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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众生相(下)(捉虫))
    “禀郎主,汤圆到了。”

    “给我端碗肉馅的”

    “汤圆怎么能吃咸的呢邪性我要黑芝麻的。”

    “嗳我听说今年食为天新做了金沙汤圆给我来一碗,这个金灿灿的意头好”

    短短两年,元宵节吃带馅的汤圆已经成为了太原人过节的传统习俗。以至于即便这是在太原各世族密谋谋夺李家家产的秘密聚会上,都得先来一碗刚从“食为天”买来的汤圆。

    这次秘密集会由张启牵头,除了他晋阳张氏之外,另有他的岳家龙山乔氏、他长子的岳家寿阳温氏,仅这三家就已占据了晋阳县六成以上的土地。而在晋阳之外,还有汾阴薛氏、稷山裴氏、离石马氏三家。

    汾阴薛氏与稷山裴氏都是张启的好友,这五家占据着太原以南大片的耕地,其中汾阴薛氏的现任家主还是临汾县令。稷山裴氏虽官运平平,可也有数名子侄在太原各县任职。至于离石马氏,原本与晋阳张氏交情不深。是钟机从中牵线,才让这两家也坐在了一起。

    然而,离石马氏亦是钟家姻亲,虽有钟机牵线,但要让马氏现任家主马奎以张家马首是瞻,那是不可能的。

    是以,一碗花生汤圆吃完,马奎就已忍不住探头往门外张望。“钟二郎怎么还不到”

    马奎口中的钟二郎大名钟节,乃钟机次子,是这次密谋钟家的负责人。

    “二郎尚需晚些到,咱们先谈。”张启亦随之放下碗,站起身来。

    “那就再等一等。”哪知,马奎却不肯附议,反而一脸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

    张启见状,立时怫然生怒。

    可不等张启发话,寿阳温氏的代表温涌就扬着碗笑道“亲家公,再给我来一碗”

    众所周知,温涌的三女嫁给了张启的长子。是以,这亲家公的面子,张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的。

    于是,大伙坐等这牙都少了一半的温涌慢条斯理地用仅剩的几颗门牙啃完了第二碗汤圆,钟节也总算是到了。

    “实在抱歉,教大伙久等了”最后一个到步的钟节人未至声先传,“兹事体大,在下临行前父亲又特特叮嘱了两句,还请诸位宽宥。”

    钟节今年四十出头,长得白面团团,好似一尊未语先笑的弥勒佛,很能给人好感。而他行事也不如他亲爹那般高傲,甫一进门就已团团向众人作揖请罪。

    见到他出现,就连原本拉着一张长马脸的马奎也起身给了个笑脸。

    众人彼此寒暄了一阵又互相谦让一番,终是仍由张启坐在了主位,钟节则在张启右手边落座。至于张启的左手边,则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温涌。

    然而,大伙方一落座,张启就满脸得意地向坐在他正对面的马奎扬了扬眉。

    马奎几乎被这长相气派却脑袋空空的张启给气笑了,他懒得搭理张启,便扭头向钟节言道“二郎,先前明明说好了去年秋收就动手,可后来那李家开始卖黑瓷,你们又说要再等等。这等来等去一年都过去了,眼瞅着马上开春了,今年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可不等钟节应声,张启就已凉凉搭话“今年再种一批豆子,秋收收网”

    张启话音方落,马奎立时起身,大声呵斥。“胡闹我马家数万亩土地,今年还种大豆若是有个差池,我马氏全族都得喝西北风去”

    去年一年大豆的价格虽涨得厉害,但官府收粮仍旧只收主粮,他马家的一家老小连同下面的佃户消耗的吃食也仍是主粮。为此,马奎不得不将往年的存粮拿出来支应。而大豆虽涨价,但只要他库房里的大豆一天没卖出去,这盈利就都是虚的。若是今年还不能收网,那对马家而言就是遭灾两年绝收两年,纵使他再怎么家大业大,也顶不住啊。

    “是啊,亲家公”马奎话音方落,温涌就已随声附和。“再种一年豆子,大家的存粮可都要耗尽了,万一明年年头不好亲家公,咱们算计别人,总不能把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张启见温涌两度帮马奎说话,心里更加不舒服了,不禁直言道“温公,您家去年的豆子我张家可是以每斗十文价格全数收下的,你家原本种的麦子,张家也如数补上。温家不吃亏吧”

