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话, 李长安在五日后又对阴馆的矿工们说了一遍,提点生产安全要点,许诺平均水准以上的生活条件。区别只在于矿区的扫盲班, 在李长安抵达阴馆的当天晚上就开课了。
李长安到来的时候, 挖矿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矿工们虽说陆续给自己盖好了房子挖好了水井,但床榻板凳等生活用具还等着他们继续打造。在满满的工作表的安排下,他们几乎每天都累地半死才能休息。若非李长安早有准备,一天三顿顿顿管饱,隔天还有一顿肉菜, 这近四千的矿工怕是早就闹罢工了。
这种情况下,李延龄对李长安的扫盲班实在不看好。“二郎, 这扫盲班不如等大伙都空些了再开课”
“不必。”李长安轻轻摇头, 平淡的口吻将冷血贪婪资本家的形象展露无疑。“他们以后只会比现在更忙更累。”
“那”李延龄看着这空空荡荡的教室, 一阵哑然又一阵忐忑。
“无妨,今日无论有多少人来,我都会上课。”哪知, 李长安竟还安抚李延龄。
是的, 这扫盲班李长安并未强制矿工们必须来参加。他仅是在训话的最后提了一句“晚餐后会开设扫盲班,教大伙读书认字。愿意学的, 都可以来。”
这下,连玄武也不明白了。“长安哥, 你是主家,你下个令不就完了么但凡你一声令下,咱们现在都可以开始上课了。你看现在这天色, 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那就点蜡烛。”李长安不假思索地回道。
“那多费钱啊”李玄武心疼抱怨。
“玄武, 这是文明之光, 是不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然而, 李长安话虽如此,心底却也同样在感叹如果这是在新疆就好了,晚上十点还天光大亮呢
“你是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如此重视此事,却依然不肯命令他们来识字”
李玄武看着李长安,迫切地点了点头。
“因为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能够被人送到我这当矿工的,做仆役的必定在原主家受人排挤,做辅兵的则多半身陷囹圄。世态炎凉、命运叵测,他们已将自己的路走到了绝处。倘若这个时候还不知发愤图强,那么谁都救不了他们。”
而知识,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最昂贵的,值得所有人抬头仰望。尤其是在知识垄断的古代,能够有这么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可以学到知识改变命运,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怕累就放弃了,那么放弃的那些人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李长安转头望住李玄武,清亮的眸光犹如火中冰,虽炙热却绝对理智。“玄武你记着,我们不欠任何人。即便他日以天下为己任,值得我们伸手相助的,也唯有那些有心自救的。”
李玄武听地似懂非懂,可他却知道长安哥这般严肃,说的话必定非同小可。立时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闲聊间,李黑牛也终于带着一群或半信半疑或老实畏缩的矿工赶到了。
“长安,几个住宿区都跑遍了,就来了这么点人”李黑牛一脸的不服气。
念书认字啊,多好的机会长安亲自教,还想咋地怎么就不珍惜呢你们难道不应该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来么
李长安数了数人数,第一次来的人足有近四十人。说实话,他已经很满意了。
“万事开头难”李长安笑着捶了李黑牛一下,扭头向前来上课的矿工们言道。“既然都来了,快进教室吧。”
见到李长安神色温和,这原本局促不安的三十来人这才松下气来,慌忙步入教室各自找位置坐下。
众人眼前的这间教室与后世地球位面的任何一间小学教室都相差不大,一样的讲台黑板、一样的课桌板凳。区别只在于粉笔变成了石膏块、黑板檫变成了湿抹布,而学生们面前的纸笔则被节省的李延龄换成了木板、削成笔状的木条和一把黄沙。
不一会,李长安也走了进来。
见到李长安走上讲台,众矿工们的神色都有些怪异。他们虽已知道了教他们识字的是自己的主家,可当李长安这个孩童当真站在他们面前时,这些成年男子仍不免尴尬。
李长安微笑了一下,朗声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学习这件事上,没有谁先谁后,谁先学通了谁就排在前面可以当后进的夫子了。今天我比你们先学会,所以我可以当你们的夫子。来日你们比旁人先学会,也可以去当别人的夫子。”
李长安的这番话引来了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那是学生们自嘲的傻笑。
“就小人这样的,也能当夫子么”教室的角落里,有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摸着自己的黥面的脸颊苦涩发问。
在众学生中,他的身材难得的魁梧,说话时整个教室都嗡嗡作响,坐在教室的一角就好似在教室里放了一座假山。
“当然”李长安不假思索地回道,“论年纪,各人都能当我长辈。而今诸位乖乖坐在这听我授课,非为敬重我,而是敬重学问。来日诸位当了夫子,须得谨记,若是学生不知敬重学问,咱不教他”
李长安话音一落,大伙又是一阵大笑。只是这一回,这笑声却是轻松了许多。
“好了,现在开始上课。”眼见气氛缓和,李长安终于进入正题。“人生天地间,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唯有名字是会跟随我们一辈子的东西。所以,我们就先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学起。”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上“李秀宁长安”五个大字。“李秀宁,这是我的名字。长安,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小字,寓意长寿安泰。书写的时候,要注意笔划顺序,唯有如此,每个字的构架才完美,写出来的字也好看。”
说话间,他又将这五个字按笔划拆分开之后重写了一遍。转身见到学生们一面用手指在空中划字,一面念念有词。他不禁又笑着提醒“你们面前的木板和黄沙就是用来让你们习字的,都拿起笔来试试。”
然而,大字不识的学生们却连如何拿笔都并不清楚。
李长安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或轻视的表情,他只是一脸平静地走下讲台走向左起第一排第一个位置。
