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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打黄扫非(下)
    待李长安与吴沛二人重新拟定扫盲班第一册的课本,已是月影东移。

    饶是吴沛一贯醉心教学对自行拟定课本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此时见天边泛出鱼肚白也不由发出了与李孝文相同的感慨。“长安,你才九岁”

    李长安熬了一夜,正哈欠连天地揉着眼睛。听到吴沛的感叹,他一时竟不能反应,只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

    吴沛指着桌案上厚厚的一沓课本修改意见稿,低声叹道“这些事,原不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该承担的。”

    李长安年幼渴睡已是十分困倦,可当他听到吴沛这句话,仍是用力晃了晃脑袋,竭力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学生却以为,一个人能承担多少责任,只看他的能力与心性,而非他的出身与年纪。”

    李长安这话却是通透,竟教吴沛这个当夫子的也是心头惕厉。

    “更何况,我既看到了他们,又正巧有这个能力,便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李长安一面说,一面支着桌案缓缓起身,也指着那沓写了整晚的修改意见稿笑道。“这里剩下的功夫就劳烦夫子了”

    哪知吴沛竟沉静摇头,冷声道“长安,你有这份悲悯怜弱之心是极好的。只是,你真以为仅凭你的一声令下、凭你的这一册课本就能改变他们吗”

    吴沛师从李雍学富五车却始终不愿出仕,为何

    正是因为厌恶世间不洁。

    何谓世间不洁

    在吴沛看来,这可不仅仅只是朝廷的锅。朝堂大佬贪婪奸诈毫无道德,平头百姓愚蠢刁滑难以教化。总而言之,这世上除了他的老师李雍和他自己,就没有一个干净人

    然而,这能让吴沛热血冷透的世情,在李长安看来却不过尔尔。“佛有慈悲心,亦有降魔杵。夫子,你不要着急,且拭目以待。”

    他没有多说,只踉跄着向吴沛拱了拱手,便跌跌撞撞地返回自己的小院,一头扑进了甜美的梦乡。

    等李长安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支着下巴坐在桌边,沉默地对着面前的大陶盆。

    “官宝”李长安坐起身含糊地唤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长安哥”刘官宝闻声,欣喜地自那屯着热水的大陶盆里捧出了一碗尚有余温的汤面。“我给你留了面,还热着”话说半截又沮丧了。“就是都糊了。”

    “无妨,正巧我也饿了。”李长安的确是饿坏了,都来不及洗漱便跳下床一顿狼吞虎咽。

    却是刘官宝见了李长安这难得狼狈的吃相不禁一阵眼红,哽咽道“长安哥,你怎么这么忙啊”

    李长安这才停下了呼噜呼噜的吃面声,仰头看了刘官宝一眼。注意到对方眼底晶莹有泪,他急忙笑着赔罪。“对不住啊官宝,长安哥明明答应了要陪你在阴馆好好玩玩,结果把你撂了这么久。今天长安哥就空了,一会吃完面陪你去转转”

    刘官宝却抹着泪微微摇头。“黑牛和玄武带我四处看过了,我还特地去了一趟铁匠作坊。长安哥,你找来的那几个铁匠手艺实在不如我爹。我跟李管事说好了,明日我就回刘家村,说服我爹搬来阴馆帮你。”

    虽说他们离开太原之前李长安也曾亲自写了书信给时然的父亲时松,让时松帮忙邀请刘允。可李长安却也知道无论是他的亲笔信还是时松的说项,在刘允的面前都不如刘官宝这个亲儿子的一句话来得管用。

    是以,李长安只微微点头。“一会我跟李管事交代一声,送你回家的必得是能说会道的,也好帮你说话。等说服了你爹,元月后我就派人去接你们,到时跟我一起来阴馆。”

    刘官宝向来信服李长安,当然不会拒绝对方的安排。可他却又劝道“这点小事,长安哥你就别操心了。这几天,我看你在阴馆,比在太原、在李家坳的时候都忙多了。长安哥,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累了李家就没别人能帮你了吗明明李家大郎三郎都在念书享福,为什么就你要这么累啊”

    眼见刘官宝再度泫然欲泣,李长安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不由一阵感动。他给刘官宝擦去眼泪,又顺手给他灌了碗暖人心扉的老鸡汤。“别人只会在意我飞得高不高,只有我的好兄弟官宝才会关心我飞得累不累。”

    刘官宝脸颊一热,片刻后,他两眼晶亮地望着李长安,狠狠地点了点头。

    李长安见他一脸认同,忍不住又笑着一摁他的后脖颈,许诺道“万事开头难,等忙完这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保证”

