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雍见此情形愈发怒不可遏, 登时向六叔吼道“你们奉了长安为主,老夫的命令,你们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爷爷”李长安从来不会委过于人,当即大声道。“是我以断绝关系为要挟逼六叔他们听令的, 不关他们的事。”
李雍扭过头, 又冲着李长安怒吼“你凡事自有主张, 老夫是管不了你了”
李长安摇摇头, 低声道“这几日毫无音讯令爷爷为我忧心,本是我的不是。爷爷要打要罚,孙儿绝无怨言。”
李雍听李长安这么说,原本已燃至顶点的怒火顿时又化为冷凝。“你错只错在几日没有音讯”
“复仇可尽五世之内。况父母之仇,弗与共戴天。”李长安斩钉截铁地道。
李长安的这两句话第一句出自五经异义,第二句出自礼记。李雍本该为李长安的课业精进感到欣慰, 可看着李长安一片冰冷的眼眸,他心底唯有惶恐。
许久,李雍才颤着声问“这几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李长安并无隐瞒的打算,只是他左右一望正傻呆呆立在庭院里的李承宗一家, 当下小声求道“爷爷, 先让伯母、大哥、三弟退下罢。”
“怎么,你也怕丢脸”王丽质闻言, 即刻尖声落井下石。“你在外头到底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李雍哪容得王丽质放肆,当即轻咳一声。
公爹这心,都快偏到胳肢窝了
王丽质心尖一颤,急忙闭嘴垂眸, 但委实不服。
李长安微笑了一下, 柔声道“我不想吓着他们。”
“嘶”
不知为何, 触上李长安这温柔的微笑,李承宗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抽了一口冷气,本能劝道“阿爹,还是回书房再说。”
李雍默默地“唔”了一声,扭头往书房去了。
见到李承宗和李长安都跟着去了,王丽质也要抬腿跟上。
“娘,我们还是先回房吧。”
可这才刚迈出一步,儿子李梦得就把她给拽住了。
王丽质恨铁不成钢,指着李梦得的鼻子怒道“你这二弟将你爷爷拿捏地死死的,你还这么老实,日后可是要吃亏的呀”
哪知,李梦得却沉静道“二郎性情疏阔、敢拼敢闯、能成大事,这一点,儿子不如他;但儿子性子沉稳、循规蹈矩、能守门户,这一点,二郎不如我。我们兄弟俩,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母亲勿须忧心。”
王丽质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反驳,李探微又拽着她的手腕道“哎呀,娘,走吧爷爷不让你听,你非要凑上去,又该挨训了”
“胡说娘什么时候挨过你爷爷的训”王丽质急忙为自己挽尊。
“是是是,儿子失言”李探微随口敷衍,把人架走了。
书房内,李雍端坐于上,冷冷地逼视着还跪在地上的李长安。“说”
李长安的目光却率先移向了坐在一旁的李承宗身上,歉然道“伯父,对不起,我将你的故交姚恂杀了。”
“什么”李承宗即刻蹦了起来。
“张启的管家张福、捕快刘彪我也杀了,我还将他们三人的人头送去给了张启。”李长安又扭头望向李雍,平静补充。
“什么”这下,连李雍也站了起来。
李长安微微一笑,将这几日的行程和盘托出。
他带着李野和李黑牛、李玄武两兄弟离开李家坳后,先是漏夜去了晋阳城掳走了刘彪。天亮后就令李野设法骗出了胡大夫和货郎刘求,将这两人也一并绑走。当晚,六叔带着九叔、十叔等四名亲卫寻来。李长安说服了他们,留下十一叔、十八叔和黑牛玄武两兄弟看守被掳的三人,让李野和九叔去太原抓张福,李长安则带着六叔、十叔一路追去了阳泉,终是将正打算辞官游历的姚恂也逮住了。
姚恂辞官,李长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为什么。无非是张家在晋阳跋扈惯了,弄死两个“贱民”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姚恂为张家擦屁股也不是这么一回两回。可等他终于收到消息得知韩长安变成了李长安,错事已经办下,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一旦李雍辞官归乡,李长安来算旧账,张家不但不会庇护姚恂,反而会第一时间将他抛出当替罪羊。这种情况下,不辞官又能怎么办呢但辞官之后为什么不赶紧归乡,反而跑去阳泉游历李长安就看不懂了。
大概是以为凭一个官身就能熄灭我的怒火了吧。天真
李长安不自觉地冷笑一声,将这个死掉的姚恂甩在了脑后。
听过李长安汇报这几日所做的事,李承宗只觉脑中隆隆作响,眼前模糊一片。就连李长安究竟长什么样,他也看不清、看不明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嘶声发问“为何连士如也要杀”
李长安一挑眉,冷声道“张家在晋阳作恶多端,手上的人命何止我师父师娘两条姚恂身为一方主官,非但不能主持公道反而助纣为虐,辜负了百姓辜负了先帝,助长了世族气焰更使朝廷威严扫地。他不该死么”
