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本今年四十出头, 年纪没比李承宗大上多少,可是形貌却比李承宗沧桑了许多。他身为钟家子嗣,本可以与钟机一般陪着钟逊坐在李雍左右,可他却情愿根据官位高低坐在平西将军庾淡的对面。在这满堂高坐的欢乐场合, 他却眉宇深锁, 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钟本是钟通的嫡长子却并非长子, 在他出生之前, 他的父亲钟通已与自己的爱妾一个歌妓出身的女子,孕育了三子一女。其中,那个最大的庶长子钟相,整整比他大了六岁。
钟本出生后,钟通也并不十分看重他。在他出生的第三年,他的母亲又挣扎着为钟通产下一子, 便因产后崩漏过世了。半年后,他的嫡亲幼弟也病死了。又过半年,他的父亲续弦了离石马氏之女为正妻。年幼的钟本则被接到了钟逊的身边,由钟逊的妻子钟郑氏抚养。
因这种种,钟本与钟家的感情远比与钟通的感情深地多。钟本成年后没多久, 钟通病故。钟本在钟逊的支持下, 力压庶长子钟相与马氏所生的嫡次子钟桐,蒙荫入职朔州参军, 然后一路按部就班,短短数年,从参军到校尉,又从校尉到都尉。
兴平三年, 钟本本该再晋中郎将, 可为了钟棠的中书令不得不只上半步, 得了个宁朔将军的名号。后来,又赶上钟机自榆次县令晋太原太守,他便在宁朔将军的位置上蹉跎至今。
虽然同为钟氏子孙,可颍川陈氏所出与河东吕氏所出,终究是不一样的。是吧
多年过去,钟本终于隐约明白了父亲钟通对钟氏本家的怨愤,但他明白地太晚了。
“舅公”
“啊”已经喝地略有点上头的钟本随手抹了把脸,恍惚起身。“祖远都长这么大了”
已经三十开外带着三个半大小子的李承宗听到钟本的这番感慨显然有点尴尬,过了一会,他才指着三个孩子介绍“舅公,这便是我的两个儿子梦得、探微,这是我侄儿长安。”
“见过太舅公。”李梦得等三人齐齐躬身施礼。
“好孩子,快起来。”钟本急忙伸手虚托。
“舅公怎么不与太守一起坐”李承宗好奇发问。这次宴请的座次仍然是李承宗安排的,他明明记得钟本的位置不该在这。
这下,轮到钟本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了。
“伯父我知道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武相轻”李长安一脸天真地发话,“十太舅公看不惯四太舅公文人做派酸不拉几,四太舅公也看不上十太舅公武将做派粗鲁跋扈”
“长安,不得无礼”李承宗急忙喝止他。
在李承宗的概念里,文武相轻、兄弟不合这种事,可以为人所知,但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李长安却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窜到钟本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道“太舅公别怕,长安与你是一路人。我以后,也要如太舅公这般从武职、当将军、定太平”
然而,李长安这番话却是对了钟本的胃口。他在太原被家族压制多年,心中怨愤难平,除了李长安童言无忌便再无一人敢为他说句公道话了。
钟本听地哈哈大笑,抬手就给李长安倒了一杯酒。“好孩子”
“祖远,这孩子与我投缘,就让他陪我吧”他又扭头与李承宗言道,“咱们自家亲戚,无需多礼,且去应酬旁人罢。”
“是。”李承宗对长辈向来恭敬,便带着两个儿子告辞离去。
钟本被李长安扶着坐下,他仔细端详了李长安一阵方才笑道“你与你爷爷确有几分相似。”
李长安留下来就是为了与钟本拉近距离,钟本主动与他联络感情,他更是求之不得。当即做出一副好奇满满的模样追问“太舅公见过我爷爷”
“祭祖的时候见过几次,他比我大英姿勃发”钟本笑着感慨。
那个时候,颍川陈氏已然灰飞烟灭。他与李凉,一个是寄人篱下战战兢兢,一个是简在帝心前程远大。钟家的门楣虽说光耀过李家,可他与李凉的地位待遇却犹如天渊之别。别说他自己对李凉艳羡不已,就是他那不成器的爹,对李凉也是赞不绝口。
“可我却听野叔说,我爷爷天生疏狂。祭祖之后,有没有带太舅公一起去过喝花酒呀”李长安却凑到钟本的耳边笑问。
钟本瞬间哑然,良久,他才指着李长安放声大笑“你果然是你爷爷的种”
这一场宴请,宾主尽欢。李长安亲自将半醉的钟本扶上了马车,与其约定了三日后登门拜访。