“毛笔,是这样握笔的。”他抓着学生的手,手把手地给他纠正了握笔的姿势。又握着对方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好了,自己来试试。”
那名学生显然没料到李长安竟能与他这般亲近,待李长安放开他时已是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他并非有罪的辅兵,而是吕家送来的仆役。作为吕家的下等仆役,他日常的工作是给吕家各房洗刷恭桶。别说是吕家的主子们,就连同为仆役的其他同事们见了他也常常面露鄙夷。
注意到对方脸颊涨红浑身发抖,李长安讶异不已,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没学会无妨,我再教你一遍。”
不等李长安又凑上前,那名学生已似狠狠挨了一鞭,慌忙滚倒在地。只见他以一个近乎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地面,战战兢兢地言道“主主人,小人身上脏,碰不得。”
李长安闻言,不禁轻轻皱眉。“起来说话。”
那学生却战栗着不敢起身。
说实话,他原是不敢来识字的,他觉得他不配。但主人有令,他又不敢不从,这才跟着来了。进教室的时候,他缀在人群的最后晚了一步,教室后面的位置都给人占了,这才不得不坐在了最靠门边的位置。
谁知道主人竟会手把手地教他写字若是教主人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不得扒了他的皮
有此插曲,整间教室都在不知不觉中静默了下来。
李长安的眉头更紧,话音更冷。“起来说话”
察言观色,向来都是仆役的首要生存技能。即便没敢抬头直视李长安的脸,那名学生也已感觉到了李长安的不悦,急忙站起身来。
望着对方脸上讨好的笑容,李长安心里愈发不舒服了。但他没有发火,而是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好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也不喜欢别人动不动跪我,以后不要再下跪了。还有,在这里没有主仆只有师生,你该自称学生。”
那名学生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为什么说自己身上脏来上课前没来得及换衣裳吗”李长安又温和发问。
“换了。”那人涨红着脸,嗫嚅许久方小声答道,“小人,不是,学生以前以前是,是洗恭桶的”
“所以呢”李长安平静发问。
原本紧闭双目只等着挨揍的那名学生瞬间睁大了眼睛,无比惊讶地看着李长安。
“莫说你如今的工作不再是洗恭桶,就算仍是”李长安四下打量了一番,平心静气地道。“你干完活,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哪里脏了”
那人两眼通红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了,不要耽搁时间,回来习字。”李长安又伸手指了指他的位置。
“是”此人急忙擦了擦眼角,坐回位置上。
他学着李长安教的样子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将“李秀宁长安”这五个字书写一遍给李长安过目。
“不错。”李长安满意点头,又问。“你叫什么”
“学,学生叫吕恭桶,以前是吕家的仆役。”那名学生沉默良久方老实回道。
李长安听地眉心乱跳,谁家爹娘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作践人的名字
爹娘给的名字自然不会是“吕恭桶”。那名学生并非吕家家生子而是卖身为奴,原本是连姓吕的资格都没有的。但吕家的小郎君生性顽劣,总是指着他“吕恭桶”、“吕恭桶”地叫唤,他就自然而然地改叫吕恭桶了。
甚至,他非但不能为此抗议愤怒,反而要对吕家的小郎君感激涕零。因为他赐予了自己“吕”姓,是天大的恩德
“不是本名吧原来是叫什么的”他装作不经意地发问。
那名学生瞬间茫然。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衣不蔽体身体干瘪的母亲牵着他的手,哀哀痛哭“平儿,不是娘心狠你在吕家还能有口饭吃,还能活命”
“学生姓张,叫张平。”那名学生的话音近乎哽咽。
“张平应该是平安的平,爹娘总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李长安握着他的手,将他的名字也写在木板上。“多练练,自己的名字可不能不会写。”
然而,这个本名叫张平的学生却只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名字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放声大哭。“我叫张平我不叫吕恭桶我叫张平、我叫张平”
李长安向正准备起身的李延龄轻轻摇了摇头,又走向张平身后的位置。
这一堂课,从夕阳西下时一直上到了蜡烛半残,教室里的三十七名学生仅仅只学会了书写李长安和他们自己的名字。
然而,这三十七人却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感慨万千有的沉默不语。多年来,他们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干着牛马一样的活,地位却还不如牛马。苦难与屈辱早已令他们麻木,直至他们提笔书写自己的名字,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并非牛马,他们也是人,是有名有姓顶天立地的人
“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回去后大伙都要将今天学到的字认真练习,明天上课时我是要检查的。”李长安一面说,一面将黑板上的字都擦干净了。
“夫子,明天还上课”坐在角落的“假山”再度发问。
李长安记得他,此人名叫周有熊,人如其名。听闻是在家乡打伤了人,被流配至此。
“当然学习并非一日之功,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涓涓细流,汇成大河。日后,你们每日都要来此学习。我希望你们无论多累,都不要放弃。如果还有旁人愿意来学,我也一样欢迎。好了,下课”
“谢夫子”张平见状,急忙跳起来向李长安深深一揖。他虽未曾上过学,可幼年时也曾在私塾外张望,是以知道这个流程。
有张平领头,很快整个教室的人都站了起身,一起向李长安作揖谢道“谢夫子”
感受到众人真挚的谢意,李长安的眼眶不禁略有发热。他走到讲台边,向着下面的学生们深深鞠躬。“同学们辛苦了。”这才转身离去。
学生们没有急着走,他们面面相觑了许久,竟又三三两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