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李长安遇袭前夜,李黑牛得了李长安的吩咐往各处报讯,直至这天傍晚才匆忙赶至朔州大营。而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人李梦得。
李梦得已是十年有七,去年,李雍刚为他行了冠礼,取字少蕴。
在大陈朝,年满十六、行过冠礼、取过表字的男子就算是正式成年了,可以踏入仕途娶妻生子。当然,因为李雍对朝廷的隐忧,李梦得目前还没有前往京城谋取一官半职的打算,但婚约却可以考虑起来了。这段时间,王丽质往娘家写信写地很勤快,准备从娘家寻摸一个美貌柔顺、多才多艺、四角俱全的好姑娘来配自己的大儿子。
李梦得对亲妈的殷勤却表现地十分淡然,这个主要还是因为他对亲爷爷十分有信心。如果王家的姑娘真的优秀,当然也很好;如果不好,相信爷爷也一定会出面阻拦。
眼下,虽然李梦得还没入仕也没老婆,但却已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家族事务。
李黑牛赶到太原传达李长安的命令后,李雍很快就吩咐了李梦得与李黑牛一同去见钟本。
李延龄将消息通知李梦得时,李梦得正在习字。听得祖父要他陪李黑牛走一趟朔州大营去见宁朔将军钟本,他的面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疑惑之色。
“大郎要不要先去见一见明公”李延龄见状,急忙小声提醒。
哪知,李梦得皱眉思索片刻,竟笑道“不必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延龄叔,烦请转告爷爷,兵贵神速,孙儿这就出发了”
话音一落,他就搁下毛笔,风风火火地跟李黑牛走了。
这两人一路快马加鞭,跑了一天一夜才赶到朔州。李黑牛原打算直接去找钟本,哪知李梦得却下令先转道去矿区,待他洗漱更衣又备下不少礼品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赶去了朔州大营。
傍晚,钟本在朔州大营见到了不期而至的李梦得。
李梦得奉上礼品,微笑言道“甥孙此行是奉了祖父之令,一来探望太舅公,二来给太舅公传个讯。”
钟本知道,这后半句才是重点,当下笑道“大郎有话不妨直言。”
李梦得稍稍欠身,言道“太舅公可知,这两年钟家与张家一直在暗中收购大豆”
李梦得话未说完,钟本便做出一脸怒色,愤然起身。“竟有此事李家开的豆制品铺子,与钟、张两家何干他们收什么豆子荒唐”
顿了顿,他又好言赔笑道“大郎,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李梦得没有接话,只平静续道“离石马氏,亦参与其中。”
“马家”钟本一愣,似是明白了李梦得的来意。于是,他脸上的愤怒很快变成了苦涩。“大郎,太舅公与马家关系平平,只怕”
李梦得还是不理,打断他道“数月前,这豆制品制法历经数年研究改进,终于定型。祖父已上疏朝廷,将各种豆制品制法献出。近几日,太原大豆市价暴跌。甥孙赶赴朔州的时候,太原的大豆售价已从三十文一斗跌至十文一斗。”
钟本瞬间目瞪口呆。不过数秒间,他的脸上便轮过了震惊、茫然、后怕等等各种激烈的情绪,当真精彩之至。
李梦得腼腆一笑,幽幽问道“太舅公不曾参与其中吧”
钟本微微摇头,老实答道“我与二郎合作的酒精买卖一直很好,何需在意这点蝇头小利”
李梦得满意而笑,感慨道“可惜离石马氏却无太舅公这般见识,白种了两年大豆,如今也不知如何收场。”
钟本闻言,神色更是莫测至极,沉默良久才道“太舅公多谢大郎提点。”
然而,他话虽如此,两眼却紧盯着李梦得不放,显然是盼望他多提点自己几句。
奈何,李梦得始终不接茬,反而满是孺慕地言道“血浓于水,太舅公为何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二郎、三郎私心更爱习武,向来敬佩太舅公。甥孙虽重文事,可也知道若非太舅公镇守边关,何来甥孙的太平时日”
钟本听地哈哈一笑,心中不无得意。
这两年,他与李长安相处日久,对李家亦有几分了解。李家的这几个晚辈中,李长安的性格最是活泼热烈,抒发起感情来就算是块冰都能给他捂热了。所以,他的夸赞溢美总是带着满满的滤镜,有时候不必太过当真。
但李梦得却不同,他是李家宗子,性情沉稳,一言一行都受李雍严格教导。所以,他的话,一部分亦代表着李雍的意见。故而,李梦得仰慕他,那便是李雍高看他。
