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收了那些商户的财货,可除了还给他们的那些,其他的都在这了,我一文钱都没有花。云儿,舅舅从来都不是为了钱。”
时间来到半个时辰之后,李长安与长孙临云在崔炎的带领下来到崔炎的家。崔炎集资诈骗事发后,商户们就已组团来到崔家掘地三尺。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万万没想到,原来崔炎其实就在自己的田地里挖了地窖,将那些骗来的钱财藏匿在此。只因崔炎在地窖上方盖上了泥土又移植了几株秧苗,竟是始终未曾被人发现。
穿来这么久,我特么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啊牛逼s
望着地窖里满满当当的金银与财货,李长安委实肃然起敬。
可长孙临云看着崔炎身上敝旧的衣衫却是心头酸涩,不禁握着他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舅舅”
崔炎本性良善,若非要为崔幼娘出头,他绝不会做下错事。这满地窖的财货让李长安看花了眼,可于崔炎而言却似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心上。如今将这些财货交出,崔炎心底也松了口气。
“舅舅做了错事,甘受国法。云儿,快去通知你阿爹吧。舅舅会告诉你阿爹,是我说的,只能告诉你一人那些财货在哪,你才会带我走的。”
“舅舅”长孙临云哽咽着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崔炎。
其实,长孙临云性情内敛,可今日却被李长安气地几度七情上面。事到如今,他是破罐子破摔,也不在乎再多一回了。
看着这舅甥俩执手相对泪眼,李长安不由微微一笑,默默地走了出去,留给他们互诉衷肠的时间。
外面,冷月高悬亘古长明,冷眼旁观世间一切爱别离求不得,却始终沉默不语。
李长安在清风明月的伴随下长长地舒了口气,随意在一处田垄旁坐下了。
这一天,他也累了。所以,回去找人就算了,还是等长孙肃亲自找来吧。估计,也快了。
约莫又过了半个小时,崔炎与长孙临云二人终于走了出来。
“舅舅回去换衣裳了。他说,纵然要过堂,也得换件干净衣裳,不可失礼人前。”望着崔炎远去的背影,长孙临云轻轻解释了一句。
李长安点点头,没有动弹。他知道这一回,崔炎是绝对不会再跑了。
却是长孙临云站在李长安的身前踟蹰良久,终是艰难言道“整件事,舅舅都与我说了无论如何,多谢你仗义相助。”
李长安微笑了一下,轻声道“虽谈不上举手之劳,但帮你的确是我心甘情愿。所以,不必言谢,把我记在心上就好。”
认识了两天,长孙临云终于逐渐学会对李长安的骚话免疫,只管板着脸继续发问“你我点头之交,为何倾力帮我是为了李家”
李长安仰头望着长孙临云,目光真挚笑容热烈。“因为我喜欢你啊”
长孙临云忍不住微微皱眉,话音顿时更冷了。“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这抬头说话的姿势维持久了难免脖子疼,李长安伸手握住长孙临云的手腕用力一扯。“都忙了一天了,你不累么陪我坐一会吧,别总端着了,长孙公子”
长孙临云当然累,他不是忙了一天,而是整整两天了。是以,被李长安这么轻轻一扯,长孙临云便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可他却仍固执地稳住了,注视着李长安的双眼追问“陪你坐一会,你能说实话吗”
李长安叹着气,点了点头。
长孙临云这才在李长安的身侧坐下,然后,目光炯炯地瞪住了李长安。
“其实是我三弟探微很喜欢你,他当你是他偶像。听不明白就是榜样,他希望能成为第二个你。”手足情重,作为一个好哥哥,李长安认为自己很有必要为李探微刷一刷存在感。“他哭着喊着要我帮你,我实在没法拒绝。当然,我也很喜欢你,这个主要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长孙临云忍住了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举起了拳头。
“别动手我重说,我重说还不行么”皮这一下很开心的李长安笑着修改答案,“我也很喜欢你,尤其是看到你带你舅舅逃出武平侯府。”
长孙临云惊讶不已,不禁脱口而出“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愚蠢”
