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大营,风雪扑面。
只因正逢新春佳节,宁朔将军爱兵如子,特许众辅兵休假三日,并赐下酒食。
然而,这任何的待遇到了辅兵的手上总是要打对折的。
所谓的休假,不过是这三日没有额外的工作。但原先的那些照顾马匹的,马能因为过节就不吃草料么伺候人的,但凡将官们有吩咐,辅兵能说“假期,老子不伺候”吗
至于酒食,那也不过是数百坛浊酒和晚餐时加的一道羊杂。那数百坛浊酒分到每个辅兵头上,每人连半碗都喝不上;至于那道羊杂,数万辅兵中唯有那些特别身强力壮地才能抢到。
辅兵周有熊原就身强力壮,在李长安的矿区打工大半年后又被赶回朔州大营时,那体型又大了一圈,竟是比正兵还强壮了几分。这样的体格,当然有能耐为自己抢来满满一大碗的羊杂。甚至,他还帮那些同样自矿区回来的辅兵们也抢了几碗。
以周有熊为首的这二十三人围坐一圈,顶着一众辅兵热切而又仇恨的目光分着浊酒、吃着羊杂,各个满面红光双唇油亮。
在这个香料价比黄金的时代,只抓了一把盐调味的羊杂其实气味十分感人。若非久在朔州大营不见油腥,这碗羊杂想是谁也不愿入口的。但即便馋肉,羊杂那猛烈的腥膻味也逼地大伙不得不狼吞虎咽,方可尽力忽略它的气味。
可直至大伙将那几碗羊杂尽数扫空,周有熊才发现坐在他身边的何小五的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块羊肝,咂摸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咽下肚。吃完这最后肉,他竟连眼都红了,哽咽道“今年的肉算是吃完了”
在这朔州大营,身为罪卒,吃肉,是过年才会有的待遇。他们这二十三人刚回来时仗着身强体壮,也曾打过野味祭牙。但三年过去,朔州大营的辅兵们各个有样学样,这朔州就算是个动物园,也该被吃空了。
何小五话音一落,众人皆是一脸戚戚。更有坐在周有熊斜对面的钱谷子突然伸手抓过了面前的空碗,将碗底的一点油渍也舔了个干干净净。
周有熊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就不觉得臭吗”
“臭也是肉”钱谷子抓起另外一只碗,一面舔一面振振有词地应声。
钱谷子话音方落,四周就传来其他辅兵们稀稀落落的嘲笑声。显然,以周有熊为首的这二十三人在朔州大营自成一体,别的辅兵们虽怕他们,可也从来不服他们。
周有熊在朔州大营当了三年的带头大哥,还有些偶像包袱,当即大怒起身。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何小五又落着泪哽咽道“若是现在还在矿区,何至于此”
周有熊脸色一黯,未及应声,耳边便听地别的辅兵嘲讽道“谁让你们不守规矩被赶了回来你们还不知道吧明日,李家就要再来选矿工。跟先前几次选人的规矩一样,被赶回来的,李家不要”
周有熊愤怒转身,可不等他挥拳,那个先前发话的辅兵就一闪身躲在了同伴的身后。
周有熊怒极追上,却屡屡被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辅兵挡住去路。这些辅兵们也不与周有熊动手,只是笑嘻嘻地挡着周有熊的去路,不让他追上那个方才给大伙说公道话的辅兵。
周有熊亦不敢轻易动手犯下众怒,不禁放声大吼“姓刘的,有种别跑跟你爷爷较量较量”
“跟你较量你当我傻么我的刑期只剩下三年了,明日我定能选上矿工,去李家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就留在这接着舔碗底吧”那刘姓辅兵话音欢快地回了两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为大家说公道话的刘姓辅兵脱身后,别的辅兵也很快散去。只剩下周有熊等二十三人闷闷不乐地沉默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忽而小声感慨“二郎真是心硬啊”
“是我们不守规矩在先。”
“那规矩”
不等有人将反驳的话说出口,何小五就已发声打断。“那规矩旁人都能守,为何偏我们不能不怪二郎,要怪,就怪我们自己。”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周有熊长叹着伸手一摁何小五的肩头,瓮声瓮气地劝他。“小五,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归乡了。这里的事,就别再想了。”
“我却有个想头”原本垂头丧气的何小五忽然抬起头,满怀期许地小声道。“我想等恢复自由身,自己去找二郎,再找他求求情”
这一回,周有熊终是忍无可忍,不等何小五把话说完,他就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何小五你还有没有点志气”
何小五挨这一巴掌,脸都肿了半圈,登时崩溃哭嚎“我爹和我娘都死了,我在家乡只有一个兄长,可他也想我死你以为我还能回得去吗”