“大郎既来了,那就在大营住上一夜,我们爷孙好好亲近一番”
“谨遵命”李梦得拱手一揖,应了下来。
此时已是饭点,钟本便下令让属下整治酒菜招待李梦得。哪知这酒菜才上桌,便又有属下来报钟逊派人相请。
钟逊放下筷子沉吟片刻,向李梦得直言发问“大郎可愿猜一猜,你太公所为何事”
哪知李梦得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道“甥孙不必猜,甥孙知道。就在昨日,离石马氏的家主就已找上钟家,想是为了大豆一事。”
钟本忍不住讶然而笑。“原来是找我来从中说和”
在钟本看来,钟逊与钟机二人向来都是表面周全骨子里傲气。平日里最会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让人恨地牙痒痒还拿他们无可奈何。这次居然求救到他的头上,可算是将钟家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钟本心中正得意,哪知,李梦得突然言道“并非是找太舅公说和,而是寻宁朔将军施压。”
钟本霎时一窒,整个人立时冷静了下来。片刻后,他目光一扫李梦得送来的黑瓷、文宗纸,再看看桌上摆着的炒菜、文宗酒,身边放着的手炉、足炉,再一想李长安的酒精给他带来的收益,终是出言问道“大郎,李文宗将豆制品的制法献上,朝廷可有什么说法”
直至这一刻,李梦得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先前的营业性笑容,而是多了几分真挚。
根据大陈律法,官府升堂一般在午时前后。只因这个时候阳光最烈,取其天日昭昭正大光明之意。然翌日巳时未到,钟机与钟林二人便已追上门来。
两人这才刚进门,满脸憔悴的钟林就噗通一声给李承宗跪下了,然后放声嚎啕。“祖远,算舅公求你了你姑婆青春守寡孤苦一生,膝下唯有微之这一子相依为命,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李承宗也不含糊,当场也给钟林跪了,哭地比钟林还凄惨还大声。“舅公手心手背都是肉,您让甥孙怎么做长安是我二叔唯一血脉,他小小年纪,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姑婆不顾亲情来取他性命”
钟林
李长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暗道钟林啊钟林,虽说大家都是守户之犬,但你是中华田园犬,我伯父可是藏獒哎
然后,他也噗通一声给李承宗跪下了,大声哭嚎“伯父,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倘若没有侄儿,钟家与李家必不会走到今日求伯父赐侄儿一死,侄儿愿以性命弥补两家亲情,只求两家言归于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李承宗闻言,立时转身抱住了李长安惨嚎“长安你虽是我侄儿,却是我一手抚养长大,我视你如亲子一般你要伯父如何舍得不如取了伯父性命去吧天啊就取了我的命去吧”
嚎完这两声,他又扭头抱住了钟机的双腿,继续嚎。“钟太守,下官愚钝,不知如何教化求您教教我,此案下官当如何处置情与法,究竟孰轻孰重钟家、李家、朝廷,下官又当向谁尽忠”
钟机
直至李府的婢女送上香茶,这堂上一个比一个能哭的三个男人这才收了泪各自坐定。
钟机两边一看,李承宗还在哽咽着悄悄拭泪,显然还没彻底出戏。而李长安的脸上却已是干干净净,见到钟机的目光投向自己,他竟还回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钟机见状,立时明白到这间屋内究竟谁才是做主的那个。他不由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祖远当真教的好侄儿”
钟机这句语气委实不善,哪知李承宗竟似全然听不明白,脸上满是殷切的爱怜。“长安才气纵横又孝顺体贴,的确可心。他既是我李家骨血,动之实有锥心之痛”
李长安听到李承宗这番夸赞,两眼立时扑闪了一下,急忙转头望向李承宗。李承宗亦恰好将目光投向李长安,两人目光相接,竟都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当真是情真意切爱入骨血。