三日后,李长安换上另一套玄色曲裾,带上六叔与李野准时来到了钟本的府上。
站在门口迎接李长安的是钟本的嫡长子钟苍,年近三十的他在见到李长安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了与王澹大表哥如出一辙的愚蠢表情。
李长安看地莫名亲近,当下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舅公”
不知为何,钟苍本能地一个激灵,忙回神笑道“长安是吧你太舅公回家后对你是赞不绝口呢快进去吧”
“谢舅公。”李长安暗笑一声,快步进去了。
见到李长安孤身前来,钟本也很意外。他原以为今日即便李雍不到,李承宗也会亲自到,没想到李家竟然当真只派了一个孩子过来。但钟本终究不是他那年轻的儿子,并没有表露出惊讶或者不满的神色,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见状,亦暗自对钟本的沉稳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道“长安此来是有一桩买卖与太舅公商谈。”
“买卖”钟本轰然大笑,“你小小年纪谈什么买卖可是为了你那些黑石舅公再送你五十名仆役,可够了”
“不够,长安至少还需要三千人”李长安立在原地沉稳答话。
钟本略略皱眉,终于对李长安的狮子大开口开始感到少许不满。“这只怕太舅公帮不了你。”
“所以,我才与来太舅公谈买卖。”李长安朗然道,“太舅公,长安如今急缺人手,思来想去这太原郡中唯有太舅公能与长安做这桩买卖。”
见了李长安这副笃定的模样,钟本不由一脸茫然。钟家是太原最大的世家,可钟本敢断言即便是钟逊,一时三刻绝难找来三千人。何况是自己
他正等着李长安为他解惑,哪知站在李长安身后的六叔却给他奉上了一只密封的罐子。
钟本在李长安的示意下拍开泥封,低头一嗅。“好烈的酒”
“这不是酒,而是酒精。它不能喝,却能杀毒止血。军中若有将士受了外伤,在包扎上药前可先行用这酒精涂抹伤口。有它相助,将士们受伤后便可不用再用烙铁,感染发热金创瘈疭的情况也将大大减少。换句话说,有它就能救更多的将士。”
钟本年轻时看不惯亲爹嗜酒如命,不想等他人到中年竟也喜欢上了喝两口。可如今,这浓郁的酒香显然不如“金创瘈疭”这四个字更能吸引他。
金创瘈疭,用后世的说法就是破伤风。古代战争是冷兵器的战争,为了追求最高的杀伤力,敌方甚至会刻意用脏污或沾有铁锈的武器来作战。而古代因为缺乏有效的消毒手段,受伤的将士因破伤风而导致的死亡率向来居高不下。
钟本抱着那坛酒精不肯撒手,激动地抬头问道“当真”
“太舅公若是不信,大可寻人一试。即便是伤口腐烂,也可在涂抹酒精后切除腐肉,然后再次涂抹酒精进行包扎。只要护理得当,并在每次换药时都使用酒精,可使伤口不再感染腐烂。”
李长安的回答十分有把握。文宗酒定型后,李家的王翁并没有闲着,而是在李长安的指点下将白酒再度蒸馏提纯,得到了纯度至少在70左右的酒精。
“好,好”钟本抱着酒精霍然起身,“太舅公这就找人验证。长安,若是此言非虚,你大功一件哪”
“太舅公不忙。”李长安急忙打断过于兴奋的钟本。“如今这酒精的存在唯有李家和舅公知道。长安听闻,百姓若将新奇工艺上报朝廷,最多只得赏钱十五贯。可我这酒精,可是救命的神药啊太舅公当真要为了这区区十五贯,拱手相让”
在后世地球位面,君不见多少退休老人身陷保健品骗局不可自拔。相比那些用面粉和维生素制作而成的各种“神药”,李长安的这款杀人居家必备药品实在是良心产品了。有钟本相助,李长安相信它一定能在短期内打开太原郡各世家的市场,赢得顾客们的一致好评。
李长安的这番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瞬间令钟本清醒了过来。正如李长安所言,献给朝廷的新奇玩意最多只值十五贯,绝不可能给他换来一个中郎将的头衔。
只见他深深地喘了两口气,缓缓地坐了回去。“这酒精难制么”
“难”李长安正色点头,“我需要大量黑石。”
钟本哑然失笑。“长安,不是太舅公不帮你”
“太舅公,你的军营里不都是人么”李长安含笑打断他。
“嗯”钟本一脸不可置信地扬眉瞪住对方。
用士兵为自己干活,这绝非李长安首创。但用士兵做家中产业的佣工,这的确是钟本生平头一次见到。以至于连钟本这种老兵油子都不得不感慨这小子当真敢想敢做
李长安微微一笑,终于图穷匕见。“前些时日,长安去了朔州军营探望一位故友,发现有不少辅兵无所事事。太舅公,如今并非是在战时,太舅公将这些闲人调去制作一些军备物资,也很合理呀。”
