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当然不会急着走,作为一名合格的乖孙,他总要留下来陪爷爷用过午餐再去忙自己的事。
餐桌上,李雍向家人们宣布了全家将在庄园多住两天的决定。
李梦得与李探微两兄弟自然是没有异议的,无论哪个学生都不会嫌假期长;李承宗也没有异议,他虽为县尊,但也并不是日理万机到一刻都离不开府衙。
唯一不爽的还是王丽质,公爹如此迁就宠溺李长安,她心中委实不忿。然而,孤掌难鸣,也只得一言不发。
然后,李雍又宣布了他将召回李延龄。
王丽质闻言,眉毛差点竖起来,心中暗道如此一来,那矿区不是等于直接给了李长安了么这不就是提前分家
她急忙以目示意李承宗,结果,她的傻郎君却道“延龄叔是阿爹近身的人,有他陪着阿爹,孩儿在晋阳庶几放心。”
李雍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扫了王丽质一眼,轻描淡写地补充“长安又向我讨了孝文代替延龄去给他当管事。”
王丽质这才松下劲来,提筷给李长安夹了一块肉。“长安,多吃几块肉,看你最近都瘦了。在矿区忙坏了吧,伯母可真真心疼”
李长安可比李梦得李探微知情识趣多了,刚捧着饭碗接过那块肉便笑道“伯母的指甲画地可真好看”
王丽质得意地一扬眉,立时笑开了。“哎呀还是长安有眼力,一眼就看出来呢”她一面说一面放下碗筷,将纤纤十指都送到了李长安的眼前。“你伯父整整画了一天呢”
画两条眉毛才用多少时间老娘能让郎君用一整天的工夫给老娘涂指甲老娘就问一句还有谁
李承宗哪里是这种喜欢秀恩爱的人设他见王丽质如此张扬,老爹和儿子都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自己,立时脸都烫了,急忙低声呵斥“娘子,食不言”
王丽质才不怕他,甜甜蜜蜜地横了他一眼,又一脸期盼地望住了李长安。
她这指甲都画好四五天了,两个儿子都跟瞎了一样看见只当没见。王丽质知道,要听甜言蜜语,还得找李长安。
李长安果然会舔,即刻道“厅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指间蝶恋花。伯父有心了”
听到李长安将她比作明月,王丽质笑地眼都花了。她扯着李承宗的袖子娇声道“郎君你看,这蝶恋花颜色都不显了。待重阳佳节,我要换一种,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这回答话的是李雍,只见他愤恨地瞪了李承宗一眼,令道“吃饭”
好不容易熬到用餐结束,李老汉又让人送来了几把刚赶制出来的算盘,拌住了急急要跑的李承宗的脚步。
“算盘”李承宗一脸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把拨弄了两下,“算账用的如何使竟与算筹截然不同”
算筹是大陈朝如今最先进的算数工具,李家的男丁们对它都不陌生。但算盘这种在地球位面将在元朝时才出现的算数神器,大伙都不曾见过。
“郎君”王丽质对算盘兴趣不大,当即不满地叫了一声,以眼神示意他随自己回房聊聊。
李承宗却浑不在意地一挥手,只将兴致勃勃的目光对住了李长安。
“虽然样子不同,但算账的道理是一样的。”李长安随手取过一把,向李承宗演示了一番打算盘算数的技巧,然后就将一早准备好的珠算口诀递了过去。“这算盘我是打算在我李家的铺面里推广的,也好方便掌柜算账。”
李承宗下意识地接过口诀低头观看,李雍却已从李长安拨算盘珠子的速度中看出了这算盘远超算筹的效率。他立时脸红发热呼吸发粗,大声道“大郎,记下长安,算5073x315,1089403,59075312677。”
李长安随手一抖算盘将珠子复原,然后一边背诵口诀一边将三道算数题的答案一一打了出来。“1597995,27,3761。”
“二郎,去取算筹,验算”李雍又是一声令下。
“是”李探微幽怨地瞪了李长安一眼,忙不迭地走了。
不一会,他又拿来了一套算筹苦着脸开始慢慢搬动小木棍。
算筹的运算规则实际与算盘相差不大,但一套算筹二百多根,小木棍搬来搬去实在效率太低,还特别容易弄乱。李长安要不是在金陵的时候被算筹课的老师折磨地欲生欲死,也想不起他上辈子曾经上过的珠心算课。
