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王澹造访武平侯府时,长孙临云在薛浮的暗示下领着崔幼娘与崔炎来到后院。房门才刚关上,仆役也才刚退下,崔幼娘已忍不住搂着崔炎哀哀痛哭。
崔炎亦揽着亲姐不住流泪,咬牙切齿地道“阿姐,今日我非要长孙肃给我们姐弟一个说法不可”
长孙临云心头一揪,急忙看向亲妈。
崔幼娘边哭边摇头。“阿弟,你别再胡闹了。”
长孙临云松了口气,崔炎却勃然大怒。“阿姐,你还相信他们”
崔幼娘目光躲闪,过了一会,她才握着崔炎的手急切道“公主向来言而有信,她说了会请旨抬我为媵,就一定会做到。阿弟,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快将那些钱财交出来吧阿姐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我不想你有事。”
崔幼娘双目凄凄楚楚可怜,犹如受惊的白兔。崔炎却目如冷电话音狠绝。“阿姐,我也言而有信。只要圣旨一下,我就将钱财交出任凭侯府处置。”
“舅舅,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长孙临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怒吼。“武平侯府岌岌可危,你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么”
“正是”崔炎瞪着长孙临云,答地斩钉截铁。“若非此时,武平侯府碾死我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长孙临云张口结舌。他固然能质问一句“舅舅你如此行事,却将外甥置于何地”可这句话问出口之后,他却又将亲娘置于何地呢
“阿弟,我相信夫君,更相信公主我真的相信他们”崔幼娘执着崔炎的手一字字地表态,语气坚定无比。
崔炎的语气却比崔幼娘坚定十倍。“阿姐,你太天真太善良了”
“为何我与你就是说不通呢阿姐在侯府吃的好住的好,夫君和公主都十分关照我,我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你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眼见崔炎油盐不进,崔幼娘终于抓狂。
在长孙临云的心中,阿娘向来端庄柔弱,生平头一次见阿娘这样气急败坏地高声尖叫,他竟愣在当场不能言语。
可惜,崔幼娘的愤怒能镇住长孙临云,却吓不到崔炎。
“我不信。”崔炎笑容苦涩目光凄楚,“阿姐向来是不会埋怨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么崔家虽不如武平侯府高门大户,可至少也是个良家。就算做不成正妻,那也不该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阿姐为了我和云儿不敢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
崔幼娘双目盈泪,红着脸辩解“阿弟,我是自愿入侯府的。”
“侯府所求,崔家怎敢不应”崔炎却只付之冷笑,“阿姐,我好后悔当年求长孙肃救我早知今日,我情愿被葛家的豪奴活活打死”
崔家本是良家,自家有田有地,与武平侯府毫不相干。崔炎年少时,同村的恶霸葛氏觊觎崔家的土地和崔幼娘的美貌,要强占崔幼娘入府。那时崔炎父母亡故,同村邻人都惧怕葛家不敢出头,就连与崔幼娘定亲的人家也忙不迭地赶来退亲。崔幼娘与崔炎姐弟俩相依为命,崔炎为了保护姐姐甚至被葛家的豪奴打断了腿。当时,若非长孙肃恰巧路过,可能他们姐弟俩早就没命了。
那时长孙肃仗义出手,如天神降临一般救了要投水的崔幼娘和正被葛家豪奴毒打的崔炎。崔幼娘与崔炎都对长孙肃感激涕零,愿结草衔环以报。正因如此,当崔幼娘羞羞答答地告诉崔炎,她要嫁给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的长孙肃为他延续血脉时,崔炎才没有反对。
崔炎自忖自己断了一条腿,等于是断了大半的前程。而亲姐崔幼娘生来美貌,凭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残废,又如何能护她周全长孙肃虽说年纪可以给崔幼娘当爹,可也还是壮年。再加上他人品过硬门第高贵,即便是嫁过去做妾,对平民出身的崔家而言也是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了。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令崔炎对长孙肃彻底改变了态度。当初曾有多感激这个救命恩人,现在就有多恨他。原来在长孙肃的心中,门第之分正如云泥之别,哪怕崔幼娘为他生子,竟也没资格做妾
奇耻大辱