    “我保证”

    刘官宝这才心满意足,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送走了向来心思细腻敏感的刘官宝,李长安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完成洗漱更衣的工作,李黑牛与李玄武两兄弟又联袂而至。

    只见李玄武赤红着一张黑脸,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哧呼哧地喘了半晌,终是铿锵有力地爆出一声“长安哥,我也关心你飞得累不累”

    李长安

    鸡汤之所以是鸡汤,就因为它是温柔的婉约的引人遐思的,而绝非喧嚣的雄浑的,瞬间教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就好比隐形的翅膀只能让张韶涵来演绎,而绝不能让腾格尔开麦。

    过了半晌,李长安方才若无其事地弯腰拾起失手掉落的面巾甩进脸盆。“今日得空。走,打猎去”

    三兄弟出门打猎,自然当然可以少得了刘官宝。谁让他至今还只能驾驭毛驴

    只见李玄武看着刘官宝骑在马背上团团打转的模样仰天大笑了一阵后,头一个打马扬鞭而去。

    然后,李黑牛给了刘官宝一个抱歉的笑脸,追着亲弟弟跑了。

    “长安哥”刘官宝要哭不哭地望着李长安的马背,意图十分明显要李长安带他。

    我要亲自带你,玄武还不得气到爆炸

    李长安摸摸鼻子,义正词严地回道“你大了,乌云踏雪还小。”

    一扭头,又吩咐正帮刘官宝牵着缰绳的马夫。“你陪官宝多跑几圈。”

    再抬头,又安抚刘官宝。“官宝,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长安哥什么时候带你去打猎”

    说完,他也策马飞奔而去。

    如李黑牛李玄武这等大而化之的铁直男,果然还是更喜欢骑马打猎这种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运动项目。是以,一行三人在矿区外的密林中驰骋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俩便彻底遗忘了李长安飞行姿势的问题。

    时值入冬,野外的小动物已经少了许多。三人在林中闲逛许久才遇上了一只出来觅食的野兔。

    李长安没有动手,而是任由李玄武将其一箭射杀。

    李玄武俯身拾起被他一箭射中的野兔,得意笑道“这只留给官宝,晚上给他加菜”

    李黑牛一脸无奈地摇头,提醒自家弟弟。“你就别招他了。”

    李玄武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大声嚷嚷“谁让他总喜欢到长安哥面前卖乖好像我们都不如他关心长安哥似的。不就是会哭吗有什么了不起长安哥,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这种送命题,李长安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旧话重提“你们不是我关心累不累么现在正巧有件事要你们帮忙”

    李黑牛与李玄武瞬间盯住了李长安,竖起耳朵。

    李长安轻轻一笑,冷静公布答案“扫黄打非”

    李长安公布他的新规矩的第三天,吴沛的扫盲班有了第一个请病假的学生。同时,李孝文也来汇报当天晚上,有至少五名工人半夜才回宿舍睡觉。

    收到消息的李长安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令李孝文在第二天一早开工前向全体矿工强调了一遍矿区的规矩。

    当晚,扫盲班无人缺课。但晚归的工人人数涨到了十人,其中有两人夜不归宿。

    李长安还是没有行动,只是令李孝文在第三天一早再度强调了一遍矿区的规矩。

    这天晚上,李长安令曲中带着他的小队封锁了矿区宿舍,自己则带着黑牛玄武两兄弟与鹰扬军的一众亲卫们扫荡了矿区外的每一处私妓住所,一共搜出了二十三名前来寻欢的矿工。

    这二十三人中,其中十五人李长安完全不认识,剩下的七人中有五人是在吴沛的班上上课的,有两人则在崔炎的班上。还有一人名叫周有熊,李长安开设第一批扫盲班他就已报名上课,还是李长安自己亲自教出来的。

    这些人衣衫不整地被人从床上拽出来,见到李长安黑沉的面色已知大事不妙。于是乎,有的哆哆嗦嗦地不敢抬头,有的则已伏倒在地嚎哭求饶。

    唯有孔武有力的周有熊委实桀骜,他虽被李野摁着脖颈跪在地上,却仍要倔强地抬头死死盯着马背上的李长安。“李二郎,何苦这般不依不饶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将来说不得你我还是前后兄弟”

    “放肆”

    这种污言秽语,李野哪里听得当下抡起刀鞘往周有熊的脸上狠狠抽去。

    这周有熊也是悍戾,分明已是满嘴鲜血,可他却似不知疼,吐出两颗断牙后竟又哈哈大笑。

    李长安神色冷漠地微微摇头,这才沉声发话“让他们穿上衣裳,全部关起来。明日一早,再行公审”