钟机将这伯侄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恶心地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哪知,李承宗还不知收敛,反而又一脸惭愧地笑道“甥孙见识短浅,委实勘不破这小儿女之情,教舅公见笑了。”
若非记挂正事,钟机真恨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钟林亦知他的大哥向来桀骜,此生从未说过一句软话,忙接口道“此事确是张家过犯在先,张家愿以半数家资”
哪知他话未说完,李长安便付之冷笑。“太舅公想是欺我年少无知”
钟林昨夜才领教了李长安的目中无人,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见他稍稍皱眉,忍气劝道“长安,冤家宜解不宜结”
虽然自知绝容不下张家,但眼下的情况却也并不妨碍李长安情真意切地感慨一句“这句话,太舅公若是早几年教训张氏子弟,想来也不会有今日。”
“如今张家却是知道先前大错特错了,”钟林难得这般低声下气。“长安,得饶人处且饶人哪张家的下场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你李长安和你李家的名声”
奈何,饶是钟林口灿莲花,李长安却实在是心意坚定难以动摇。“得饶人处且饶人呵可我却听说,千万别试着跟蠢货冰释前嫌,蠢货只会以为你是怕了他。”
一阵冷场。
片刻后,钟机满是不耐烦地起身令道“寻处偏厅,我亲自与长安聊聊”
眼见戏肉终于到了,李长安亦随之起身,沉声言道“有劳伯父。”
钟林却不认为眼下的情况以钟机的性情能为张家争取到最好的条件,但见钟机面沉如水也只得把话咽了下去。至于李承宗却是与李长安早有默契,当下痛快地叫来了仆役。
不一会,钟机与李长安二人在仆役的引领下在李府偏厅单独对坐。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发话。
李长安可不是钟林,才不愿哄着钟机这老傲娇。一分钟过去,他立时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太舅公见谅,长安这几日奔波劳碌,委实精力不济。若是太舅公没有别的吩咐,可否容长安小睡片刻”
小子竟然如此无礼你这几日奔波劳碌,难道本官就闲着了吗若非你闹事,大伙又怎会这般人仰马翻
钟机差点破口大骂,他这几日的确辛苦,先是要为大豆暴跌应付亲弟弟钟林,然后又是马奎打上门来。马奎还没摆平,大姐钟棉又派人来求医。好不容易找了良医让钟林带走,一天不到,他又不得不亲自跑一趟晋阳
然而,钟机虽是傲娇却终究不是白痴,他见李长安露出疲态,也终是意识到眼下已是谈判的最好时机,若等李长安恢复精气神,以他炒作大豆的手段,怕就不那么好谈了。
方才已然见识了李长安的油盐不进,钟机干脆歇了打感情牌的心,直言问道“长安究竟想如何处置张家”
“很简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李长安斩钉截铁地言道。
放弃晋阳,这是对张家、对钟家最痛的选择,眼下看来却又是避无可避的选择。可就算张家甘愿奉上家财从此离开晋阳,李长安还要杀人偿命
看着如今仍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的李长安,钟机不由略略皱眉。“杀人偿命”
“我说的,是我师父和师娘。”李长安抬起头看着钟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答道。
钟机瞠目结舌。
李长安师父和师娘的事,钟机自然是知道的。可也仅仅只限于知道,大概的态度是张家弄死了两个平民,所以呢他无心追问为何张家要弄死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的死在心绪上有任何的波动。即便,李长安曾在钟家放下豪言要与张家势不两立,钟机当时的反应也不过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该打屁股了。
直至今日。
然而,呆滞过后,钟机忽然福至心灵,不禁难以置信地追问“就是因为你师父和师娘就是为了他们你记恨至今、谋划至今,甚至不惜割舍一门可以让家族仰仗数代的好买卖,把太原那么多世家全都牵扯进来,就为了给你师父和师娘报仇”
“不然呢”李长安轻声反问。