这李家三兄弟中,李探微的算筹水平应该是最高的。但面对如此巨大的运算量,想要将三道算术题全部验算完毕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成的。
李长安双手环胸,伸长脖子围观了一会就彻底失去了兴致。他见李雍与李承宗都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李探微,即刻小声请示“爷爷、伯父,长安先告退了”
无人理会他。就连王丽质这个管家婆此时也立在李探微身侧帮他一起验算。
于是,李长安随手抱起两把算盘,悄无声息地撤了。
来到范三家中时,范家一家也刚用过午餐。与庄子上的其他庄户一般,范家一家老小的午餐也是在公共食堂解决的,可能是因为少了许多洗菜烧饭的家务活,李长安见到范家大小时,他们的脸上都舒展着畅意的笑容。
正抱着弟弟逗弄的范大丫是头一个见到李长安到来的,她连弟弟也不及放下,就急忙飞奔而至。
“长安哥哥你怎么来了”她欣喜发问,又牵着李长安的手忙不迭地把人往里带。“快进来喝杯水”
不一会,范三与妻子也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将李长安请了进去。
李长安在正屋坐定,四下一望,即刻发现有了女主人之后这间原本空置的房舍看着像样了许多。桌上摆着笸箩,墙角支着农具,房间虽说略有些狭小,但家具摆设都摆放地井井有条并不凌乱。
李长安见状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问道“范叔一家住在庄子,一切可好”
“好一切都好”范三满脸感激地答道,“里正叔哦,现在该叫李管事了。李管事对我很是照顾,这全都托赖二郎”
李长安笑着摆摆手,跳过了这个话题。“今日来看范叔,是有事相求。”
范三哪里听得了这话,急忙支着拐杖起身。“二郎有事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
范家嫂嫂见男人们有正事要谈,忙将孩子们带了出去。
“是这,我有意在晋阳开一处铺面,专卖庄子所出的各种豆制品。你腿脚不方便,再在我身边跑腿也是为难。正好你以前干过货郎,也懂些算数,还上过扫盲班。所以,我思来想去,由你来当这店铺的掌柜,再合适不过了。”
“二郎二郎要我来当这铺面的掌柜”只见范三呆滞片刻,眼眶发红、浑身发抖,竟是软软地萎在了地上。
他并非恐惧,而是不敢置信,幸福竟来得如此突然
范三干了半辈子的货郎,一开始曾经梦想过靠自己的双手赎回家中土地。然后就发现没有稳定的货源,运气不好还会遇上劫道的。当货郎能苟全性命已是不错了,他就不敢再想土地了。
之后,他们一家子节衣缩食,只求能攒下一笔银钱,租一个小小的铺面,免受风吹日晒之苦。可这些年,太原时有灾害,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范三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与李长安合作卖豆腐之前,范三恰巧在进货的路上赶上了暴雨,不但进的货淋坏了大半,自己还大病了一场。若非与李长安合作卖豆腐缓过一口气,怕是早就全家上吊了。
再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想不到,千般坎坷万般波折,最终实现他梦想的竟还是李长安。
“二郎”范三忽然直起身,端端正正地给李长安跪下了。
“我盗过你秘方”他用足力气大声喊道,神情又是痛苦又是羞愧。
这一次,李长安没有伸手去扶,而是直视着范三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可我也相信你以后不会了。”
范三瞬间哽咽,他竖起手指指天誓日“我范三若再背叛二郎,我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必定天打五雷轰”
“起来罢”李长安这才伸手将范三扶了起来,“这豆制品店就开在晋阳城里,咱们独家的买卖,价格不必定地太低。我的意思,酱油可卖地最便宜,比醋略贵些就好。豆油就卖猪油的价钱,其他的豆制品,扣除成本之后,定价的原则是比肉便宜些,但一定比菜贵。”
