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求你了”
“你这是瞎胡闹”
两天后,李长安又快马赶回了太原,老老实实地跪在李雍的身前,请求他以个人的名义宴请宾客, 向他们索要家中多余奴仆。
以如今的社会风气而论, 世族之间互相转让奴仆甚至妾室都是寻常事。如今李雍这才刚刚辞官归乡, 老家百废待兴急需奴仆也很正常。但李雍只要一想到李长安要人的真正目的是送他们去当矿工, 就满心的不乐意。
“你挖这黑石到底有什么用”
工业文明什么的,李长安一时三刻也没法与李雍分说清楚。至于大炼钢铁痛砍东燕,还没影的事说出来只怕李雍愈发当他是在吹牛。他想了想,只好谨慎回道“可以取暖。”
李雍瞪着李长安,不屑地冷哼。“这些年天灾频仍,许多百姓连秋天都不过了, 何必在意冬天”
不是,这是小冰河期的锅我能有什么办法天降猛男也不能改变气候大环境吧哦,不对,位面之子可以。
呔
李长安叹了口气,无奈道“近些年虫灾旱灾时有发生, 为今之计唯有精耕细作, 增加亩产。同时尽力饲养家畜,丰富食物种类。”
小冰河时期, 地表平均温度的下降,会使得大气中凝聚的水分减少,从而导致严重的旱灾。另外,蝗虫是一种喜欢温暖干燥的昆虫, 干旱的环境对它们的繁殖、生长发育和存活有许多益处。因此, 大规模的旱灾之后伴随的往往就是大规模的蝗灾, 这便是所谓的旱极而蝗。
在地球位面的史书上,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各种旱灾虫灾的记载虽不如明清小冰河时期那般动辄“八年大旱”、“赤地千里”、“饥人相食”、“白骨叠立”这般触目惊心,可差不多也是每隔年就能在部分地区完成一次人类清除计划。
“既是如此,老夫纵然要来仆役,也该送去挖渠”
“爷爷,恕孙儿直言。挖渠引流工程浩大,爷爷在任时尚且无能推动,何况如今孙儿有一法,烧制水泥修建水库,防洪蓄水,以供旱时耕种所用。”
李雍听了李长安这大实话也不禁默然。
大陈朝建国百年天灾不断,尤其是北方屡屡遭灾绝收。若非如此,显祖皇帝也不会将国都定在了金陵。然而,正所谓有民斯有土,朝廷总是坐视北方百姓遭灾逃荒至南方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北方的百姓都抛荒逃去了南方,那东燕的异族不就要来鸠占鹊巢了吗
为此,李雍曾在惠宗、真宗在位时多番上疏请求北上挖渠引水开辟新灌区,最终却都被两代帝王以种种借口拒绝。当然,惠宗拒绝是因为他主要的精力还是在收拾东燕上,真宗拒绝则纯粹是不想给百姓花钱。至于后来的哀宗,深陷与世家的政斗泥潭,不提也罢
可听到李长安的后半句,李雍即刻把眉一挑,冷冷问道“想来要烧制水泥必定离不开你要挖的黑石”
“正是”李长安急忙点头。
“口说无凭。”李雍却依旧摇头。
李长安知道,人类在进入一个完全不知前景的新兴行业时总会有诸多忐忑。他没有气馁,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图纸。“爷爷,这是孙儿设计的新型耕犁,孙儿称它为曲辕犁。相比咱们目前用的直辕犁,它可以在耕种时节省大量的人力和畜力。”
李长安此言一出,李雍即刻夺过图纸猛地站了起来。“当真”
“用这新型耕犁,只需一牛牵引一人扶犁,十分省力。”李长安亦随之起身,指着图纸为李雍细细述说设计思路。“在这曲辕犁上,孙儿新增了两个设计,犁评和犁建。这两者与犁箭结合使用,便可适应深耕浅耕的不同要求。我知道口说无凭,爷爷不妨找人试制一架看看效果。”
有文宗酒垂范在前,李雍对李长安的各种奇思妙想倒是很有信心。他满意地看着李长安,郑重承诺“这曲辕犁若当真如你所说这般神奇,便是依你也无妨。”
李雍知道,耕耘,最需要下死力的便是耕。若是曲辕犁当真只需一牛一人,那么农田里至少三分之一的壮劳力就可以解放出来了。
如此神器,本该由官方牵头全国推广。但李雍与李长安二人却都默契地没有提。并非他二人有藏私之意,只是他们都很明白大陈朝如今的官场现状。李雍上疏献出曲辕犁博得美名容易,之后呢
之后地方官吏便会威逼普通百姓高价购买官府制作的曲辕犁,谁若不从便是抗旨。然而,普通百姓囊中羞涩,要购买高价曲辕犁就只能卖田卖地。最终,他们只能带着那曲辕犁卖身为奴。
但华夏儿女向来都是聪明且勤劳的,李长安相信只要官府不扰民,而他的曲辕犁能在李家各个庄子推广,早晚都会被周边的百姓学了去,然后逐步流传出去。如此一来,效率虽说慢了许多,但却保住了更多的生命。
“谢爷爷”李长安急忙上前为李雍捏肩,又笑嘻嘻地请求。“爷爷,两件事同时进行好不好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孙儿真的很赶时间啊”
李雍怒瞪了李长安一眼,旋即失笑。“从汝,从汝”
十日后,锦瑟捧来了为李雍宴客而给李长安专门定制的新衣一套玄色曲裾。
“二郎,这套新衣是明公特意嘱咐绣娘赶制的。”
