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看清楚了众人眼底的恐惧和感慨,李长安这才暗自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们总还知道畏惧和感激。若是至今对李长安都只有仇恨和妒忌,那么李长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人全部换掉。喂不熟的白眼狼,完全没有存在的价值
在这片几乎胶着的氛围里,李长安又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周有熊。
与平心静气智珠在握的李长安不同,一脸凶悍的周有熊眼珠子却转个不停,显然色厉内苒。
“周有熊,青州人士,今年三十有二。你家本为菜农,家中除你之外尚有一母一妹。兴平六年,你因伤人刺配朔州。你走以后,你的妹子自尽,你的母亲病死,如今你已是孤苦无依再无亲人。”
周有熊眼眶泛红,久久才恨声道“你说这些作甚”
“我看过你的案卷,你与妹妹出门卖菜,不料竟与人产生了争执,故而你暴起伤人。而受伤的那一个,是你们县里孝廉之子。根据我大陈律令,举孝廉即可授官,所以你伤的是官员之子。可既然家中有人为官,则必定有几个仆役,何需主子亲自出门买菜所以我大胆猜测,整件事的真相应该是那官员之子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赞你妹子年轻美貌,他便想来纳了你妹子。你不肯,与他们争执起来,这才失手伤人。于是那苦主一状告上衙门,将你刺配朔州。你走以后,你妹子与你娘再无依靠,若是不从那苦主,唯死而已。”
李长安话音方落,周有熊便放声嚎啕“小妹小妹才十五岁啊明明已经在相看人家了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
周有熊人如其名,高大健壮地如大黑熊一般。可此时却整个人蜷成一团,哭地浑身发抖,好似一个无助的孩子。
这台上台上不知有多少人有与他相似的悲惨经历,此时见他哭地惨烈,俱是满脸怅然。
李长安走上几步,直至周有熊注意到他,抬起头来,他才望着对方的双眼清清楚楚地问道“周有熊,你口口声声朝廷律法。我且问你,朝廷律法判你刺配朔州十五年,你服是不服”
我不服我不服我死也不服
周有熊想放声嘶吼,可身上那些曾领受过的严刑拷打竟齐齐做痛,教他咽喉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长安也不再理会他,他转头望住台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朝廷律法约束的是我这样的世族子弟,而我要你们遵从的道德操守,才是用来保护你们自己的道德的标准比律法更高,你们唯有做得更好,才能不惹事上身。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以前正是因为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为何你们至今仍不知悔改”
律法约束世族,道德保护庶民。
这样的论断在场的所有人听来都感觉似懂非懂,唯有吴沛振聋发聩。一直以来,吴沛所秉持的观点向来是为官者,当德才兼备。可事实上,自从曹操出求贤令首倡唯才是举,道德已越来越难约束天下官员。甚而,那些为官者大权在握肆无忌惮,要他们遵从律法都极之艰难。期望他们遵守道德,那更是缘木求鱼。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黔首百姓道德滑坡会遭亲朋邻里排挤,触犯律法自有国家铁拳伺候。可那些大权在握的官员,权力越大破坏力越大,却几乎拿他们无可奈何。
吴沛心中急切,又不知该向谁讨教。
“我不服,我不服”周有熊昏头昏脑地哭了一阵,也不知是更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竟又挣扎着呢喃。“我不服”
“你不服又能怎样”可回应他的,却唯有李长安的冷笑。
周有熊张口结舌。他有满腔怒火,可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他空有一身蛮力,却是双拳难敌四手。单枪匹马、有勇无谋,如何挣得开这魍魉横行的世道
李长安知道答案,但现在却绝非揭露答案的时候。如今的他,只能将这世道的残酷告诉他们,让他们清醒过来。
他目光冷厉,说出口的话更是冷漠至极。“士与庶,中间向来有一道天然沟壑,你我之间本就天差地别很多事,我能做得,你们不能。正如我能顿顿吃肉,而你们,那是痴人说梦”
所有人都不服气,可所有人也都知道李长安说的是实话。是他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乡绅、官吏、世族绝对不会告诉他们的大实话。所以,即便他们满腔怒火,可此时却都忍住了气,一个个渴求地望着李长安,盼着他多说些。
