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苗长、豆花开、豆荚落。

    豆子被做成了食物,食物养活了人，人又种下豆种

    周而复始，转眼两年过去。

    崇安四年的新春,李野是抱着刚出生的两个月的闺女在晋阳的庄园里渡过的。

    两年前,李野治愈旧疾，李家即刻张罗着要给他娶亲。翻出他本人的履历表一看，正经的翊麾校尉,七品官身。年纪虽说大了些，配个青春美貌的大家闺秀有点难度,但找个同样青春美貌的小家碧玉却是手到擒来。

    然而，李野在李雍的关怀和李延龄的安排下认认真真地相了三个月的亲，最终娶了却李雍的学生杨乾的侄女杨冰为妻。

    杨乾杨希文的父亲虽说曾做过曹掾,族中子弟亦有为官做吏的,但都官职不高，算不得世族，只能算是个当地中小豪族而已。且杨乾生来命苦，亲爹早逝、亲妈早逝,亲哥哥娶妻生女没多久也死了。大嫂家借口叔大嫂寡,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惹人闲话，飞快地接回亲闺女改嫁了。

    于是，杨乾只能既当爹又当妈地将侄女拉扯大。他族中长辈也不做人，杨乾都惨成这样了，他们非但不扶持反而时来欺压,以至于杨乾混到三十郎当都还没能娶上媳妇。

    幸好,杨乾虽困顿却知发奋,凭自己的勤奋得李雍青眼,成为了文宗的学生。当了李雍的学生没多久,他穷到真在汗流浃背地耕、囊虫映雪地读的惨状就被李长安知晓了。李长安在李雍的默许下，根据他优异的考试成绩，每次都悄悄地补贴他比旁人更多一点的奖学金，这才助他逐渐摆脱贫困。

    只看杨家目前的家世，杨乾的侄女非但不什么名门，反而已经沦落成了彻底的柴门。是以，若以世俗眼光而论，李野相中她，委实是低配了。但李长安见李野每次提起他这个媳妇总是笑，想来选择对方并非因为自己自卑，而是的确心中爱慕，不在意所谓的门当户对。

    但在当时，李野相中了杨乾如花似玉的亲侄女，可侄女却没有先于单身的叔叔嫁人的道理。于是，劳碌命的李延龄叹口气，又拽着杨乾相了整整两个月的亲。

    原本号称一心苦读不问男女私情的杨乾眼见再也推辞不过去了，这才羞羞答答地向李雍表态他其实一早就瞧上了时常来照顾他起居的李家婢女李月眉。他与月眉曾有约定，等杨乾得了官身就给她赎身，现在就请师父看着办吧

    李雍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顶着李野热切的目光，迅速地给本是家生子的李月眉一家全都放了良，然后火速给杨乾和李月眉举办了热闹的婚礼。

    李雍聘礼和嫁妆都是老夫出的，贺喜的礼金老夫还给了双份，结果却只喝到一顿喜酒。真是怎么想都是巨亏

    至于李月眉，喜气洋洋地成为杨家妇才不过半个月，就又不得不亲自张罗起侄女杨冰的嫁妆。好在杨乾的这位亲侄女果然知书达礼温柔体贴，李月眉虽与她相识不久不知她性情，最终也好好地将她的婚事办妥帖了。李野和杨冰这对新婚夫妇对她这个新上任的婶婶只有感激，没有半句埋怨。

    两家成婚后，即便李月眉全家已放良，可李月眉的爹娘和弟弟仍旧在李家的庄园和店铺中供职，李野本人也被李长安安排着住在晋阳庄园，坐镇庄园安全。

    有鉴于此，杨乾想起老师李雍的恩情和族中多年来对他的欺辱，他与侄女商量一夜后便决意卖了杨家最后仅剩的几亩土地，与妻子、侄女、侄女婿一同搬来李家在晋阳的庄园居住，与侄女、侄女婿一家当了邻居。平日里，他追随李雍一心苦读；闲暇时，他就给庄园里的孩子们当教师。

    两家成婚一年后，杨冰率先有孕，并为李野产下一女。孩子这才落地，不好取名给阎王爷记下名字，便先给取了个小名叫豆苗。

    李月眉见了豆苗眼红地不行，正巧大陈朝有妇人多抱新生儿可借孕气的说法，是以，在杨冰坐月子的一个月里，小豆苗几乎是在李月眉的怀里养大的。可等小豆苗满了两个月，李月眉就再也不抱小豆苗了她也有了。

    “婶婶刚怀孕，正是事事小心的时候，怎么能怪她不肯抱豆苗呢”杨冰一面抱着女儿喂她吃糊糊，一面温温柔柔地劝解自家郎君。“你先前不是还抱怨婶婶总跟你抢闺女么怎么现在没人跟你抢了，你反而不高兴了”