“嘶”钟本牙疼也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许久方沉声问道。“那这三千人一年能制出多少酒精”
“一千斤。”李长安伸出一根手指。
“少了,至少三千斤。”钟本则伸出了三根手指。
“这样吧,一千五百斤,如何多出的这五百斤就当是长安孝敬太舅公了。”
“一人让一步,二千五百斤长安,这上上下下太舅公也是需要打点的。”
“太舅公,你就别让我为难了。二千五百斤的产量,可就不是三千人”
“二千斤二千斤,不能再少了”钟本即刻打断了他。
李长安咬牙沉思片刻,方才狠狠道“行但这三千人太舅公可要帮长安精挑细选才好。还有这三千人的伙食,太舅公总不能让我来供应吧”
辅兵的伙食,向来都是些陈腐的粟麸。纵使全卖了,也卖不上价,钟本并不放在心上。是以,他只好言问道“这三千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李长安侧头想了想,正色答道“这奸狡懒惰、大奸大恶的我都不要。我那毕竟是矿区,荒山野岭的,万一跑了,我对太舅公也不好交代。最好是寻那些身强体壮、老实肯干,还有年刑期就可放归回家的。让他们在我那儿踏踏实实干上几年,存上一笔工钱,回家也好有个交代。”
“工钱你还准备给他们发工钱”钟本闻言,即刻摩拳擦掌。
“太舅公,挖矿实在是件苦差事。若是分文不给,只怕太舅公把人送来了,长安也弹压不住,反而会闹出祸事来。”李长安苦笑着解释。
钟本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这才悻悻地叹了口气。
却是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却是这三千人初来我的矿区,只怕工作辛苦,他们受不住要逃跑,还请太舅公派上三、五十名正兵看管。这些正兵不需做工,我每人每月给他们发半贯钱。”
钟本连三千人都出了,也不在乎多出十人,当下满口答应。“何时能拿到酒精”
“不敢有瞒太舅公,我那百废待兴,如今可是连住人屋子都没有一间呢。若要制出酒精,非得等挖出黑石不可。若是太舅公的三千人月底前能到,这其中又恰好有那么几个识文断字的,或者手上有手艺的,那到六月就能正式开工。这样一来,今年年底前,我就能给太舅公凑上一千五百斤酒精。明年则每旬出一次酒精,到年底给足二千斤。从第三年起,若是一切步入正轨,我每年多给太舅公一成。”李长安侃侃而谈。
钟本原本还在为今年拿不到二千斤感到不悦,可听了李长安后面的话又忍不住拍膝大笑。“长安,痛快太舅公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子,跟你爷爷当年一个脾气”
李长安笑容沉静,说出口的话更是意味深长。“这是长安对太舅公的孝心,亦是我李家对太舅公的情意。”
钟本沉默许久,方才感慨回道“太舅公知道了。”
正事谈过,钟本留李长安在家吃了午饭又送了一堆礼物,这才亲自将李长安送出门去。
分别时,又喝地三分酒醉的钟本忽然抚须问道“长安,那酒精真不能喝”
粮食酒精又非工业酒精,哪有不能喝的道理
李长安虽不想这些酒精被当成高度酒给喝了,但如钟本这种老酒鬼,你就是拦着他也照样会想办法去喝。何不实话实说,促成双方坦诚合作呢
他轻轻一笑,低声道“这酒精烈地很,就这么喝是要出事的。但与旁的酒掺着喝,还是可以的。只是太舅公,这美酒虽好,也不要贪杯啊。”
钟本高兴地眼都亮了,拍着李长安的肩头连声道“明白了明白了”终是心满意足地将客人送走了。
三人三骑走出很远,李野方不可置信地问道“二郎,你要用那些辅兵为你挖矿”
李野出身行伍,见过吃空饷,也见过将领将士卒充做家中仆役。可如李长安这样将辅兵当作劳动力来交易,还是太跌破他的底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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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小声且坚定地回道“野叔,相信我。我会善待他们的,比他们在军营时更好”
望着敛去飞扬神采,眼底却露出忧伤与悲悯的李长安,李野竟再不能说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