来到这朔州大营当罪卒的,都各有各的悲惨往事。大伙平时谁也不问谁的来历,谁也不知谁的过往。只因唯有彻底麻木,方能熬过这无望的岁月。如今听何小五自诉有家难回,大伙登时一静,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何小五用力抹了把眼泪,大声道“自打我来了这,只有二郎正眼瞧我,拿我当人我不去求他,还能求谁你们吗你们谁能帮我”
这下,连周有熊都哑口无言。
何小五瞪着周有熊轻蔑一笑,冷冷吐出两个字。“废物”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相比朔州大营的冷漠惨淡,阴馆矿区里却是一片热闹景象。
只因李长安年年都批了超长假期,矿工们在假期期间无所事事,便在李长安的支持下自发地搞起了文体活动。短短数年,李长安曾经发表过演讲的大广场就成了矿工们聚会娱乐的场所。每逢假期,总有人在那广场上或唱家乡小曲或组织拔河、摔跤、蹴鞠等比赛。唱曲唱的好的、比赛优胜的,还有奖品发放。
但今日,矿区的热闹显然并非因为比赛,而是因为年前负责往金陵送货的货运队终于回来了。这也就意味着不少矿工翘首以盼的家书,终于到了
时隔数年,李长安的货运队因为生意需要不断扩大,是以不但能顺路给矿工们送家书,还能偶尔给矿工们捎上一些货物回家。当然,考虑到货运成本,矿工们要请货运队稍自己的私人物品,必得有充足的理由才行。
比如这一回,矿工陈强的侄女要出嫁,陈强就请货运队帮他捎上了他的工钱、他给侄女买的一卷黑色麻布,以及他用成本价向瓷窑购买的一套八件黑瓷器皿。
“陈强陈强,你的回信”
有此缘故,陈强是早等着家人的回信,一听到货运队喊他的名字就急忙冲进人群。“来了来了在这呢”
前年调入货运队的张平一见陈强就给气笑了,只见他一面将陈强家人给他的回信甩过去,一面骂道“好你个陈强心眼可真够小的让我给你家人捎布料,你还在那料子背面画两个圈要怕我坑你布料,你别求我帮你送啊”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可陈强亦知这件事若是被拆穿了,那就是他自己办事不地道了。他当下嘿嘿赔着笑,问道“平哥是怎么知道的”
张平又甩了他一个大白眼,答道“你全家都是睁眼瞎,你的书信还是我帮你家里人念的呢就连回信,你家里人也是请我代的笔。我说你那一手狗爬字,就不能好好练练真给你们吴夫子丢脸”
说着,他又转身自马车上取下一只小包袱递给陈强。“你兄长托我给你带的花生红枣,花生300粒,红枣50粒。你可给我数清楚了,我是一颗都没偷吃”
张平话音一落,大伙便都轰然大笑。
陈强被笑地不好意思,急忙解开包袱抓了一把花生红枣塞给张平。“平哥,吃吃这是我侄女成婚用的花生红枣,你沾沾喜气,争取早日给大伙娶个好平嫂”
“哈哈哈”这一回,围观的众人笑地更开心了。
不一会,矿工们的家信发完,人群很快散去。
张平正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往自己的宿舍走,迎面却见到曲中带着一群面有刺字的陌生人向他走来。张平知道,这些人必定是李长安新招来的矿工。
这几年,李家的瓷器和各类铁质厨具的买卖都越做越大,需要的矿工也越来越多,已多次向朔州大营招人。如今,在阴馆矿区的工作的辅兵人数已近六千人。
张平对李长安忠心耿耿,对于矿区的蓬勃发展,他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中愈发坚定要一辈子为二郎效忠。
“张平”不等张平离去,曲中却忽然出声喊住了他。“二郎回来了吗”
“我也刚回来。”张平疲惫又无奈地一提手上的包裹,又补充。“李管事应该在。”
经过两年的市场培养,如今远在金陵的世族们也基本习惯了吃炒菜。这次带队送货去金陵,张平最主要运送的货物就是铁锅。
相比瓷器,铁锅占用空间少,能运送更大的数量,可份量也重了许多。虽说不用担心铁锅会被磕坏,但路途却实在辛苦。再加上沿途还要给矿工们送家书、代笔回信,为了不错过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张平这一路是没敢耽搁半点
曲中却苦笑着摇摇头,自身后让出一个干瘦的人来。“这件事,非得找二郎做主不可”
张平定睛一看,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何小五”
缩在曲中身后的何小五见到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顾盼有神的张平也是一脸的恍惚,久久才怯怯地唤了一声“吕张、张平哥”
何小五还记得,那个时候大伙其实都不怎么瞧得起张平。他们这些自朔州大营来的有自己的小团体,那些李家的仆役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团体。但张平一向是被两边排挤的,他性子又懦弱老实,纵使受了欺负也不太敢吭声。
谁能想到,时移世易。不过短短三年,何小五自己还是那副鬼样子,可张平却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很快,张平和曲中带着何小五找到了同样刚自太原回来的李长安。
曲中将何小五为何出现在此的缘故向李长安和盘托出,最后言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毕竟相识一场,曲某见他跪地哭求委实可怜,所以”