李承宗立时一噎,良久才艰难道“世族势大,士如出身寒门无人帮衬,也是无可奈何。”
“伯父的意思是,既非世族出身就不该为官,朝廷科举取士原是无事生非”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承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是说,我是说”
“好了现在是谈朝廷科举取士的时候吗”李雍怒而拍案。
李承宗立时汗颜,就连李长安也急忙低下脑袋做乖巧状。
李雍痛心疾首地看着李长安。“长安,你才九岁”
体会到李雍话语中的心痛和急迫,李长安不禁抬起头来认真回道“爷爷,年龄并不能代表什么。有些人只长年纪不长心智,纵然寿增百岁也不过是徒费粮食;而有些人,哪怕年纪尚幼,也已十分清楚自己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
李雍神情严肃,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李长安,沉声质问“你觉得你是后者你觉得你没有做错”
“是。”李长安断然回道。
“来人请家法”李雍登时放声大吼。
听到这一声,李承宗急忙跪了下来。“阿爹”
“不必为他求情”李雍恨恨地打断儿子,“他既然什么都想清楚了,自然也该明白做出选择就该承担后果”
李长安仰头诧异地看了李雍一眼。片刻后,他低低一笑,语调无比的轻柔,仿佛每个字都能说到人心里去。
“如果这能令爷爷感到好受些,那么做吧。”
李雍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有人竟能将“罪有应得的惩罚”说成“委曲求全的牺牲”。他简直出离愤怒,即刻指着刚捧着藤条进来的李延龄高声咆哮“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他,我给他偿命”
李雍气成这样,李延龄都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就举起藤条往李长安的背上抽落。
啪
只一下,李长安的衣衫破裂,背上浮起一道深深的血印。
李承宗哪见过这阵仗,他小的时候顶多只被藤条打过几下手心而已。至于他那两个宝贝儿子,他虽说时时谨记扮演严父,可却从没舍得动他们一根手指头。
“阿爹,长安还小”李承宗急忙跪下为李长安求情。
然而,李雍却是置若罔闻,两眼瞪出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延龄。
李延龄只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又重重地落下第二记。
李长安闷哼一声,默默地抓紧了衣摆。
“爹不教而诛之,谓之虐啊”李承宗却膝行上前,扯着李雍的裤腿,叫地撕心裂肺。
眼见李延龄颤颤巍巍地又举起手臂,李承宗干脆舍下了李雍,扑向李长安。他将李长安紧紧护在怀中,泣不成声地道“爹,要打先打我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见了玄琦,我也有交代了”
李承宗此言一出,李雍再也支撑不住,竟是一个趔趄跌坐回了座椅内。
“他才九岁九岁他已经会杀人了我还要怎么教”李雍失神喃喃,竟是老泪纵横。
“他们每一个,都死有余辜。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我有什么错”肉体的疼痛令李长安冷汗淋漓、双唇失色,可他却始终不肯服软。
李雍仰头喘息了一阵,终于慢慢坐正身躯,低头看着李长安,一字字地道“纵然他们死有余辜,自有朝廷律法惩处他们。你为何动用私刑”
“倘若律法当真公正公平,我本不该有动用私刑的机会。”李长安亦直视李雍,毫无畏惧。“可惜,这大陈朝的律法多半时候都是一纸空文。世家可以凌驾律法之上,官员可以装聋作哑,那么作为受害者的普通百姓呢就因为他们穷、他们弱、他们出身卑微,就该死吗”
李雍瞬间动容,嘴唇颤抖着却不知如何回答。
“爷爷又何必在意我究竟几岁倘若今日是母亲为人所害,爷爷是愿意看到我推脱自己年幼,忘记母仇还是愿意看到我奋起杀人,血债血偿”
李雍久久无言,半晌才道“倘若这世道不给活路走,就靠手中钢刀杀出一条活路来长安,你可知,这世间之事绝不是仅凭一个杀,就能解决的”
“爷爷是说张家”李长安轻笑一声,慢慢站了起来。“张家在晋阳势大,晋阳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他们的家。可偏偏,伯父又来当了这个晋阳县令。以伯父的人品,要他学姚恂与张家同流合污欺压百姓是万万不能。也就是说,我李家与张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那么,我早一日得罪他、晚一日得罪他,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你将人头送给张启的理由”
“是这是挑衅,亦是试探。可我赌张启不敢声张,反而会向我们曲意示好。”
如果仅仅只是张福被杀,张启必定会大张旗鼓,誓要找出“真凶”攫取好处。可当李长安将姚恂、张福、刘彪三人的人头一并送上,张启若要宣扬此事,就必定会揭开李石头夫妇死亡真相。
