雾罩。过了一会,他愧然笑道“李郎请讲。”

    “陛下进京,走的是哪道门陛下服丧,穿的是哪套衣”

    既然这是王言坚持要做到的,那就别再拉先帝下水了吧。新帝以礼制发难,那么同样以礼制绝他生路,也算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李长安话音方落,王言即刻激动地直拍大腿。“长安奇才”

    自从汉初叔孙通劝谏汉高祖定礼制起,帝王家的礼制规矩从来都是最严格最清晰的。此所谓非礼仪齐备,不可显贵于世人。

    在大陈朝,皇帝进出皇城走的是正南的苍龙门,皇太子走的是偏南的升贤门。至于服丧环节,子为父服丧,穿的丧服为斩衰;侄儿为堂叔服丧,穿的丧服只是小功。

    自认承续大汉荣光的大陈终究不是礼法森严的大明,能够决定皇位归属的终究是皇权而非礼制。汉时权臣霍光废黜刘贺,这对崇安帝无疑是最为惨烈的前车之鉴。他奉旨来京继位,心里却很明白若他将自己的心思提前暴露出来,太后与王言必定翻脸将他踢回幽州另选明君。因为不想煮熟的鸭子飞了,未正式登基前崇安帝对太后可谓是言听计从。是以,他进皇城走的是升贤门,服丧穿的是斩衰,早已失了先手。

    心腹大患一夜解决,王言实是神清气爽。临走前,他不禁拍着李长安的肩头笑道“长安帮了外公,外公自然也知投桃报李。今日得罪长安的那两名小吏,外公已经处置了。你是名门子弟,若是有谁不长眼得罪了你,只管来告诉外公哪需你自己动手”

    王言这两句话当真是云淡风轻不费吹灰之力,可李长安却绝不会错过他说到“处置”二字时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意。这股冷意竟教李长安的背上霎时沁出了一层冷汗,他立在冷风之中,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两条人命,竟死地这么轻松

    李长安的脑中好似刮过了一阵飓风,不仅卷去了他所有的思想,就连他浑身的血都要凉透了,可王言却步履轻松地大笑离去。

    望着志满意得而去的王言,李雍久久才叹了一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朝堂,从此多事矣”

    “不如归去。”李长安恍惚回神,低声答话。“爷爷,不如归去。朝政晦暗至此,您也该如蘧瑗一般卷而怀之了。”

    纵然李雍忧心忡忡,可李长安的话却委实贴合他心意,教他老怀安慰。他伸手轻抚李长安的背心,柔声道“早些回房休息吧。”

    这一夜,李长安做了整晚的噩梦。那两个枉死的市吏的脸孔总在他的眼前盘旋不去,先是满脸肿胀,再是头破血流。两人一声声地哀告着“李郎饶命李郎饶命”

    李长安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不禁挣扎着大喊“谁是谁杀的你们凭什么杀人烂透了你们真是烂透了烂透了”

    “长安哥醒醒快醒醒,长安哥你在做噩梦,醒醒”

    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李长安霎时一惊而醒。然后,他就看到狸奴的小圆脸在他眼前放大。“狸奴”

    狸奴目光奇异地看着他,问道“原来长安哥也会做噩梦,也会害怕么”

    李长安哑然失笑,随口回道“这是什么话长安哥也是人,自然会做噩梦会害怕。”

    “那你梦到了什么”狸奴急忙追问。

    梦到政局腐朽,民生惟艰。

    只是这种话就不好跟一个才三四岁的小朋友提了,李长安支撑着自己坐起身,转换话题“我睡了多久叫锦瑟进来。”

    他话音方落,锦瑟刚巧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见到李长安已然清醒,锦瑟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二郎总算醒了二郎前夜被魇着了,身上起了热症,家里人还有家医都来瞧过了。”

    “前夜”李长安默默心算了一下,即刻意识到今日又是三日一朝的时间。他在锦瑟的服侍下完成了洗漱的工作,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爷爷和伯父回来了么”

    “寅时刚过,明公与郎主早朝仍未归。”锦瑟偷窥着李长安的面色小心翼翼地答话,见他并无愠色便又跪了下来。“二郎生病全因我等照顾不利,求二郎责罚。”

    “什么话我自己生病与你们何干”李长安伸手拽住锦瑟的胳膊,只是他病中无力,竟是不能将其扶起。“起来罢,再不起来我就真的生气了。”

    锦瑟见李长安果然沉下脸,这才慌忙起身。“谢二郎。”

    “你让风眠去正门守着,见到爷爷和伯父回来就快快回来通知我,我要去正门相迎。”李长安一面说,一面摸了摸肚子。“饿了,可有吃的”

    “有,有灶上温着鸡丝粥,我这就去取。”

    见锦瑟急急离去,狸奴即刻又追问“长安哥为何要对自己的爷爷和伯父这般讨好你不是还病着吗你不去迎接他们,难道他们会不高兴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李长安不可思议地看着狸奴,“他们是我的至亲,我孝顺他们难道不是应该的么更何况”

    事关朝政,李长安又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何况你只是寄人篱下”狸奴却盯着李长安顺口接了下去。“所以你才要对大郎三郎特别好”

    李长安张口结舌,他死死地看着一脸懵懂的狸奴就好似看着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我说错了么”狸奴懵懂发问。

    眼神清澈,纤尘不染。

    李长安无言以对,他知道如果不是狸奴有问题,那就是他自己有什么地方错了,大大地错了

    许久,他终于憋出两句“你孝经学了么该学了”

    这一日的早朝更为漫长,直至寅时过半,李雍与李承宗方相偕而归。

    下得马车,李雍将簇拥在身边的家人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李长安的身上。“陛下已然应允认先帝为父,只待钦天监择卜吉时。”顿了顿,他又补充。“此事告终,老夫即刻乞骸骨。”

    李长安只觉全身一松,立时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