望着崔炎因羞愤而涨红的脸孔,崔幼娘实不知该如何宽慰。她有心向阿弟剖白心曲,可碍于长孙临云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她扭头看了眼长孙临云,祈求道“七郎,可否先行回避”
长孙临云没有退。亲娘和亲舅舅在这聊了许久,在他看来纯粹是浪费口舌于事无补。他不知金陵府的人能耽搁爷爷他们多久,他只知爷爷已然动了真火,倘若在爷爷回来之前他不能说服舅舅,那么舅舅就要大祸临头了。
“舅舅,可否立书为证”长孙临云非但没有退,反而上前一步说出了他的想法。“先把案子解决,倘若事后阿爹和母亲反悔”
“谁敢接这案子”崔炎当下翻了个白眼,截断长孙临云。“我若敢四处宣扬,只恐性命不保。”
“难道你就不怕现在就性命不保吗”长孙临云怒道。
“云儿你不懂。”崔炎唯有苦笑。长孙达的杀意崔炎岂能不知,可一个平头百姓对上了高高在上的武平侯,侯爷要他死,谁敢让他活“长孙家是金玉,我崔炎是瓦砾。临死之前能溅姓长孙的一身泥,我不亏。”
长孙临云直直地看着崔炎,半晌才喃喃道“舅舅,其实武平侯府如今的处境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稳如泰山,此事”
崔炎再度摇头,打断了长孙临云。“武平侯府世袭罔替,你爹没了这次机会还有下次。舅舅不一样,舅舅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你娘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这一下,长孙临云彻底无话可说。
舅甥两四目相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崔幼娘怯怯地看了眼紧咬牙关的儿子,又在瞟瞟一脸视死如归的弟弟,小声道“其实”
“七郎,侯爷有请。”恰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钱无庸的嗓音。不等长孙临云回话,钱无庸又压低声补上一句。“侯爷已与金陵王氏约定,只要崔炎交出骗来的钱财去金陵府自首,即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知道了。”长孙临云叹了一声,四下一望,立时便注意到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柄长剑。
武平侯府以兵事起家,是以家中很多地方都摆放着刀剑以示不忘本。
长孙临云上前取下长剑,扭头向崔幼娘言道“阿娘,舅舅不能去见爷爷,否则必死无疑。为今之计,只能我带舅舅先行离开再图后计。”
说完,他也不管崔幼娘与崔炎是什么脸色,一剑破开窗户,拎起崔炎的后领跳了出去。
王澹带着两熊孩子这才刚在酒楼坐定,酒菜才上了两道,武平侯府的方向就遥遥传来了一阵急迫的呼喊声。
先是几个陌生的声音,高喊着“七郎,七郎快停下”
接着,就是一声剧烈的咆哮“长孙临云大胆”
卧槽虎爹这不是长孙肃,这是张飞当阳桥前喝退曹兵
李长安情不自禁地抽了一下,急忙偷盱左右。李探微脸色苍白,王澹大表哥连筷子都给吓掉了,惊惶发问“这这是怎么了”
“澹表兄,你与三郎留下,我去看看”李长安迅速扔下这句话,一溜烟跑下了楼。
大街上,马蹄急促。
冲下楼的李长安很快就看到长孙临云带着崔炎骑着快马自他身侧飞驰而去,而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不少拼命追赶的仆役和另外几匹快马。
李长安见状,急忙也翻身上马,向长孙临云追去。当然,追赶长孙临云的同时,他也没忘了自马鞍下抓出几把铁蒺藜抛撒在街面上。
铁蒺藜早在战国时就已出现,用它来对付还没发明马蹄铁的战马向来都是无往不利、本小利大。李长安趁着给顺叔制作假肢的机会让铁匠给了做了一批,顺便还改进了设计,将时下流行的容易倒伏失效的图钉状铁蒺藜改成了三角状。这样一来,无论李长安如何抛洒,都能保证这铁蒺藜总有一面尖刺向上。
亲自骑马追来的长孙肃自然也知铁蒺藜的厉害,是以一见有人抛洒异物在街面上就“吁”地一声勒住了缰绳。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的几匹快马也齐齐停下。
可当仆役上前将铁蒺藜打扫干净,长孙临云与李长安早就跑地无影无踪了。
李长安紧追着长孙临云一路奔驰,直至快要见到城门,李长安终于放声大喊“长孙临云宵禁了出不去的”
并且,李长安相信凭长孙肃的威名,守城的官兵一定很乐意帮长孙肃扣下长孙临云。
跑在前面的长孙临云勒住缰绳,一脸烦躁地扭头瞪住李长安。“为何总跟着我”
因为我弟爱你爱地死去活来
李长安在心底默默吐槽,然后简洁明了地答“帮你。”
长时间的策马奔驰令长孙临云急喘不已,可当李长安说出“帮你”这两个字,他却惊地连声呛咳。好不容易在崔炎的帮助下稳住了呼吸,长孙临云即刻发问“凭你”
李长安没有答话,只沉静问道“金陵府司法监事王澹方才造访武平侯府,你可知内情”
长孙临云眉头一皱,满脸的不可置信。“人是你找来的”
“换个地方说话。”李长安叹了口气,一扯缰绳往金陵府的方向行去。