    翌日,矿区的矿工们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聚集到了大广场上。

    而在他们抵达之前,曲中的整支小队连同李长安带来的一众亲卫、李家的仆从以及黑牛玄武两兄弟都已在广场周边站定维持秩序。

    大伙沉默地走进广场,迎面就看到了李长安已然面色沉凝地站在了高台上。而他的身后,则一字排开地跪着昨夜被搜出来的二十三人。

    虽说除了出言不逊的周有熊之外,并无人挨打挨骂。可这二十三人被关了一夜,水米不进又惊又怕,精神上还是很萎靡。

    眼见到齐的矿工们在一阵交头接耳后逐渐安静下来,李长安终于发话“六天前,同样是在这里,我向大伙公布了矿区的新规矩。但凡在矿区做工的,都不准嫖妓赌钱若有违反,扒去工装赶回朔州大营可就在昨夜,就抓到了二十三人不守规矩出门嫖妓我一早说过,规矩就是规矩,没得商量。你们既然违反我的规矩,想必也已做好了离开矿区的准备。那么,现在你们就回自己的住处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由曲校尉送你们回朔州大营。”

    李长安话音一落,他身后被缚着双手的二十三人几乎个个放声大哭大声求饶。

    在朔州大营,他们是刺配的罪卒,吃的是霉变的粟麸、穿的是单薄的麻衣,挨打挨骂是每日温故而知新的日常。可在李长安的矿区,他们只是一名平凡的矿工,一日三餐经常见油见肉,每月有一百文的工钱还无人欺辱。这与在朔州大营的生活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李长安却是无动于衷,只冷声道“你们之中,谁若是觉得冤枉,现在就说出来。求饶,大可不必”

    注意到李长安冷漠到毫无情绪起伏的眉眼,这些人同时心下一沉,紧接着便又生出不少怒气来。

    说实话,他们真的觉得自己很冤枉

    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是人生四大铁。这些人一起嫖娼又一起被抓,实在是铁哥们中的铁哥们。

    于是,他们彼此互视一眼,竟有十几人同时站起身来,大声吼道“不服我们不服”

    至于剩下的那七八个,眼见同伴起来抗争,他们迟疑了片刻也跟着站了起来。

    甚至于,就连高台下一众矿工们,见此情形也跟着嘈杂起来。

    群情激涌,站在台下的李孝文和六叔都急切地想要上去护住李长安。

    可李长安却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扭头向那二十三人问道“为何不服”

    这些人再度交换了一个目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嚷道“外面的妓院到处都是,朝廷律法也从未禁止嫖妓,为何别人嫖得我们嫖不得我们又不是没给钱”

    他们的话刚一出口,就连台下也有不少矿工满脸认同地点头。

    李长安却不置可否,只温言问道“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别的理由吗”

    这些人面面相觑没有做声,唯有站在一旁的周有熊忽然爆吼出声“老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只要我不曾耽搁你的工作,老子自己挣来的血汗钱,你管我怎么用”

    李长安目光深深地望了周有熊一眼。这一次,他的眼底不再只有冷漠,而是隐约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怜悯。“还有吗”

    周有熊亦知自己是把李长安给得罪死了,哪怕今日其余二十二人能得到饶恕,他也绝然不会被留下了。所以,干脆豁出去了。

    “你们这些世家弟子,明明自己也嫖妓,偏要在我们这些下苦人的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呸”

    “放肆”这一回,六叔是彻底忍不住了。

    可他才刚翻上高台,就又被李长安给拦住了。

    “说完了,是吧出气了,是吧”李长安一脸平静地看着周有熊,一点也不动气。

    许是被李长安的沉静给镇住了,许是想起了自己与李长安曾经的那点师徒情分,周有熊面色讪讪,没有再说话。

    李长安转头将目光对准高台下,扬声道“我知道,不仅是他们是这么想的,你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原本安静的一众矿工们顿时一阵哗然,又很快三三两两地沉默了下来,一个个不安地看着李长安。目光之中,有疑惑、有惶恐、有愤怒、有妒恨,或许还有隐约的感慨与感激,但那也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在他们的一生中,曾经受过的世家的苦和罪,原比世家给予他们的恩与惠多的太多。李长安若想用区区一份矿工的工作就使他们信服,甚至得到他们的忠诚,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群外,对此发展了然于胸的吴沛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