    说完,他也不等温涌如何应答,又转向马奎。“马公,马家的豆子是您自个不愿卖,如今改主意也还来得及”

    马奎白了张启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却道去年豆子涨到了每斗三十文,元宵还没过就又涨了三文。让我以每斗十文的价格卖给你你当我傻么

    眼见气氛冷场,钟节终于发话。“诸位,去年实非钟家与张家食言,而是这黑瓷”他伸手一抬面前那只装着汤圆的黑瓷碗,无奈笑叹。“咱们太原郡,现在谁家不是用李家的黑瓷在下听闻,李家还将这黑瓷的买卖做去了金陵这可是一门不亚于豆制品的财源哪去年动手,收了李家的豆制品买卖容易。但打蛇不死,终究是个祸患”

    “怕只怕李家再出新花样怎么办再等一年”汾阴薛家的代表薛见岳亦笑着打趣。

    钟节听了却哈哈大笑。“那李长安做了豆制品又做了黑瓷,我家祖父已笑称他是金娃娃了。再出新花样怕不是财神爷下凡投胎来了若当真如此,咱们与财神爷作对,合该一世命穷”

    大伙听了,皆是轰然大笑。这做买卖终究不是生孩子,还真能一年一个新花样大家都是不信的。

    “再者,李家前年开始搞什么批量大促销,说是让利,其实就是因为他们手上的豆子不够,买卖支应不过来。趁此良机,去年一年咱们分批在各家豆制品店都定了不少货,今年继续。到今年秋末一起提货,李家必无计可施可不得奉上秘方,求我等相助”

    薛见岳听了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这么说来,那豆制品的买卖是必能吃下的。等方子一到手,就涨价把买卖做到各州府去,倒也不算亏

    于是,他笑道“如此,在下回去就回了我家族长,今年临汾县治下绝不容李家买下一颗豆子。否则,国法难容”

    张启听了亦抚掌笑叹“薛郎大才”说着,他又将目光投向了稷山裴氏。

    裴家的代表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轻轻点头。

    唯独马奎仍旧忧心忡忡,低声感叹“既是如此,今年何必再种豆子”

    今日密谋的这几家,其他各家都是种了豆子全数卖给张家或部分卖给张家。回笼来的资金就可拿去购买主粮,这经济压力并不算很大。唯独钟家和马家是例外,钟家是富可敌国,也不曾将名下土地全拿去种大豆,所以不在意这少许呆账。但马家与钟家相比,却是远远不如的。如今马家库存的大豆一日不兑现,马奎就一日睡不着。

    张启翻着白眼道“马公若是不想种,亦可不种。只是年底分成,可别怨大伙欺你才好。”

    马奎闻言,瞬间一噎。张启说话如此不客气,他原想将部分大豆出给张家周转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只好等改日再找钟节聊聊。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张启起身总结,“今年再种一年大豆,各家愿意自留的自留,不愿自留的张家以每斗十二文收下。事后,各家凭大豆存量和在李家订购豆制品的订单结账。”

    “李家积攒两代的卖命钱,再加上豆制品店、食为天和黑瓷店,这笔买卖必不令大伙失望”钟节亦站起身,含笑端起了酒杯。“祝我们,马到成功”

    “马到成功”众人齐齐应声,将酒杯撞在了一起。

    回去的路上,张启终是忍不住叹道“去年向各家收购豆子,已将张家几代积攒一扫而空。今年若再收,那便唯有订立契约,将张家的土地抵押出去了。”

    钟节来之前听亲爹提点的正是此事,自然知道该如何回答,当下笑道“表兄何必发愁你我两家亲戚一场,自有通财之义。我五叔那儿已备下了二十万贯,表兄可随时去取。”

    “如此,便多谢了。”张启这才轻轻一揖。

    以目前大豆的市价,这二十万贯虽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也绝不能说能是一笔大钱。但张启也知钟机向来都是只铁公鸡,张家为钟家冲锋陷阵整整两年,钟家能拿出数万亩土地带头种植大豆,今日又拿出二十万贯的现钱,委实是在剜钟机的心头肉了。

    解决了部分资金压力,张启又装作不经意地叹道“李文宗年事已高,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钟节不明所以,只笑问“熬过如何熬不过亦如何”