望着锦瑟眉开眼笑的模样,李长安不禁略显讶异地挑眉。
不过是一套新衣罢了,值得这么高兴么
李长安沉默片刻,方才恍然大陈朝尚土德以黄色为贵色,但这却并不代表曾经当了秦汉两代皇帝龙袍底色的玄色就能让平头百姓随意穿着。一般情况下,只有天潢贵胄与世族名流的成年子弟才有资格使用这种颜色。以他目前的身份自然是够格的,但年纪
李长安即刻明白到这是李雍在替他向世人宣告,不要因为年纪而孩视他。
“换上罢。”李长安心头一热,但嗓音依旧沉稳。
见到李长安换上黑色曲裾愈发显得玉树临风,就连在一旁围观的六叔也不禁笑着感慨“二郎若是再大几岁就好了”
李长安一面抬起胳膊让锦瑟帮他系上腰带,一面含笑回道“六叔,有志不在年高。”
六叔抚掌大笑,过了一会才正色回道“都打听清楚了,如今朔州大营主事的是宁朔将军钟本,他是明公的四舅公钟通的嫡长子。今日明公宴请,他也会到。”
“竟然只是杂号将军”李长安奇道。
以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来解释,这杂号将军其实就是一个荣誉称号,既不影响实际官职高低,也不影响俸禄多少。就好比甄嬛传里的“莞”贵人,听着好听,实际屁用没有。但朔州原是战略要地,用一个杂号将军来镇场子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要不怎么说明公四舅公这一房不受重视呢”六叔也是感慨万千,“听闻,当年钟棠要进中书令,钟家不想令朝野震动,这才将钟本的官职压了压。否则,以钟家的能耐,四安、四平不好说,一个中郎将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钟棠升中书令都是多少年的事了钟本被压了这么久,恐怕早已是满腹怨气。如此说来,钟家与李家真是殊途共归。一样以兵事起家,一样最终选择了政权而非军权。只不过前者是自己放弃,后者是死了家族骨干。曾爷爷,我理解你的痛,草根出身真特么伤不起啊
李长安无奈地呼了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
换好衣裳,李长安很快就走向大门与李承宗一家汇合,与他们一起迎客。见到李长安换了一身玄色曲裾,李承宗父子三人并无异样,唯有王丽质眼皮乱跳,表情险些失控。
果然,衣裳、名号,从来只有女人最在意。
李长安默默吐槽了一句,跟着李承宗迎向来客。
礼部尚书李雍归乡后首度宴请,太原郡上下人人趋之若鹜。而最终有资格登堂入室的唯有钟家族长钟逊、太原太守钟机、平西将军庾淡、宁朔将军钟本,另有六县县令以及以河东吕氏、汾阳郑氏等太原郡地方世族家主及其妻、子。
当然,也有例外。
李长安亲自写了邀请函给钟瑷和钟璃两兄妹,是以钟家的小字辈中除了钟机的嫡长孙钟玬之外,钟瑷与钟璃这对长特别好看的双胞胎兄妹也来了。
三爵酒后,面对太原郡世家与士林的殷勤,李雍淡淡言道“旁的都不需提,却是家中实缺了不少仆役。”
坐在李雍身侧的钟逊闻言大笑“这有何难明日老夫就送一百名仆役过来,保管各个都是调教好的忠仆。”
“钟公不忙,且让某有言在先。”李雍却没有即刻接受,而是指着李长安笑道。“这些仆役将来是要拨去给我家二郎使唤的。”
端坐的李长安顺势起身,坦然道“晚辈前些时日在阴馆购置了一处产业,如今急需人手为晚辈开采黑石。只因工作辛苦,所以最好是要老实肯干的壮劳力。但晚辈相信,这些黑石将来必定大有用处,在座的诸位长辈若是感兴趣亦可入股,大家一起干这利国利民之事。”
钟逊生在太原长在太原,自然知道那些黑石。太原的贫苦百姓会在冬季时捡拾这些黑石用来取暖,时不时地就能熏死几个。
实在险恶
是以,太原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冬季时都会花钱购买木炭取暖。至于他们钟家,钟鸣鼎食之家,钟逊自幼用的就是加了香料的竹炭。
如此能伤人性命的贱物能有何利国利民之处哼小小年纪,满嘴胡话
钟逊对李长安的话全然不屑一顾,只摁着李雍的手背坚定道“这些仆役,给了你就是你的,随你如何处置。”
“如此,多谢钟公”李雍这才举杯逊谢。
有钟逊带头,在座的诸位宾客你出80我出40,很快就给李长安凑上了6、700人。可关于李长安提及的入股一事,同样因为钟逊置若罔闻,便无人理会了。
好在李长安亦从未真正希望有人入股他的矿山分薄他的权力,眼见矿山有近700人入账,便满意地坐下了。
“长安兄,何谓入股”
哪知,李长安这才刚坐下,与他同坐一桌的钟瑷就忍不住轻声发问。
“入股就是你把钱给我,我拿去经营我的矿区。到了年底,若有盈利就按投资比例给你分红。”李长安望着钟瑷笑道,“六郎可有兴趣入股”
可不等钟瑷回答,坐在李长安另一边的钟璃就忍不住叫道“矿山你买了一处矿山”
李长安以一种平淡却依旧不乏炫耀,简单来说,以凡尔赛的口吻纠正她。“矿区,是矿区。里面可不止一座山。璃妹也想入股么你攒了多少月钱”