曲中话未说完,何小五就噗通一声给李长安跪下了。“二郎,小人如今刑满释放,已是自由身。求二郎收留”
“你先起来。”李长安随口叫起,诧异追问。“既已重获自由,为何不归乡可是没有盘缠”
说到这,他又扭头吩咐李孝文。“去取两贯钱给他。”
“我不要钱”可不等李孝文转身离去,何小五就直着脖子放声大喊。“二郎,我只想留在矿区为您做工求求您,收下我吧我以后再不敢坏您的规矩了”
何小五如此热切,李孝文等人皆已动容。
可唯有李长安依旧冷然摇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坏我规矩被我赶走,我便再不能留你。否则,我的规矩就形同虚设了”
“我不要工钱,我给您干一辈子二郎,您行行好行行好吧”何小五却不肯轻易放弃,哭喊着以头杵地,直将地面砸地砰砰作响。
“张平”李长安不耐地拧眉,唤张平阻止何小五。
张平算是对李长安不喜人下跪磕头的性情知之甚祥了,若非如此,他也改不了软骨头的毛病。张平知道,何小五这样又跪又求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更招李长安厌恶,便急忙上前拎起何小五。“何小五,站起来说话”
哪知何小五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地死死抱住了李长安的腿。“二郎,你若不肯留我,就是要我的命啊二郎”
老子最恨受人要挟
李长安心底恚怒,摁着眉心运气良久才默默劝服自己好吧这不是要挟。他不敢要挟我,也没法要挟我。这只是乞怜。
直至张平扯开何小五,李长安方才冷然道“理由。何小五,给我一个理由,为何情愿留在矿区干白工也不愿归乡”
何小五也好似意识到了李长安的厌烦,再不敢造次,哽咽了一阵才哀叹道“二郎,我回不去了”
何小五双亲早逝,兄长苛厉,唯有嫂子怜他孤苦待他不错。可他的兄长为了谋夺父亲留给何小五几亩田地和一口水井,遣了妻子来给何小五送汤。哪知何小五喝下那碗汤,就没了知觉。等第二日天亮后他的大哥带人打破他的房门,他才发现他与自己的大嫂竟睡在了一张床上。
于是,何小五的大哥亲自将何小五扭送去了官府,告他忤逆。何小五含冤莫白,被刺配朔州。可与他的大嫂相比,何小五还算运气不错的,至少保住了一条命。而他的大嫂无辜被丈夫扣了个与叔叔通奸的罪名,在何小五被押去官府后就已悬梁自尽。
“我与大嫂绝无私情倘若我有半句虚言,管叫我天打雷劈下辈子做猪做狗”何小五竖起三根手指指天誓日,眼底一片渗人的血红。“我也不是要去嫖妓,我只是不想、不想死了还还”
何小五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分明还是个童男子,却已背上了忤逆通奸的罪名。既然已经背上了这种罪名,那么以后哪怕是想正经找个媳妇也难如登天了。去嫖,是心有不甘,也是报复社会。虽仍旧是错,但的确其情可悯。
“我大哥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若回去,他定会杀了我的二郎,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没有土地,也没有立身的本事,为今之计只有卖身为奴。可与其卖给别人,不如卖给你,至少至少你拿我当人”
只是为了一口离耕地更近的水井和几亩土地,就诬告自己的亲弟弟、逼死自己的妻子
李长安听地头皮都发麻,良久才道“我不买人。逼良为贱,这是恶名,我李家绝不做这种事。”
李长安话音方落,何小五就已瘫软在地,双眸瞬间暗淡。
“我只会招人,但你的情况不同。”李长安长叹一声,直视着何小五的双眸缓缓道。“你坏过我的规矩,若是无人为你作保,我绝不会再招你。”
“二郎,小人愿意为他作保”张平果然本性良善,一俟李长安说完他就跪下表态。
李长安并不意外张平的决定,他温和地看着张平言道“你可知,一旦你为何小五作保,你的命运便与他绑定。倘若他再犯错,你与何小五将被一起赶走,永不叙用”
张平的眉心猛然一抽,他扭头看了眼满面哀怜绝望的何小五,终是咬牙道“小人明白,小人愿为他作保。”
“很好。”李长安面如静水话音冷淡,看不出半点心绪波动。
他又将目光转向何小五,言道“何小五,你让张平陪着你再去找人。只要你能在矿区内找到五人为你作保,我就将你留下。”
“谢二郎。”张平也知此事极之为难,但无论如何总还是个机会,急忙扯着心绪大起大落的何小五离开了。
曲中却实在有些看不懂李长安的冷酷,不由试探着问“二郎,倘若何小五找不来那四人”
怎料他话未说完,李孝文已然笑道“那何小五是曲校尉亲自带回来的,难道曲校尉就不愿为他作保”不等曲中应声,李孝文已然续道。“在下却是愿意的,先行告辞”
说完,他分别向李长安和曲中揖了揖,便转身离去。
曲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长安要人作保是假,要矿工不因为何小五的回归而轻忽了矿区的规矩才是真。
望着智珠在握的李长安,曲中不由心悦诚服地深深一揖。“二郎真乃将帅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