    张启轻抚长须,感慨道“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非李家那小子不依不饶,老夫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以他的才智,若能将其收为义子,岂非美事一桩可惜他野性难驯,终究是养虎为患”

    钟节斜睨张启一眼,暗自心道你这想法却是与爷爷不谋而合。爷爷还想着事后将九娘许配给李长安,也好安抚李家呢。不过倘若这次李雍真的死了,那我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爷爷打消此念,以免引狼入室。至于那李氏子弟,旁人看在王家的面上,还能放他们一马。但李长安,绝不能容他活下去

    张启见钟节果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一面在心底感慨知父莫若女,一面又皱眉叹道“二郎,这李家与金陵王氏亦是姻亲,万一李文宗寻王家相助”

    钟节朗然一笑,自负道“有钟家在,李家的信必送不出太原”

    “如此,我就放心了”张启如释重负,终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整个二月,以太原钟氏和晋阳张氏为首的几个世家都在忙不迭地安排佃户种植大豆,而李家却在一同围观李雍的大作豆腐赋。

    “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磨砻流玉乳,蒸煮结清泉。好阿爹这句极好”读着李雍琢磨两年的大作,李承宗只觉好似亲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齿颊留香意犹未尽。

    李雍本人亦是自得,不由捻着胡须向几个孙儿问道“爷爷这篇赋,可还有改的地方”

    李梦得与李探微一面伸长着脖子琢磨着李雍的文章,一面齐齐摇头感叹“如此雄文,谁能改”

    李长安闻言也急忙放下李雍写给崇安帝的奏章,向李雍深深一揖。“爷爷文才,惊天地泣鬼神这篇赋,一字不能改”

    “滑头”李雍呵呵一笑,显然不曾将李长安这夸张至极的赞美放在心上。

    他冷眼旁观,这篇豆腐赋成文,李承宗与两个儿子都在忙着读赋,唯有李长安草草扫过一眼就读起了向陛下敬献豆制品制法的奏章。经义文章与实事要务究竟孰轻孰重,李雍年过三十才略有心得,想不到他这孙儿小小年纪就已是青出于蓝。

    “既是如此,此赋与这奏章明日就着人快马送去金陵。”李雍言道。

    李长安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正色回道“一切听凭爷爷做主”

    “我听闻,今年你并未要求庄户们种植豆荚”李雍又问。

    “不错。”

    虽然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但李雍还是觉得李长安此举似乎是急躁了一些,不由皱眉道“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不会。”李长安笑道,“因为他们很快就没有时间来关注我李家今年种了什么。趁着爷爷的奏章还没送入京,孙儿准备将自己手上的大豆再出一批。”

    从新年到二月末,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内,李长安用左手倒右手的办法将大豆的价格炒到了每斗三十八文,现在也是时候开始抛售了。

    “谁能收货”李雍诧异地扬眉。

    “张家、钟家,”李长安顿了顿,又笑着补充。“或者薛家、马家、乔家,任何想在这场大豆价格战中捞一笔的世家,都会出手。”

    在后世地球位面,为何证券和期货市场这么容易割韭菜因为羊群效应、因为从众心理,因为急升的价格模糊了众人的心智。身在其中的人很少有人能冷静下来问自己一句这个金钱的游戏,我真的懂吗价格涨成这样,正常吗我现在做的决定,理智吗

    事实上,如果李长安的心足够黑,再拖两年,大豆那不正常的价格就能将太原郡的大小世家、豪族、富户全数拖下水,李家能够兵不血刃地将整个太原的财富收入囊中。

    可惜,实施这个更为漫长的计划有个致命的缺点太原的百姓会因为这场大豆价格战而饿死一大半

    李雍一阵沉默,久久才道“长安,尽快将此事结束吧。否则我怕,会有更多人不知深浅地来种豆荚。”

    “爷爷放心,孙儿知道分寸。”李长安向来是佩服李雍的,佩服他的才学和人品。不料短短两年,李雍连金融也懂了不少,李长安顿时更生敬意。

    李雍沉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李长安的肩头,忍了又忍终是将那句“听爷爷一句劝,给张家一个好死吧”给咽了回去,只在心中暗道张启啊张启,我孙儿如此轰轰烈烈送你上路,你就瞑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