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李长安顺手安排了李大木、李立春和李家坳中其他一些有意向念书的孩童们在他的庄子里住下。之后,他又出席了由时松担任教师的庄户孩童开学仪式,这才带着刘官宝一家返回太原。
能够面见朝廷尚书,这显然是刘允的人生巅峰,是以他拜见李雍时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也就可以理解了。
好在李雍为人宽厚更久经风雨,他这一生,遇到过无数因面见文宗而忘形失态的百姓学子。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早已熟极而流。他只是亲手扶起了刘允,诚挚感谢了对方多年来对李长安的照顾,尤其提了一句他给李长安打造的羽箭,便令刘允热血上涌,拍着心口表示去了阴馆之后绝不藏私,一定将全部手艺都拿出来给李长安助力。
送走刘允,李雍便提起了钟家与张家曾送来名帖一事。
李长安点点头,答道“我明日就要赶回阴馆,钟家爷爷看着办吧。”
李雍无奈一叹。“你这可是将钟家彻底得罪了。”
“无妨。我正盼着钟家与张家联手,好让我来一出以小博大。”李长安踌躇满志地笑答。
李雍闻言,立时眉心一抽。这张家虽说自诩世族,但在李雍眼中却如土财主一般,要收拾他易如反掌。而钟家在太原数代经营,李雍可从未想过这么早就要与他们对上啊于是,他急忙举起手臂拦住了李长安下面要说的话。“晚膳后,书房再议。”
晚膳时,李探微忍不住出言问道“我听说,你将钟瑷的妹子给骂哭了”
正埋头大快朵颐的李长安立时一噎,竟是此刻才想起了还有那么一件小事。虽然他还是觉得自己很冤枉,但他那么大个人了,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呢
于是,他抬头望着李探微,无奈道“我会送礼赔罪的。”
李探微面上一喜,忙道“那你可别忘了啊”
自从钟瑷拜李雍为师,李探微与钟瑷也是朝夕相处,早已成为了好朋友。这回李长安将钟璃骂哭若是还没什么表示,那李探微夹在中间就要为难了。
“知道啦暖男”李长安忍不住打趣了他一句,又顺手夹了块鱼肉到李探微的碗里。
李探微没有追问“暖男”究竟为何意,而是笑嘻嘻地抢走了李长安碗里的一块排骨。
李长安不爽地瞪了一眼李探微,扭头期盼地望向李梦得。
李梦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手护住了自己的饭碗。
“大哥”见李梦得不知友爱,李长安更加不开心了。
“二郎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厨房。”李梦得不慌不忙地咽下碗里的菜,又正色叮嘱李长安。“我知道你忙,但送给钟璃的礼品还是要亲自挑选,别让人觉得你敷衍。”
李长安不由又是一噎,久久才拉长着脸答“遵大哥教诲”
李雍与李承宗将这三兄弟的互动瞧在眼里,可却都没有出言呵斥他们没规矩,反而会心一笑。
晚膳后,李雍叫上李承宗带着李长安一同来到书房。
待李延龄为三人送上香茶,李长安方才说起了这次去晋阳所做的安排。
听闻李长安大手笔地安排了晋阳县内近七八成农户明年全都种豆子,李雍与李承宗二人震惊地几乎不能言语。
良久,李承宗才不可思议问道“你要这许多豆子作甚”
李承宗任晋阳令一年有余,与晋阳有关各类行政数据他已是烂熟于胸。如今晋阳在册耕地面积近20万亩,其中七成以上为以张家为首的晋阳各世族所有。可即便扣除这七成耕地以及那些未曾与李长安签约的自由民所占耕地,今年也将有约5万亩土地会耕种大豆。近些年天灾频仍,粮食产量不高,就按豆子亩产200斤计算,秋收的时候李家也将得到1000万斤的大豆
李长安沉静地望着李承宗,轻声言道“今年,秦地和河东都会开豆制品店。”
“那也用不了这许多”李承宗几乎失声尖叫。“能来你那豆制品店采购的多为世家富户,他们能用得了多少”
在晋阳的世家占了整个晋阳七成以上的土地,可他们的总人口却不足整个晋阳在册人口数的千分之一。
“所以,剩下的我会存下来。但究竟存了多少,需得保密。今明两年,六叔和野叔都要留在晋阳庄子里当护卫,这是重中之重。”说到这,李长安竟还笑了笑。“正巧,趁着野叔新婚燕尔,希望他能加把劲,这两年内就把子嗣的问题给解决了。”
什么新婚燕尔,李野的媳妇都还没能来得及相看呢
李承宗只觉头发都要炸开了,忍也忍不住地大声咆哮“现在是说李野的子嗣的时候吗”