钟璃不假思索地跳开问句,只管追问“那你岂不是要常去阴馆”
“不错。那边百废待兴,我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呆在那儿。”李长安顺口回道。
“我听闻,李家大郎与三郎都会留在太原随李公读书进学。你呢”
“若是安排好了矿区里的诸多杂事,应该会是在太原和晋阳两边跑吧。毕竟,我李家在这几处都有产业。”李长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钟逊,轻描淡写地回复。
自从送了三个人头给张启,张家上下至今安静如鸡,钟逊亦毫无反应。但张启乖觉,却不代表李长安会放过他。回晋阳布局,他势在必行
钟璃听了却满是不认同地皱眉。“那你不念书了么”
念书这种事,哪有教书重要
李长安侧头想了想,含蓄道“我会兼顾。”
“你能兼顾得了”钟璃忍不住扬眉尖叫。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好,她稍稍平静了一会才又好言劝道“钱财身外物,如你我这样的家世,何需在意你正值少年,理应读书进学,将来才好出人头地光大门楣。可不要虚掷光阴,因小失大呀。”
李长安闻言,不禁上下打量了钟璃一番,心中暗道这小丫头,明明是清丽绝尘的林妹妹长相,怎么说起话来却像是世俗至极的宝姐姐我记得去年还不是这样的
他着实受不了一个小丫头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不禁笑问“璃妹,这话是谁教你的”
钟璃面上一热,不禁略有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钟璃不肯答话,钟瑷却无所谓,笑道“这是我与璃妹的乳娘刘氏平时劝我的话。”
原来这次李雍宴请,钟家子弟各个都巴望着能一瞻文宗风采。然而,最终却唯有大堂兄钟玬有资格出席。钟璃正为钟瑷感到遗憾,不想李长安竟送来了请帖。钟璃感念李长安居然还念着与他们兄妹俩的交情,便将乳娘对钟瑷的劝谏活学活用说给他听。
“原来如此,”李长安忍俊不禁,急忙端起面前的酒杯遮掩过去。“为兄多谢璃妹提点,敬璃妹一杯。我干杯,璃妹随意。”
钟璃哪里听不出李长安这是调侃
她又羞又气,不禁睁大了双眼大声质问“我说的哪里不对嘛你好歹也是名门子弟、文宗之后你可知,曾爷爷都想着将钟氏子弟送来你们李家的家学,你明明是近水楼台,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因为我这么做,原是我爷爷允许的。”李长安见钟璃真生气了,急忙放下酒杯正色为她解释。
哪知,钟瑷与钟璃异口同声“啊”
“我知璃妹生来出尘,瞧不起钱财俗物,更受不了那熏熏铜臭。可你扪心自问,你这一生当真离得了它们么以你们钟家为例,老太爷年事已高要吃人参,璃妹花容月貌要吃燕窝,六郎生来不足好歹也得喝两碗牛乳吧加再上四季衣裳、胭脂首饰、笔墨纸砚、奴婢小厮,这些花销仅凭钟家长辈的俸禄便够了么璃妹可知,璃妹的堂叔,太原太守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二千贯。而近些年朝廷入不敷出,官员俸禄亦时有拖欠。璃妹生来不俗不必为此操心,可也总有人必须为此操心。”
听了李长安这番话,钟瑷与钟璃俱是一阵默然。
他们兄妹俩虽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可钟家富庶,并未短过他们什么。他们从未因钱财而烦恼,因此也从不觉得钱财有何重要。而李长安的话虽不能说是拨云见日,却也的确隐隐为他们揭开了钟家神秘的一角钱从何来
李长安也并未期待两个小学生的回答,他只望着钟璃的双目含笑打趣“璃妹对为兄的关心,为兄明白了。为兄一定会记住璃妹今日提点,即便忙于俗务,也不会忘了念书进学。璃妹也不必为我忧心,你只需记住来日我的矿区有了进项,你又恰好想要些什么,叫我一声好哥哥,便什么都有了”
“你这人没个正经”钟璃对李长安的好感总不能维持太久,即刻狠狠撇过头去。“我不与你说话了”
李长安轻轻一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李承宗就已带着李梦得和李探微两兄弟走到他的面前。“长安,随我一同去见见长辈。”
李长安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即刻起身向钟瑷与钟瑷言道“六郎、璃妹,少陪了。”话音一落,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直至李长安离开位置,钟璃这才转回头来,望着他的背影满腹疑惑地小声自语“燕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