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疯癫的消息是在傍晚的时候传到了李长安的耳中,彼时,他刚在李野家蹭了晚膳,正准备带着李野出门。
听到范小三亲自送来的这消息,李黑牛与李玄武二人皆是欣喜若狂,可李长安却侧首睨向范小三。“当真”
范小三脸上的喜意不比黑牛玄武两兄弟淡上多少,听到李长安有此一问,他慌忙点头确认。“千真万确城里的大夫都已去了张家,消息都传出来了。听说,张家已经派人去太原送信。”
李长安这才冷笑一声,轻声道“便宜他了”说完,他便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走”
马鞭一响,李长安、李野、黑牛玄武、易水冰鉴等一行六人已然绝尘而去。
却是范小三见李长安走地这般爽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方喃喃道“二郎不留下来庆祝吗”
扶着范小三一起过来范大丫闻言,立时皱了皱鼻子,带着一股既昂扬又不屑的口吻应道“长安哥是做大事的人,区区张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范小三沉默了一会,亦拍膝笑道“不错不错区区张启,本就不是二郎的对手,他还不配让我们庆祝”
范大丫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用力点头,认真道“阿爹,长安哥没有因为张启耽搁了正事,您也不能因为他耽搁了长安哥的正事才是”
“阿爹知道啦”范小三杵着拐杖一面往回走一面言道。“走,去与你李爷爷商量商量。趁着这几天铺子里没生意,咱们多派些人到各村去转转。万一有人不识好歹自己偷偷种了豆子藏起来,咱们能拉一把就拉一把,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全家上吊吧”
“嗯”范大丫一面扶着亲爹往回走,一面道。“还是阿爹想地周到”
唯有穷人,才能体谅穷人的谋生不易。
当初范大丫听闻有农户不肯与李长安签订协议将种出来的豆子卖给李长安,也曾偷偷咒过他们忘恩负义。可如今回头想想这些农户穷了几辈子实在是穷怕了,如果能有一个机会能他们攒上一笔钱,以后可以不用再过吃了早膳就不知晚膳要往何处去寻的日子,谁又能毫不动心倘若他们这么做也算忘恩负义,那自己的阿爹当年偷长安哥的豆腐方子又算什么呢
当年阿爹做出那样的错事,长安哥尚且能够体谅并愿意拉他们全家一把。如果今日自己捏着那些农户们的一点小心思就不依不饶见死不救,那自己的品性也太过不堪了。
范小三也好似想起了往事,感慨万千地低声呢喃“哪里是阿爹想的周到这都是二郎的主意。是二郎心善,二郎心善”
张启发疯大仇得报,这本是一件喜事。李长安算无遗策,自己跟着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这更是万千之喜。可不知为何,范小三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然而,心善的李长安今夜却要做一件赶尽杀绝的恶事。出得李家庄园,李长安一路直奔寿阳。
李长安夤夜而至,寿阳温氏的家主温涌却好似并不十分意外。只见他冷着脸压制了弟弟和侄儿们的鼓噪,转脸又笑眯眯地将李长安等一行人迎入了书房。
是的,年过六旬的温涌没有儿子。他这一生有一妻三妾,一共生养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唯一的儿子还没养大就病死了,为此,他不得不过继侄儿为子。将来,也将由他的侄儿继承他的位置,成为寿阳温氏的新家主。
没有儿子,是温涌一生的遗憾。但李长安却相信人非草木,也正是因为没有儿子,温涌会比其他的世族大家长更加重视自己的三个女儿。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与张家对上了,李长安自然免不得要摸一摸张家的底细,预判一下究竟哪几个世家会上张家的贼船。
结果这一查,就让李长安查到远在金陵为官的张家长子张庆果然是张启的亲生仔,有着跟张启一样的风流毛病。他在金陵为官数载,仕途上不见多少长进,却悄悄地迎了两个美妾进门,外头的秦楼楚馆里,也有不少相好。