“祖远”李雍不快地喝止他这个毫无城府的儿子,向李长安扬了扬眉。“仔细说说,你要如何以小博大”
“是,爷爷。”李长安起身正色向两位长辈言道,“首先统一思想,今次李家避席而走,已与张家彻底交恶,不死不休而钟家,若有机会打压我李家,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李长安话音一落,李雍与李承宗同时点头,神色沉凝至极。
所谓的世族守望相助、同气连枝,从来都只能骗骗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李雍返回太原一载有余,却至今不肯称钟逊为“舅公”,这非是李雍无礼,而是他不愿因辈分高低而令钟家轻易压李家一头。可钟家数代在太原经营,不知斗倒了多少欲与其争锋的世族,自然也不会因为李雍的文宗之名就默许李家与钟家平起平坐。
李承宗不想在晋阳对张家俯首帖耳、李雍不想在太原对钟家俯首帖耳,那么斗倒这两家就是避无可避
李长安自桌案上取来太原郡的地图挂在墙上,又道“在晋阳,张家有张半城之称,晋阳近一半的耕地为张氏所有。而在整个太原郡,足有近三成的耕地为钟家所有。想要动摇他们的根基,几乎难如登天。”
李长安话音一落,李雍两父子的脸色愈发难看。
“然则,近些年天灾不断,各地世族都有意识地多多储粮,手上现钱不多。”李长安却始终自信满满。“而我李家,最不缺的就是现钱”
的确,如李家这种两代之内声名鹊起的世族,还没来得及将现钱转化为更有保障的土地资产,这便是世家大族所谓的根基不稳。
与后世地球位面的现金为王的经济策略不同,在古代,从来都是土地为王。毕竟,再多的钱财一场抄家,甚至一次入室抢劫,就会烟消云散。而土地,则容易隐匿多了。别说是抢劫,就算是皇帝老儿亲自来了,他也不能将外面的土地搬回自己宫里去吧既然搬不走,那皇帝也就只能派人来收税。那么,既然仍是皇帝手底下的官员在做事,那就仍有操作的空间。那块地,论各方收益多寡,仍然不是皇帝的。
“自从在晋阳开了豆制品店,张家一直虎视眈眈。尤其还有豆腐案那段渊源,他们更是耿耿于怀。仅是孙儿所知,去年一年张家就至少动了五回念头。”李长安慢条斯理地伸出了整只右掌。除了范小三向他汇报的两回,李老汉也曾与李长安提过有庄子上曾有生人来打听过豆制品的事。“是以,孙儿相信,这次交恶之后,钟家不会再拦着张家对我家的豆制品店下手。”
李承宗皱眉想了想,这才了然问道“你是怕张家和钟家大肆收购大豆,让我们的买卖做不下去”
在这个商业文明还处于萌芽状态的时代,如果不能在政坛上彻底斗倒对方,那么实力相差不大的两个世家想要彼此吞并是很难的。哪怕张家作价再高,李家就是不肯点头卖地,又能为之奈何
反之,亦然。
所以,张家和钟家能动手的只有两个方向一就是生吞活剥,掀桌弄死李雍和李承宗,将李家一口吞下;二就是鲸吞蚕食,设法拿下李家现在最挣钱的两个产业豆制品店和食为天,使李家元气大伤再不敢与钟家争锋。
而李雍名声极盛,又有个当朝宰相的亲家。钟家若敢动兵刀,必定有一条谋逆大罪等着他们全族。那便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且考虑到今年李家送出铁锅和豆油后食为天太容易被模仿,豆制品店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李长安点点头,话音冷彻却笑靥如花。“但危机未必不是转机。钟家和张家想借收购原材料逼我将豆制品的各种方子拱手相让,我也正好趁势做局,让他们将身家吐出来”
这一回,李承宗皱眉思索了更长的时间,却始终脑袋空空一脸茫然。许久,他才苦笑着摇摇头,诚挚请教侄儿。“何解”
“如今,我李家已下了先手。也就是说,至少今年内张家和钟家收不到多少大豆。可与此同时,因为我李家的收购行为,大豆则会不断涨价。”
这样简单的供需变化李承宗很容易就听懂了,当即点了点头。
“那么明年,为了在市面上得到更多的大豆,张家就不得不提升大豆的收购价。方才我已经说了,近些年天灾不断,各世家都有意识地将现钱变成粮食储存起来。他们现钱很少,高价收购的行为根本支撑不了太久。并且,他们是眼睁睁看着大豆的价格逐渐涨起来的,要他们高价收购也必定肉痛不已。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一个更便宜也更容易操作的办法在自己的土地上大量种植大豆”
“如此一来,明年他们手上的大豆就会大大超过我家到那时,他们就会在店里大量订购豆制品,若是我们无法出货,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要求入股”李承宗急道。