钟机气急反笑,不禁起身指着李长安怒骂“疯了你真是个疯子李雍怎么会陪着你一起疯你们李家到底有什么毛病”
“是不是很委屈很不服一个小小的错误而已,为什么我要这样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依不饶,要张家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李长安幽幽发问。
他的话音极轻,目光却极冷。他没有指望说服钟机,他对钟机已不抱期望,只不过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有些道理,懂不懂在钟机,坚不坚持在他自己。
“人命啊人命从来不是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豆腐的制法而已,有什么要紧的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和师娘我跟张家的三观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问题。不过既然现在决定权在我手上那么,人命关天,血债血偿”
钟机神情怪异地看着李长安,仿佛看着一头会说人话的野兽。那头野兽似乎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人与兽,是平等的。钟机只觉此事荒唐地让人发噱,奈何,现在屠刀却是操在兽的手上。
意识到这一点,钟机不禁长出了口气。他定了定神,决定将话题扯回他擅长的领域。“李长安,你别忘了,张家的背后是我钟家”
对此,李长安的回应是,将一封署名李雍的弹劾奏疏摆在了案上。“这是一封弹劾太原世家操纵大豆市价,阻碍李家研制豆制品的奏疏。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一个名字还没填。可以填张家、可以填钟家、可以谁也不填,又或者可以填任何一个太舅公想要我填的名字。这,就要看太舅公的意思了。”
钟机目光一缩,他终于明白为何其他几个世家跪地那么快了。
但钟家,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李秀宁,你当真以为朝廷能为你主持公道么”钟机咬牙冷笑。
太原钟氏数代经营,扯着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皇帝当虎皮就想来摆布他们,这岂非痴人说梦
李长安漫不经心地一笑,淡然回道“如今王公辅政,听闻与中书令向来不睦。不知李家这封奏疏送上后,王公会不会再与中书令有甚抵牾呢太舅公,为了一个已是冢中枯骨的张家,连累钟氏两房、动摇钟家根基、使钟氏一门彼此生怨,究竟值不值得”
钟机霎时一窒。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钟机也没有把握钟家大房、二房会愿意维护钟家六房的姻亲。
说到这,李长安的面上又浮现出一抹疑惑之色。“太舅公,长安真是不明白,那张家真有那么好吗为何钟家情愿与我李家为敌,也不愿与我们守望相助呢纵然这次钟家帮张家渡过难关,张家真会感谢钟家吗”
钟机这才明白李长安那句“可以填任何一个太舅公想要我填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望着言笑晏晏的李长安,钟机呆滞半晌,才满脸不可思议地挤出一句“你不是要杀微之,你是要将张氏一族连根拔起”
李长安啧啧连声,摇头笑道“太舅公,不是我要张家死;是钟家,必须让张家再无翻身之能李、张两家本是仇敌,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我爷爷的这封奏疏一旦送上,钟家必定是张家的背叛者。”
而人性,永远本能地更加憎恨背叛。
钟机徒劳地张张口试图反驳,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一旦李家当真将奏疏送上,事情必定会如李长安预料地那般发展。一如,十数年前。
想到李长安小小年纪竟将人性洞察如此之深,将朝政博弈、利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更是不寒而栗,终是筋疲力尽地跌坐回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