作为张庆明媒正娶的正妻,温涌的三女自然不会高兴。于是,李长安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帮张夫人送了一封家书给她的亲爹。
这还是前年的事了。
之后,李长安与温家就再无联系。帮助张夫人,本就是李长安的一步闲棋,有用是意外之喜,没用亦无关大局。但从事后李长安掌握的情况看来,这步闲棋委实是非同凡响。
收到幼女哭诉的家书后,温涌并没有打上张家为女儿讨个公道,而是默默地寄去了不少银钱,劝女儿忍耐。彼时,温涌已经被张启拉入伙合谋算计李家,他也没有利用此事要挟张启教训儿子。他只是在去年秋收后将自家土地里种下的所有豆子尽数卖给了张启,自己一颗未留。
每斗大豆十文,张启开的这个收购价曾让温家上下吵地天翻地覆,不少温氏子弟都暗暗腹诽温涌年老糊涂,拿温氏的家财贴补张家给女儿做脸。
可温涌却坚持温家种了近八万亩豆子,整个太原郡,除了张家,谁都吞不下这么大的量。
至于自己留一部分豆子,无形中帮张启分担风险
绝对不可能
而事实上,张家连这八万亩的豆子也没法拿下。去年,张家只支付了温家一半的货款以及不到一半的麦子,另外一半则打了欠条。今年,温涌表示对张家十分有信心,愿再将温氏所有的土地都种上豆子。但前提是张家得给温家一个保障。
于是,张启签名抵押了自己的土地。
直至温家仆役端上香茶后默默退下,温涌才诚挚言道“老夫未曾谢过二郎襄助小女的恩情。”
李长安没有动茶水,不是看不起温涌,而是看不起温涌的那几个弟弟和侄儿。
大豆崩盘,整个太原郡,除了钟家就唯有李家有这个能耐拉温家一把。如今这救命稻草亲自送上门来了,他们见了李长安非但不感激涕零,反而吹胡子瞪眼,好似是李长安骗了他们的家当。如此智商,给温涌当亲戚实在是拖温涌后腿。
可惜,温涌年事已高,对温家的掌控越来越力不从心。即便方才温涌压服了他们,李长安也很担心他们会一时冲动,给他的茶水中下毒。稀里糊涂死在几个傻逼手上,那就不好了。
此刻听闻温涌提起女儿,李长安心底更是一柔。因着李雍的缘故,他向来对舐犊情深的老人感觉更亲切些,故而话音更是温和。“些许小事,温公不必挂怀。”
温涌点点头,轻声道“收到小女的来信后,老夫也曾向张启打探过我那不成器的女婿的消息。可笑张启竟是一无所知自那时起,老夫便知张家绝非李家的对手想那张启偌大年纪,可却连自己家里的一摊事都理不明白。被一个孩子把手伸入了内宅都一无所觉,他拿什么跟李家斗”
“温公谬赞“哪知方才还神色温和的李长安此刻却并无半点得色,反而慢条斯理地回道。“这一局,长安亦是侥幸。当然能否大获全胜,眼下还要看温公的态度。”
李长安与温涌并无默契,温涌也绝非李长安派去的卧底。在李长安看来,温涌这次不过是玩了一把可进可退的荷兰赌。倘若这次满盘皆输的是李长安,想必温涌也会这般满脸诚挚地恭维张启。
温涌见自己的吹捧无效,亦知眼前的李长安远比张启难对付。奈何有求于人,纵使李长安给他脸色看,他也只得忍了。眼见李长安不耐烦与他联络感情,他便干脆地将张启本人的签名、印鉴一应俱全的欠条和土地抵押协议拿了出来。
李长安接过一看,原来张家去年就已欠了温家豆子的货款、张家答允补贴给温家的麦子合计二十二万贯。而今年,温家号称又将家中近八万亩土地种上了豆子。但张家至今还一文未出,只是签了一纸协议约定若是张家明年开春不能兑付,以张家土地为抵押,每亩土地作价二十八贯。
看过这份欠条和抵押契约,李长安当即微微一笑,柔声道“张家欠温家的这二十二万贯,在下今日就可代为偿付。至于这张契约,还请温公开个价。”
李长安如此爽快,温涌立时心下一松,当即抚须一笑,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幽幽回道“李二郎说笑了,温家种了八万亩豆子,自然是该什么价就什么价。”
哪知李长安听了竟是放声大笑,笑完,他立时将脸一沉,连嗓音都冷了下来。“温公,在下敬您老辣,您可别当在下是冤大头”
气氛瞬间沉凝如冰。
眼见漏壶中的水流不断推动浮箭往前,竟是这个年过六旬的温涌率先沉不住气,出言提醒“钟家未必袖手旁观。”
李长安闻言却做出一脸讶异的神色来。“原来温公还想接着与张家做亲戚么”
温涌又是一噎。
温家之势原就不如张家,他的女儿性情绵软,膝下又没有儿子可以依仗。如今温涌还在世,张庆就已如此无礼;等他死了,他侄儿当家,他的女儿岂不是要被张庆磋磨死
“更何况,纵使钟家出手,温公料想自己能否活着等到张家还清欠款呢”注意到温涌神情变幻,李长安便又追加了一问。
若是钟家出手,以钟机那铁公鸡的性情,这些欠款必定是有拖无欠,还清不知何年何月了。