“是,原本是这样的。”李长安狡黠一笑,得意道。“但有两件事,他们不知道。”
“哪两件事”这一回,连李雍也坐不住了。
“第一,大豆与豆制品的出货比例。如今在晋阳的豆制品店里,我们也做来料加工。大概的比例是一斤大豆出半斤豆腐,这已经是最便宜的。其他的豆干豆油酱油等,都至少比这个比例高上数倍。但实际上,一斤大豆至少能出三斤豆腐。”
李雍与李承宗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瞬间意识到以李家的大豆库存量,张家想垄断原材料,让李家无法出货是不可能的。
“第二,后年春耕后,爷爷会上疏陛下,将各类豆制品的做法公之于众”
李雍即刻站了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上疏,无论是庙堂之上的陛下还是江湖之外的无数百姓都会对他感恩戴德,将他视为万家生佛。因为,是他给无数百姓拓宽了果腹的菜单,使他们纵使是在荒年,也多了一线生机。
“为何在此时”李雍激动地浑身发抖。
豆制品的好处李雍不是不知,但此物是李长安发明的,李长安本人没有意愿,李雍实在无颜令其将方子拿出来。这岂非慷他人之慨道德君子如李雍绝然不取。万万没想到,李长安居然会自行提出此事,而且还明摆着要以这豆制品为他这个当爷爷的塑造一尊传颂千年的不败金身。
“砸盘”李长安神情冷峻,甚而残酷冷血,犹如一头潜伏在密林深处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
正如李承宗所言,土地的多寡注定了李长安手上囤积的大豆绝然比不上张家和钟家联手。但好在,要砸盘未必要出大豆,他还可以选择让这个盘子彻底消失。
“一旦豆制品的制法公之于众,张家就会意识到他手上囤积的大豆能让他吃到寿终正寝还有剩。并且,由于几乎人人都会自制豆制品,那就意味着他手上的大豆绝然卖不出去。大豆的价格一旦恢复正常,他当初吃下多少,就亏了多少另有,今明两年我也会继续造势收购大豆,同时暗地里再放出大豆,反复将大豆的价格拉高。等后年春耕后收网,钟家和张家拉了多少世家下水跟他们一起种大豆,就有多少世家想他们死而到那时,我李家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因为只有我李家有能力为他们挽回损失。”
迎上李雍与李承宗目瞪口呆的目光,李长安不禁腼腆一笑,谦道“这些都是小道,不值爷爷与伯父一哂。”
李雍呆滞地没有应声,唯有李承宗涨红着脸追问了一句“万一张家中途收手”
李长安自信甚而自负地一笑,缓缓道“除非他们一开始就不跟我下注,否则就断没有中途罢手的道理。这便是赌徒心理”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上屋抽梯、金蝉脱壳不过一枚小小的豆荚,竟能被他这个孙儿玩出如此之多的花样,竟教李雍亦忍不住生出崇敬且畏惧之情。
良久,李雍方颤抖着双手狠狠抹了把脸。“有多少把握”
李长安迟疑片刻,答道“四成或者五成可以动手了。”
李长安天性热烈明朗,这样的人从来极富冒险精神。一般来说,能有三成机会他就会动手了。四五成在他看来就是稳赢局
只见他侧首思索片刻,又笑着补充。“当然,为了把声势造足,今年我李家还需要另外一头现金牛看来是时候革新瓷器了。”
但愿不要再做玻璃吧。毕竟早八百年前的穿越小说都已不屑再写这种桥段,那可实在是太o了
李雍长叹一声,缓缓道“知道了,放手去做罢。”
李雍没有多问若是失败了会如何,因为他很清楚张家的根基在于土地财富,而李家的根基却是他本人。李家若是失败,不过是损失了一些浮财。而以李长安挣钱的手段,这些损失用不了多久就能再挣回来。而张家若是失败,则必定将被太原的各世家们瓜分殆尽。而在其中能够分得最大一份的,正是他们李家
“谢爷爷”能够得到李雍的鼎力支持,李长安亦十分满足,当下深深一揖。
片刻后,他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自双臂间探看出来,笑嘻嘻地言道“爷爷,那篇豆腐赋注定流传千古,可一定要好好写啊”
对此,李雍的回答是随手抓起案上的毛笔狠狠砸了过去。
可与此同时,李承宗与李长安二人却都已忍不住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