    “那能是一回事吗她就是想生个儿子怕抱了小豆苗也生个闺女真是过河拆桥”李野两眼一瞪，气咻咻地为女儿鸣不平。

    曾经，大陈兵王李野的一瞪眼一声吼，能令无数东燕将士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可如今，杨冰却笑弯了腰，半晌才憋出一句“郎君，你可真小心眼”

    其实，如今的时代谁家不是重男轻女杨冰生女后也曾担心李野会不喜。直至亲眼看到他顶着女儿到处玩耍，这才意识到原来李野说的那句“生男生女都一样，我都喜欢”从来都不是哄她的。原来这个男人虽少言寡语、沉冷肃杀，可他的心却一直都是火热的。

    当然，有了女儿之后李野似乎有向话唠老爹发展的趋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哼”李野满脸傲娇地冷哼一声，起身亲了闺女一口，言道。“今日作坊里要进一批豆子，人多眼杂，我去盯着。”

    杨冰亦知上个月郎君还带队在庄子里逮了六七个偷偷潜入的小贼，忙放下女儿起身为李野整理衣襟，同时叮嘱“你小心些”

    “不过是些宵小之辈，何足挂齿”李野伸手轻抚妻子的脸颊，满不在乎地一笑，扭头走了。

    前往作坊的路上，李野正巧与刚自教室走出来的李长安狭路相逢。

    “野叔”一见到李野出现，一脸无奈的李长安就忍不住举手呼救。

    李野在闲暇之余也是这些孩子们的体育老师，是学生们最为畏惧和仰慕的李师父。

    哪知，李野一见到李长安身后缀着的一串叽叽喳喳的学生，他即刻撇过脸加快脚步离开现场。

    不是还没有点师徒情分

    李长安目瞪口呆。

    他着实受不了身后的那群蹦豆，眼见李野见死不救，也只好希图自救。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身大吼“都给我安静”

    李长安毕竟是他们的庄主，平日里孩子们见他性情极好敢跟他玩笑两句，可眼见李长安沉下脸，那就谁也不敢放肆了。

    终于镇住场面，李长安这才挥手令道“一个个说，到底什么情况”

    “庄主庄主我们也想跟你去实习”人群里有七八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叫嚷着。

    “期末考试考多少分排第几名”李长安顺口发问。

    原来，今年李长安给在庄子里念书的小朋友们定了个新规矩。凡是期末考试考进前十的孩子都可以在春假期间去李家的店铺里实习，有实习工资拿的那种。

    如今，考试成绩和实习名单都已经公布，那七八个孩子都不在名单之内。

    哪知，这七八个孩子彼此互视一眼，忍不住大声叫屈。“这不公平我们去年才开始进学，他们都学了两年了”

    让一年级的小朋友跟二年级的小朋友考同一张试卷的确不公平。但谁让李长安始终缺人手呢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比后世的博士生还稀有，真不是靠砸钱就能砸来的，他也很无奈啊

    当然，李长安也明白这些道理跟眼前这些顶多十岁上下的小朋友根本说不明白。至于让他承认这个选拔标准目前的确不够完美、不够公平不存在的

    于是，他只能冷着脸道“学堂前年就开始招生，为何你们去年才来念书见识，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好了，都回去吧，明年继续努力，争取考进前十。再胡闹，直接取消资格”

    李长安这最后的一句威胁果然有效，那七八个孩子当即“哇”地一声，跑远了。

    打发走了大部队，李长安又将目光落在一直扯着他衣摆的范大丫身上。

    范大丫眼圈一红，满脸不服气地高喊“长安哥，你不公平期末考试，我明明考了第五名，为什么实习的名单里没有我”

    “呃”李长安立时一噎。

    同样跟着李长安的李立春急忙说道“你是女的那时意还考了第二名呢，不也一样不在名单里”

    “就是你就不能学学时意，放假就回家绣花”李大木也帮腔。

    “她是她，我是我女的又怎么了女的就不是人么”范大丫大声怒吼。

    如今学堂里虽说只有不到十名女学生，可范大丫却是她们中当之无愧的大姐大。再加上她的性子向来是雷厉风行，李大木和李立春平时还真有点怵她。被她一吼，两人同时静了音。

    李长安原本正饶有兴致地围观范大丫大战李大木和李立春，哪知眨眼战火就烧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只见原本还威风凛凛的范大丫对上李长安，瞬间又换了一张泪包脸，委委屈屈地言道“长安哥若是觉得我不配与男子比，何苦叫爹爹送我来念书”

    这个锅就太大了，李长安急忙为自己辩解。“大丫，长安哥绝无此意。只是这次选的实习生都是去店铺工作，你也知道，那里多为男子。”