在张启的价值观里,区区李石头夫妇不算什么。偏偏李石头夫妇背后连着李长安,而李长安背后又连着李家。凭钟家对李雍的态度,李长安赌一向以钟家马首是瞻的张启非但不敢声张,甚至会置办不菲的礼物以期揭过这段恩怨。
“可可还有士如,他终究是官身”刚挨了一记家法的李承宗亦白着脸小声喃喃。
想李承宗这才刚来晋阳赴任,亲外甥就成了杀人犯,这可如何是好要他大义灭亲,李承宗是做不到的,更何况他也不认为大义是站在了张家和姚恂那边。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有个收场。
哪知,李长安又是满不在乎地一笑。“伯父,姚恂辞官归乡,他的家眷却不在身边,陪着他的只有几个仆役。我与六叔、十叔悄悄绑走姚恂并未惊动他的仆役,待他们醒来发现主人失踪我敢打赌,他们绝然不敢报案,否则此事就成了他们图财害命。所以,他们唯一的选择是分行李各自逃命”
不明地方弊端的李承宗被李长安这番话说地一愣一愣的,可已知李长安言之在理的李雍却已无奈感叹“爷爷老了,庇护不了你们几年了。”
这一回,李长安没有再说什么“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之类的废话。他冷静应声“所以,现在正是时候为李家多筹谋一条出路。毕竟,二代文宗再好,也终究不如一代文宗。”
“世家”李雍了然而疲倦地望住李长安,“你想取张家而代之”
“李家要在太原扎根,的确容不下张家,但这却绝不是取张家而代之。张家的路,苛虐百姓、壮大自身,走得天怒人怨,是条死路。”李长安断然摇头。“孙儿,却想凭自己的本事为李家走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
李雍只知由来世家的崛起从来都是从取得权力欺压百姓开始,即便吞并了别的世家也依然要欺压百姓。东边的豺狼要吃人,西边的猛虎一样要吃人。张家、李家,钟家、王家,对失去土地沦为佃户奴隶的百姓而言,有什么分别
他思索半晌也不懂这条新路究竟为何,只喃喃道“天下之财止定,不在民则在官”
可他话未说完,李长安就已淡然笑道“爷爷错了。”
“错了吗”李雍满腹疑惑满脸迷茫。他这一生都在为这句话寻求突破求个出路,却始终不得要领。
“错了。”李长安笃定道,“这条路,还请爷爷拭目以待。”
李雍沉默片刻,忽而皱眉道“文宗酒”
“文宗酒以粮食酿制,虽能在短时间内为李家获得巨大财富,可却会令更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孙儿不取。”李长安依旧摇头。
经过李长安与王翁的不懈努力,文宗酒终于在不久前正式定型。在这个连皇家都在喝低度浊酒的时代,李家的这款高度白酒无疑是横空出世的顶级奢侈品,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以至于就连李雍,也忍不住羞羞答答地接受了“文宗酒”的命名。
但在地球位面的现代,富豪可能会因为自己太过挥霍而破产。无论他们做何营生,盈利总有上限。可现在,剥削却永远没有下限。世家变本加厉的奢侈享受,并不会动用太多自己的家底,他们会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消费留给治下的百姓买单,所以会为此破产的也只能是更多本就贫苦的百姓。
而粮食酒对普通百姓所造成的危害也会比穿越小说中常见的玻璃制品更深更大,因为那会令他们在破产之前先饿死大半。
李长安这么说,李雍的心底不由更慰藉了几分。可与此同时,他也更加想不明白李长安的路了。
然而他看了李长安半天,李长安却只含笑不语。
望着眼前这个无论强权还是感情都不能动摇其心智、永远底气十足的李长安,再想想偌大年纪、可但凡亲爹一瞪眼就要怂怂跪地的李承宗,李雍亦不得不承认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我教不了你了”李雍终是扶额长叹,脸上是表情似伤心似感慨,又似欣慰似期盼。“谁也教不了你了你若要用钱,只管找延龄。只要不超过半数家资,你可任意取用。长安,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了。”
“长安,谢谢爷爷成全,长安定不会辜负爷爷的期望”李长安心悦诚服地向李雍深深一揖。
李雍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古代士大夫,纵使才华横溢却因时代所限,看不到更长远。可与此同时,他却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仁人君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即便是对着自己的晚辈,也绝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强词夺理、不懂装懂,阻拦晚辈走他自己想走的路。
自此,李长安终于羁鸟出樊笼,池鱼归大海。从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