想通此节,温涌不由长长一叹,慨然道“这份契约二郎拿走便是,就当温家还李家的一个人情。先前温家的冒犯,还请文宗切莫放在心上。”
然而,李长安却不愿领这份情,只笑道“温公何出此言正所谓商场如战场,战场无父子。生意就是生意,温家对李家无所谓冒不冒犯。在下听闻,温家今年有一万亩土地种了大豆。这样吧,这张契约在下愿出两万贯买下。温公以为如何”
当李长安将温家今年所种大豆亩数随口报出的时候,温涌的心头就已“咯噔”一声。只是他终究久经风雨,养气工夫到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可当温涌在听到李长安愿出两万贯买下这张契约的时候,他终是忍不住幽幽一叹。“李二郎,老夫可否用这份欠条和这张契约换一个与李家合作的机会”
在后世地球位面,人们常笑言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可事实上,无论什么时代,人才都是最贵的。尤其是在古代,尤其对一个世族,有没有出色的人才直接决定了家族能否延续下去。
李长安不愿领温家的这份人情,甚至愿意用远高于温家实际损失的价钱将契约买走,这说明此事之后,温家与李家亦是无拖无欠。而此事了结之后,温涌那怕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李家将乘势而起,成为太原第二大世家,声势直逼钟家。
若有朝一日,李长安腾出手来,忽然想起了温家对李家曾有冒犯,想起今夜这笔买卖做地不值试问温家谁能抵挡
唯有抱大腿,才能有一线生机
温涌如此灵醒,显然令李长安略有吃惊。只见他诧异地一挑眉,许久才试探着问道“温公想如何与我李家合作”
豆制品已是明日黄花,黑瓷怕是李家舍不得。
温涌思忖半晌也不得要领,只得赔笑道“经此一役,老夫委实服了二郎这双点金圣手。无论是何买卖,但凡二郎一声令下,温家听凭驱策”
温涌如此赔小心,李长安自然也不能太过不讲情面,当即笑道“如此那就这样吧,温公手上的大豆,长安愿仍以每斗十五文尽数吃下,就当给这张欠条做个了结。至于合作的事,还请温公容晚辈细细思量,定教温公满意”
“好”温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应地十分爽快。
今日日落时,太原的大豆就已经跌到了每斗十文。李长安这个时候愿意以每斗十五文收购,看似十分大方。可事实上,这张欠条的大头是原本张启答应补给温家的麦子,如今李长安的提议却是将这麦子悄无声息地给抹去了。
但温涌却知道出卖张家就等于间接得罪钟家,所以能够与李长安达成合作,才是更重要的。
只见他起身将那一份欠条一份契约双手奉给李长安。“二郎这就将这两份文书拿走吧钟家或张家若来问询,老夫自然知道如何应答。”
李长安却也不与温涌客气,这两份文书是关键道具,李长安还要带着它们去攻克其余几个世家的堡垒。于是,他顺手接下文书,郑重承诺“还请温公早做准备,李家随时都能将大豆钱款奉上。”
既然交易达成,那大家就是朋友。温涌其人果然人老成精,不等李长安出言询问,就主动将剩下那几家上了张家贼船的世家的情况向李长安和盘托出。
李长安虽早知与张家联手的有哪几家,可对各家与张家合作的深浅却不能尽数掌握。此时听得温涌言道几家之中,唯有离石马氏未曾卖给张家任何一斗大豆。李长安非但不忧,反而喜上眉梢。
一俟离开温家,李长安便迫不及待地交代李黑牛“黑牛,你现在就快马赶回晋阳,通知范三来寿阳收货;然后去太原,让延龄叔准备货款;最后,再跑一趟朔州,将马家的情况告诉我那十太舅公易水,你陪黑牛一起回去。离石马氏居然陷地如此之深,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
话音未落,李长安已忍不住纵声大笑。
李黑牛却仍如坠梦中,只一脸懵懂地问道“温家与张家不是儿女亲家么为何长安,你连奏章都还没拿出来”
“好了好了”李长安却根本无心答他,忙不迭将他推上马背。“这些事想不明白就路上再想,现在赶紧出发快快快”
此时丑时将至,正是一个人在一天中最为疲累的时候。可李长安却两眼放光精神奕奕,犹如一头正愉悦进食的猛兽。
他说“野叔、玄武,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赶去龙山”
说完,他便扬鞭打马向下一个目标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