    “那我就穿男装”范大丫不假思索地回道。

    “咦”李长安的确没想过还有这个办法，登时眼前一亮。

    他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了范大丫一番。历经两年，年满十岁的范大丫如今仍是方脸细眼、宽肩扁臀，穿上男装，绝不会如那些狗血电视剧般让人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进而惹来麻烦。

    并且，那前十名学生的考卷，李长安也都亲自看过。范大丫总分虽排第五，但算学却是满分第一。这两年李长安来往晋阳，也曾陆陆续续教过她不少会计知识，她也的确是天赋满点。

    总而言之，靠颜值改变阶级这条路，她是不必再想了。可倘若生在李长安原来那个时代，即便将来姻缘不顺，她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当个自立门户的女强人。

    “这样的话，只要你能说服你爹，长安哥就给你安排。”李长安亦不忍范大丫被削平棱角，装进一个一看便知不适合她的花瓶内渡过一生，登时开口允诺。

    “太好了”范大丫一声欢呼，急忙上前拉住李长安的手。“长安哥不是说要去见我爹爹吗咱们现在就走吧”

    范小三当然是对李长安言听计从的。

    出于保密的缘故，李长安炒作大豆吞并张家的大计范小三并不知晓。他只知道两年内，李家在太原、河东、秦地、京城一共开了十一家豆制品店。除了远在京城的那家他鞭长莫及，剩下的十家豆制品店他是老大。

    如今范小三出门在外，有马车有护卫，太原、河东、秦地的商户们见了他，哪一个不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范老板”

    范小三很明白，他有今日之风光，全因李长安。所以，别说是让女儿换上男装去铺子里实习，哪怕是换上女装去给李长安当通房丫鬟

    看看样貌平庸粗手大脚的闺女，再看看英气与秀气并重、无论是穿戎装还是穿女装都绝不违和的李长安，范小三不由在心底沉沉一叹这种美事就别想了

    李长安却是很意外范小三的好说话，正色为范大丫道了声谢才提起了此行的正事。

    “十家店铺，预定的货物总量是多少”

    从前年开始，李长安在豆制品店内批量预定发货服务，大批量购买豆制品的客人们只需提前支付三成定金，各地豆制品店就会在客人指定的时间将商品送货上门。且，预定越早、交付越晚，折扣越高。

    能够批量购买豆制品的大都为太原郡内的顶级世家，李长安给的那点折扣对他们而言应是九牛一毛。哪知，李长安推出的这项服务遇冷一年后，在去年忽然大受欢迎。

    显然，这是张家终于醒过味来，张嘴咬钩了。

    “到年底，各家店铺一共预定出去豆油十万斤，各种豆制品差不多三十万斤。原本有一部分货去年年底就该交货了，但客人那边又都推迟了交货期。”范小三一脸疑惑地问道。“二郎，今年咱们还继续预定吗这定金收进来货不发出去，心里总是不踏实。”

    恐怕这货是永远发不出去了。

    李长安微微一笑，随口答道“继续。”顿了顿，他又问。“如今大豆的市价是多少”

    “三十三文一斗。”范小三苦着脸答道，“二郎，这个价可比麦子都贵了五文了咱们还收吗”

    李长安与晋阳的农户们签订大豆收购协议的当年秋天，大豆的价格就从原先的十文一斗涨到了二十文一斗。次年，李长安将收购的触手伸向了太原其他六县。但见识了去年大豆疯涨的农户们似乎都长了心眼，最终与李长安签订协议的不到七成，其中就包括不少晋阳的农户。

    得知此事的李老汉和范小三气地发抖，几乎将那些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李长安却很是无所谓，只淡淡言道“市场行为交由市场决定输赢。”

    于是，去年秋收，大豆的收购价一开始跌到了每斗十五文。但随着张家和李家抢购大豆的大战一步步白热化，现在竟然已经涨到了三十三文一斗

    “没有可是。”李长安神色冷淡地打断他，话音虽平静，可态度却强硬地绝不容质疑。“现在市面上的大豆，有多少收多少，无论什么价。”

    “二郎现在不是跟张家置气的时候这个价再涨上去，咱们的买卖就是净亏了”哪知，范小三这回不但不肯听话，反而支着拐杖起身苦劝。“太原郡的大豆早被抢完了，现在市面上的大豆都是从河东和秦地运来的。我听闻，张家早就派人去那两地收大豆了，我们何不也去呢”

    然而，李长安却置若罔闻，只柔声道“范叔，听长安的，我们只收太原市场上的大豆，无论什么价。至于什么时候停手，你等我消息。”

    眼见自己劝谏无用，范小三满脸憋屈地瞪了李长安半晌，终究无奈点头。

    李长安满意一笑，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