“比菜贵我都记下了。”范三赶紧点头。他做过货郎,记性极佳,但此时也拿出了李长安送来的纸笔,将对方的话如金科玉律一般一条条写了下来。
“店铺里面只卖货,至于豆制品的制作,都必须在庄园里进行。我走以后,自会留下可靠的人手用以保证庄子的安全,不给陌生人随便进出。至于庄园里负责做豆制品的庄户们,三爷爷也会管好。独门生意,秘方必得管地精细些,你平时也要多多在意,我就不多说了。”
这次六叔等亲卫也随着李雍一同来了庄园,李长安早已与六叔约定,会留下一些亲卫住在庄园为庄园守卫,顺便也培养一些庄园上的自卫力量。李长安相信,有鹰扬军的亲卫在,再加上李承宗的照顾,庄园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范三悄悄地摸了摸他那条使不上力的左腿,也用力点了点头。他自觉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长安的秘方究竟有多重要。
“不过,可在店铺里挂块牌子。我们可做来料加工。”
“来料加工”范三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李长安。
“意思就是,可以接受客人的大豆,我们帮他们做成豆制品,然后以稍微便宜些的价格卖给他们。”李长安随口应道。
仅凭晋阳一个庄园,甚至仅凭李家所有庄园出产的大豆能成什么气候按李长安的性子,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彻底垄断太原的豆制品行业
“我明白了”范三一脸敬仰地看着李长安。他虽不懂何谓垄断,却也已然意识到这门豆制品的买卖,绝然小不了
“还有,这是独门生意,必定招人眼红。”李长安看着范三,沉声言道。“如今我伯父虽为县尊,但张氏在晋阳仍旧势大”
范三的眼瞳狠狠一缩,颊边刚丰盈起来的肉亦狠狠一抽,就连他那条残废的腿也隐隐抽痛起来。
“你无需畏惧。张氏知我底细,我赌他不敢打上门来。什么时候张家派人来找你谈合作,你必得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我”
“二郎要与张家合作么”范三一脸不安地发问。
李长安冷笑着摇头,一字一顿地答“我想他死”
范三顿时露出一个狂喜的笑容。“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为了以后你算账方便,来把算盘学一下。”最后,李长安又将带来的算盘摆在了范三的面前。
我是不是对范三太有信心了仇恨能驱动他的毅力,但显然无法提高他的智商。
临近吃晚饭时,已然教地口干舌燥的李长安在心底默默地检讨自己。
教了整整一个下午,有数学底子的范三至今只能磕磕绊绊地拨着算盘珠子做加减法,乘除法还没来得及教。而与之相对应的,完全不识数的范大丫已经将李长安教的珠算口诀如唱儿歌一般唱了好几遍了。甚至,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她都已经打地有模有样了。
“二郎,小人愚钝。”与亲生女儿形成如此残酷的对照,范三也很羞愧。
“无妨,我明日再来。”李长安起身摸了摸范大丫发顶,正色嘱咐。“大丫很聪明,不可将她当寻常女子一般教养。明年我会给庄园请夫子,届时让大丫穿上男装也去上课进学。”
李长安如此郑重其事地交代,范三夫妇俩自是忙不迭地应声称是。
可范大丫却勃然变色,等她缓过神来,李长安已然离去。范大丫想也未想地追了出去,将李长安拦在了门口。
“长安哥,你要走了吗”
“太晚了,长安哥也该回去陪长辈用饭了。”李长安点头答道,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向李雍多要了几天。
哪知范大丫闻言竟哽咽了,她知道,李长安这是全然没将她们一家去留放在心上。可她仍旧不甘心,又问“长安哥,你将我们送来晋阳,自己要回矿区了么”
李长安猛然一愣,这才看清范大丫眼底的依恋和不舍。他没有说话,只是满脸温和地摸了摸范大丫的脑袋,这便扬长而去。
范大丫急切地追上两步,呆呆地站在路边遥望着李长安的背影慢慢融入夕阳余晖,光耀地令她无法直视。不知为何,范大丫只觉满腹委屈,不由怔怔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