“不,云儿,那不是愚蠢,那是因为你还有情。”李长安看着长孙临云正色回道。“高门大户,有规矩、有等级、有利益、有斗争,什么都有,就是容不下人情。在那种地方活得久了,家就不再是家,是家族;人也不再是人,是工具。亲情不重要、生死也不重要,一帮子活死人住在冷冰冰、阴森森、充满腐尸气味的大宅子里,没有人情冷暖,没有恩爱喜怒,唯有家族利益至高无上。为了家族根深蒂固屹立不倒,为了权势地位步步高升,每个人都必须随时做好为家族牺牲的准备,牺牲亲情、牺牲丈夫、牺牲妻子,甚至牺牲父母儿女。像烧窑一样,把所有人命都投入那个火炉里烧成灰烬”
李长安的话很平实,很简单,没有什么激扬的文采与优美的修饰,可长孙临云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他急忙撇过头去,不让李长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李长安并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伸手搭住长孙临云的肩头。
可这一次,长孙临云竟脆弱地不想甩开。
“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很高兴云儿也不是这样的人。”李长安幽幽长叹,无论前世今生,他已见过太过这样的活死人。现实中的,影视剧里的,真的太腻也太恶心了。“我不会变,希望云儿也不要变。”
长孙临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应声。他知道,这太难了李秀宁虽天资聪颖,可年仅八岁的他未必能懂这些,但十三岁的长孙临云却是明白的。
两人又肩并着肩沉默地坐了一会,直至遥遥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李长安站起身自言自语地道“喔,该走了。”
长孙临云亦随之起身,一脸意外地看着李长安。这分明是代表李家结好武平侯府的好机会,长孙临云不明白李长安为何放弃。
可于李长安而言,要看清十三岁的长孙临云的心思,就好像照镜子那么简单。是以,他飞快地给了长孙临云一个官方解释。“有人星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我爷爷都已经上疏乞骸骨了,这京城的政坛,留着你们慢慢玩吧李家,不奉陪了所以,长孙公子,我帮了你,你可千万别恩将仇报,把我供出来啊”
望着李长安大笑着翻身上马,不知为何,长孙临云竟隐隐有些羡慕。
只见李长安刚策马起步,却好似又想到了什么忽而勒马回缰,扭头冲长孙临云叫道“喂”
“干嘛”
“云儿,你该不会那么蠢,老老实实告诉你爹你为什么带走你舅舅吧”
长孙临云意外地看了李长安一眼,久久方轻轻一笑,眉眼舒展如云破天开。“我爹快到了,滚吧”
李长安没有急着走,他又盯着长孙临云看了一阵,似是自我安慰又似自我肯定地微微点头。“我三弟的偶像,不该这么蠢。长那么漂亮,更没道理是个蠢货”
说完,他随手抛了个飞吻给长孙临云,又大笑三声,终于心满意足地扬鞭策马而去。
崔炎归案的第二日,崇安帝在乾元殿召见了他的姑婆、长公主薛浮。
薛浮是惠宗嫡长女,且作为帝后二人的唯一子嗣,薛浮向来深得惠宗喜爱。待下嫁长孙肃,为父笼络住武平侯府后,更得惠宗敬重。那个时候,就连怀悯太子薛渐在她面前都得老老实实,至于宫女所出又不为惠宗所喜的庶长子薛泽甚至都没资格在薛浮的跟前露脸。
哪怕后来惠宗驾崩,真宗、哀宗两代帝王也一样对薛浮礼遇有加。可谁又能料想得到,这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薛浮竟要对着薛泽的孙子下跪,口称“陛下”。
好在薛盛总算还知道分寸,一俟薛浮下跪就微笑着上前,亲手将其扶了起来。“姑婆,您是长辈,如此大礼,岂非折煞朕了”
“礼不可废。”薛浮仍是坚持拜了一拜,方扶着薛盛的胳膊站了起来。
话虽如此,可当薛浮刚一坐定,她就已抬头直视君颜。
十岁的薛盛生就一张细眉细目的瓜子脸,嘴唇亦是削薄。五官虽说端正,可这样的相貌却难免给人刻薄寡恩之感,教人心中凛然不愿亲近。若非肌肤白皙为其力挽狂澜,恐怕是要被人腹诽尖嘴猴腮,不似人君之相。
仔仔细细地将薛盛的容貌打量片刻后,薛浮又满是慈爱与怀恋地微微一笑。“陛下生地比你爷爷更俊些,大郎那时是个圆脸。但陛下的这对眉眼,却活脱脱与大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初代宁郡王薛泽早逝,薛盛其实从未见过活着的爷爷。但听薛浮这么说,他亦一笑。“阿爹也是这么说。”
薛浮长长一叹,低声道“那时东宫已定,为稳定朝局,父皇陛下不得不令大郎早早封建。那一年,他才二十五岁。原以为,我们姐弟情分仅有这二十五年。不想上天垂怜,今日却教我见着了你”
薛浮话刚说完,就已十分感慨地嘤嘤拭泪。