“我知道你们觉得不公,我的曾爷爷当年也觉得不公。我的曾爷爷骠骑将军李铁,十五岁时就已是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可他与你们不同,在你们浑浑噩噩的时候,他在苦练本领;在你们好勇斗狠触犯律法的时候,他已从军报效得到官身;在你们不知悔改将挣来的一点铜板花在女人的肚皮上的时候,他在省吃俭用为子孙后代打下一份家业。所以三代之后,他的曾孙我站在了这里,成为了你们的主家。而你们,甚至将来你们的子孙哼”
李长安没有说下去,只是一声冷笑。可这一回,谁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一代为奴,世代为奴
所有人都死死捏紧了拳头,不甘、不服、不忿,与此同时,却又隐隐有几分羞愧。不得不承认相比李铁,他们的确努力的太少,而放纵的太多。
“周有熊,你的母亲和妹子都已经死了,所以可能你很难感同身受。但是你们”李长安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剩下的二十二人,接着又扫向台下。“你们不同你们的家中或许还有亲人在等着你们回家。你们一个个都是男儿丈夫,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们触犯律法,自己受苦也就罢了。你们的家人却都还留在老家,不得不与你们分担你们留下的污名,被人瞧不起。你们走了,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你们在此处嫖妓,你们的母亲姐妹妻女或许也正为了几个铜板在老家为妓”
李长安这最后一句实在是太过羞辱人了,以致于原本还若有所思的众人又瞬间对他怒目而视。
李长安却夷然不惧,只一字一顿地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小五,站起来告诉大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那二十二人中又颤颤巍巍地站起了一人。只见他面色青白地晃了晃,许久才小声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己所不愿意接受的,不要施加到别人身上。”
“大声点”
何小五吞咽了一声,提声重复了一遍。
“再大声点”李长安声若霹雳地下令。
何小五被他吼地一抖,即刻使出吃奶的劲将这句解释再度重复。这一回,大伙终于都听清了。
“我是你们的主家,身份与你们天渊之别。我出言羞辱你们的家人,你们尚且要生气怨恨。可你们与那些女人,一个是罪卒、一个是妓子,分明都是下苦人。你们曾经受过的白眼和屈辱,她们怕是比你们受过的更甚可你们非但做不到守望相助,竟连同情怜悯也无。还都十分乐意花十文钱去真正羞辱那些女子还都理直气壮地觉得,她们的确都是心甘情愿何小五,你的扫盲班当真是白上了”
扫盲班第二班的学员何小五,直到此刻,终于又羞又愧地落下泪来。
不仅是他,台上台下的许多人都默默地低下头。
“佛家讲因果、道家讲劫数,我李家不同,李家信奉的是德行与奋斗。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或许你们不能理解,又或者铁了心想当个废物、当滩烂泥,那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能守我规矩的,李某一个不留。愿意留下的,希望你们记住一句话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可正因如此,才更加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李长安说完,满场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的张平忽然颤声道“我要争气我不要我的子孙跟我一样为奴为婢我要争气我要争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直至这一声声“我要争气”如山呼海啸一般。显然,此时只需一点火星,这些人就能如炸弹般爆出无尽的威势。
负责看守这些罪卒的曲中悚然动容,右手已不知不觉地摁在了自己的腰刀上。
可台上的李长安却依旧镇定自若。“记住你们今日的话,只要还有命在,无论如今是怎样的境地,总还有翻身的机会。究竟是要争气还是堕落,只在你们一念之间”
李长安话音方落,张平便心悦诚服地双膝跪地,重重地给他磕了一个响头。“谢郎君指点”
有张平带头,台下众人很快竟都跪了下来,亦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齐声高喊“谢郎君指点”
“起来罢”李长安长叹一声,扭头望向那以周有熊为首的二十三人。
那二十三人也已齐齐跪在地上,各个羞愧哽咽不已。
“二郎,不如”六叔试探着想求情。