长孙临云抬头看了眼高挂的明月,又扭头看了眼高高的城墙,已然心知今夜出城是不可能了。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先寻个地方暂避,别让阿爹在天明前找到自己。想到这,他又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李长安,暗道阿爹对我的习惯了如指掌,可他与李长安却几乎不认识。
于是,长孙临云轻轻呼出一口气,策马跟了上去。
眼见长孙临云听话跟上,李长安也松了口气。显然,他想帮忙也得长孙临云愿意接受帮助。否则眼看着这事越搞越大,李长安可不愿给不肯领情的人当圣母,不如回家睡觉。
“我长话短说,案卷我已经看过了,如果官府没冤枉你舅舅,那你舅舅的确是犯法了,重罪王澹今日去武平侯府就是为了要人的,当然,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王家不想鹿虔坐上羽林卫统领的位置,所以愿意助你爹一臂之力。只要武平侯府将人交出、把你舅舅骗来的钱财如数归还,这案子金陵府可以轻判。至于陛下那边,王家也会美言。你嫡母又是长公主,进宫跟陛下联络联络感情,你爹多半不会有事,官位也能保住。云儿,这已经是我能为你筹谋到的最好局面了。所以”
李长安转头瞪着长孙临云,责备道“情况已经是这样了,你还带着你舅舅跑什么”
长孙临云脸颊一热,没有说话。
坐在长孙临云身后旁听的崔炎却惊道“王澹真是你找来的你如何说服王家襄助武平侯府”
然而,李长安对着崔炎却并没有好脸色。“崔炎,你阿姐是人,那些被你骗了钱财的商户就不是人么你应该清楚,你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即便去金陵府投案也能轻判,完全是因为你有个姐姐嫁给了武平侯世子有个外甥将来要继承武平侯爵位所以,少他妈矫情了”
喷完崔炎,李长安又继续喷长孙临云。“我知道你也想你亲妈在侯府里有个身份,可如果这件事是以砸了你爹的官位为代价才办成的,你觉得你亲妈以后能有好日子过吗长孙临云,你脑子拎清楚没有你他妈还带着你舅舅跑路,你是不是想以后改姓崔让你爹连你这个儿子也不认了”
长孙临云长到这么大,那曾被人这么毫不留情地大骂过可偏偏,李长安的话又是句句在理,以至于长孙临云涨红了脸呆滞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李秀宁,你放肆”
回应长孙临云的,是李长安毫不客气地一声嗤笑。
只见李长安随手抓过长孙临云的缰绳,沉声道“走,现在就跟我去金陵府投案就说你这当儿子的不忍父亲在国法与亲妈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亲自带着你舅舅去投案,一应仇怨你一人承担”
哪知,李长安话音方落,崔炎就从长孙临云的马背上滚了下去,决绝表态“我是绝不会跟你们去投案的,更加不会说出那些钱财藏在了何处”
“就这”李长安一脸不可思议地侧首瞪着长孙临云。“不是吧就这他就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就挤兑住了你你们武平侯府的家底不会连几个商户也不如吧他不肯交钱,你他妈替他交啊”
长孙临云被李长安辱骂地头晕脑胀,又被他轻蔑的目光激地怒火上涌,竟是忍也忍不住地大声反驳“我能替他交钱,我还能替过堂万一他在堂上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纵然金陵府能饶他性命,我爷爷能饶了他吗今夜我若不带他走,说不得爷爷就要立时杀了他,再找替身代他去投案。他是我亲舅舅,李秀宁,换了你是我,你能怎么做”
李长安没有回答,他已将最糟的情况让崔炎听明白,可以收尾了。于是,他转头望住崔炎,冷冷发问“崔先生,你还认为你做了这么多错事,真的是在帮你的姐姐和外甥么”
崔炎面色青白如遭雷击,双唇抖了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长安目光怜悯,可话音却如针锐利、如冰冷酷。“云儿的嫡母是公主,你姐姐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崔家若是立不起来、你若是立不起来,就别怪别人瞧不起你姐姐,也瞧不上云儿拜高踩低趋炎附势,人性如此。我知道你心中不平,可这个世道从来都是你越强大才越公平。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那你可真是白活了你阿姐这么多年在侯府没个身份,怪不了别人,只怪你崔炎无能”
李长安的话就好似鞭子一般狠狠抽在崔炎的身上,令他疼痛更令他清醒。他忽然意识到纵然这回真让他如愿以偿,长孙肃与薛浮又焉能不记恨侯府深深,到时他拿什么来助阿姐就算长孙肃与薛浮大度能容,阿姐有个囚犯弟弟,日后又如何抬起头来与人交际
“原来原来只是因为我因为我无能,我不争气”崔炎忽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