薛盛也配合地握住薛浮的双手跟着掉了几滴眼泪,满脸感动地小声叫道“姑婆”
两人相对掩泣了一阵,薛浮终是缓缓收了泪,轻拍着薛盛的手背殷切提点“京师暑热,陛下若是一时不能适应,可去荷花苑纳凉。然清明池水深危险,轻易不可前往。”
荷花苑与清明池都是宫中景点,薛浮曾是皇宫的老住户,由她来提醒新帝自是无可厚非。
但薛盛作为一个合格的政客,仍能轻易从这提点中辨出不同的滋味来。在他听来,薛浮的意思是她是宫中老人大有势力,即便自己是新帝,也要悠着点。
是以,他抬头望着薛浮,意味深长地问道“长孙肃这个羽林卫统领竟也不能护朕周全吗”
薛浮不慌不忙地回道“我与长孙肃结缡三十载,自能保证他的忠诚。但陛下身边的人,陛下能保证他们忠心不移么”
“忠心”薛盛闻言,不禁冷冷一笑。他容色单薄,这一笑竟是完美演绎了何谓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长孙肃的忠心朕尚未见着,你却来朕的面前质疑鹿虔的忠心了。
薛盛随手拿起一封奏疏往桌上一扔,质问薛浮。“姑婆为崔氏女抬媵,难道是为了奖赏长孙肃的忠心”
“正是”薛浮坐正身子侃侃而谈。“当年父皇陛下为得武平侯府的忠心,令我下嫁长孙肃,只因当年的侯府缺的是与其爵位相当的尊荣。而今日的武平侯府,缺是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继承武平侯府爵位的子嗣。陛下,这天下间哪来一无所求的忠心你我身为皇族,更该明白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薛盛眉心一抽,顿时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他竟起身向薛浮深深一揖“侄孙谢姑婆指点。”
“快起来,快起来”皇帝都站起来了,薛浮自然不能坐着。她急忙上前将薛盛扶起,语重心长地道“你我血脉相连,更当互相扶持同舟共济。”
“朕明白了。”薛盛点头回道。
“陛下已是九五至尊却终究年幼,如今,你且不要着急,只管冷眼旁观。下面的人为得你青眼,自会将忠心一一展示给你看,由你生杀予夺。”薛浮凑近薛盛,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薛盛实在是个聪明人,心思稍稍一转就明白了薛浮的言下之意。他是小宗承继大统,本就难以服众。偏偏年纪又小,如今大权旁落主少国疑也是无可奈何。这个时候更当沉心静气,先保住性命把皇位给坐稳了。至于下面的人究竟对他忠心与否,暂时先记在小本本上。待他亲政之日,便是算总账之时
薛浮见薛盛果然听懂了,也就不再废话,当下低身一福。“臣妾告退。”
“朕送送姑婆。”薛盛急忙扶住薛浮,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了宫门口。临别前,他又情真意切地请求“朕自幽州而来,身边除了姑婆和几位叔公甚少血亲,委实寂寞。姑婆若是有暇,千万记得宫中还有侄孙在。”
“姑婆知道。”薛浮沉吟片刻,又道。“我家七郎也大了,陛下若是瞧得上,不妨招他入宫给陛下做个侍卫。”
薛盛心头一动,暗道我这姑婆真不愧是惠宗皇帝调教出来的,行事果然大方。朕不过略提了一句宗室支持,她就给朕送来了一个人质。
可即便如此,薛盛也未曾急着应下,反而笑道“听闻七郎才十三岁,姑婆舍得”
“忠忱国事,本是长孙家的宿命。有何不舍”薛浮朗然回道。
薛盛一噎,这才忆起薛浮的亲儿子长孙霆风就是为国事而战死的。
“姑婆大义”薛盛深深一揖,心悦诚服。
送走薛浮,始终跟在薛盛身边的内侍姜义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打小报告“奴婢听闻,长公主与武平侯世子夫妻三十载,向来情深。那长孙临云也是长公主一力坚持,才有的。”
这内侍姜义今年二十岁,他出自幽州宁郡王府,一手将薛盛带大,是薛盛除亲生爹娘之外最亲近最信任之人。是以,他一开口,薛盛便知他言下之意。
“你是想问,长公主方才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姜义眼巴巴地望着薛盛,忙不迭地点头。
薛盛嗤笑一声,幽幽道“纵有七分真,也有三分假;哪怕七分假,总有三分真。情意九五至尊孤家寡人何来情意只要能为朕所用,便够了。”
姜义闻言,急忙噗咚跪地大表忠心“奴婢对陛下赤胆忠心,苍天可鉴”
“起来罢”薛盛抬腿虚踢了姜义一下,自顾自地扭头回去了。
“谢陛下”姜义冷汗淋漓地起身,急忙跟了进去。虽说自己将薛盛带大,可自从薛盛成了皇帝,姜义却对他愈发畏惧,这大概便是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