李长安的规矩,实在是比军营的规矩还严了许多。这难免令六叔对这些人有少许同情。
李长安却无动于衷地摇头,毫不犹豫地道“将他们带下去吧”
杀鸡儆猴这只鸡只有真死了,猴子才能真知道害怕。
直至矿工们老老实实地赶回食堂吃饭,曲中小队又押走了那二十三人,吴沛方才凑了上来,满腹疑惑地问道“长安当真相信吗他们可以凭自己的德行和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
李长安曾经信过,在后世地球位面,他曾亲眼见过无数人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他绝然不信没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大环境,无权无势的人仅仅只是活着就要费尽全力,何谈赢得尊严跨越阶层
但这是自己才刚炖好的鲜鸡汤,吴沛看来也一样喝地心旌神摇,李长安自然不会在此时坦言鸡汤有毒。是以,他只坚定回道“夫子,学生只相信一件事。”
“何事”吴沛好奇发问。
“我来这世上走一遭不容易,所以,绝不会将这个世界让给我鄙视的人”
吴沛猛然一震,恍惚又茫然地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也知吴沛心结所在。吴沛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满腹经纶,又岂能毫无雄心壮志他如今置身事外只因世间不洁,可李雍和李长安却都担心吴沛一旦袖手久了,怕是血都要冷透了。到了那个时候,他的置身事外就不再是德,而是贼。
“夫子,孔圣人所期望的理想国当真存在吗还是说,那需要我们靠自己的双手胼手砥足披肝沥血地去建设”
吴沛答不上话来,只是一阵阵地发着抖。
李长安也不再说话,吴沛可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矿工,有些道理终究要靠他自己想通。
不一会,一众矿工们用餐结束。这才刚三三两两走出食堂准备赶去开工,远远却见到那被押走的二十三人又收拾了行李哭哭啼啼地跪在了李长安的面前。
这一回,就连周有熊也落着泪哭求李长安再给他一次机会。
兔死狐悲,留在原地看热闹的矿工中竟小声发出一句“郎君,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李长安瞬间扭头盯住声音来源处,冷冷发问“你们谁想跟他们一起走”
只这一句,众矿工顿做鸟兽散。
李长安又将目光投向那二十三人,沉声言道“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坏,否则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话音一落,这二十三人人皆黯然。
李长安原以为他们会破口大骂,不想,他们却只怔怔地跪着,不言不动。好似一群被赶出家门的野狗,不知该往何处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李长安知道但凡这些人还有路可走,也不会如此不要脸面尊严地来哭求一个比他们年少许多的少年。
李长安还知道这些人此生从未有过受教育的机会,当权者将他们当牛马,他们也将自己日子的糊涂过成了牛马。他们的人生,除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与生理欲望,是想不到其他的。这些人刚刚自蒙昧走向开化,身上还残留着未开化的兽性本能,的确不该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
但李长安更加知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果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不能遵守,那么谁还会遵守
于是,他终究摁下恻隐之心,只无言地向曲中一挥手。
曲中了然地点点头,带着这二十三人离开了。
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吴沛这才恍惚着回神,不由自主地感叹着“恩威并施、赏罚严明,长安,来日你必定不可限量”
士与庶、律法与道德,吴沛读过很多书也见过不少名士能臣,可却从未有一人能如李长安这般洞悉幽微,清楚地指出后者的适用范围原来如此不同。
至于处置这二十三人的手段,那更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些原本还小觑李长安年幼可欺的矿工们,如今对他是又敬又怕。
李长安轻轻一笑,随口回道“夫子,学生若有长进,那也是夫子教得好”
吴沛向来觉得凭自己的学问当李长安的夫子是够格的,可这一次听李长安称呼他为“夫子”,他竟隐约羞愧地感慨吴仲霖啊吴仲霖,你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