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来大清时日尚短, 区区两载而已。
他之所以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获得康熙的赏识,甚至能参与到大清和罗刹国的和谈之中,借的是他的引荐人徐日升之势。
而徐日升来大清均已有数十年, 颇得康熙礼待, 将其引荐给康熙的,正是赫赫有名的南怀仁。
可以说,所有能入了康熙眼的传教士, 尽皆都是一个引荐一个,才得以跻身朝堂。
正是因为有人担保, 他们才会被派遣到使团中来,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
但他们到底是异族人,朝堂上下平时再怎么对其礼待有加,真让他们挑大梁, 心里还是有点犯嘀咕,即便是平时待他们十分客气、颇有重用架势的康熙, 亦是如此。
正因如此,胤祉一个半大孩子的提议才会被康熙听入耳去。
原本带上暗中从民间找来的那三人只是以防万一, 精心安排其身份、不让外人知晓,也只是为了完成圣上交付的任务, 等三人中的商人李立秘密前来上报、说听见了传教士与罗刹人之间暗中勾结试图在和谈中做手脚时, 索额图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两国和谈这种大事,即便索额图再瞧不上罗刹国那等茹毛饮血不开化的苦寒之地, 也知道在谈判时的一点微末之差会造成何等的千里之别。
他当即直起身来,一脸郑重严肃地问道“此话当真”
堂下跪着的李立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上方的压迫力,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但说出口的话依旧坚定“草民不敢欺瞒大人。”
李家算不得巨贾大商之家,自祖父辈经商发家之后, 父辈和李立这两代殚精竭虑,才勉强撑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商队伍,在边境算得上小有名声。
李立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正是最雄心勃勃的时候,但苦于家中无甚背景、大靠山又没那么好靠,一腔大展宏图的愿景终究只能囿于现实,被迫蛰伏。
那日被銮仪卫找上门说明情况之后,李立就知道,他期盼了多年的机会,来了。
因着跑商的缘故,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学了不少东西,各地方言多有涉猎,再加上他本就对洋人之事很感兴趣,罗刹语和拉丁语也学了一些,熟练程度跟远渡重洋的传教士自然没法比,但完成监听任务还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
出京以来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按照贵人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扮演索府管家儿子的身份,油滑有余,精明不足,成功地隐没在人群当中,没有引起旁人半点注意。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庸碌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急切地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好攀住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大靠山,他这段时日恨不得连睡觉时都竖着耳朵,生怕听漏了些什么、耽误了大事。
暗中留意了这么久,终于让他逮着了一条大鱼,这不,赶紧就来求见他名义上的主子索额图了。
“罗刹国使臣与徐大人、张大人私下约谈已有数次,但先前几次草民并未听到有何不妥之语,唯有此次,草民在外间候着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几句类似翻译偏向必有重谢的话,草民思来想去觉得不太对劲,这才斗胆前来通报大人。”李立恭敬地继续回道。
量眼前之人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和胆子,索额图沉吟片刻,到底不敢擅专,于是命人去请副使佟国纲。
大清使臣和罗刹国使臣正式和谈这天,大清早天气就算不得好,天空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将要下雨前的闷热感,叫人出门时就很难高兴得起来。
好在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并没有带到和谈现场来,无论是大清使团还是罗刹人,此时都是一派祥和,任谁来也看不出这两拨人前些天差点下令真刀真枪干仗。
原本进程一切顺利,但当徐日升和张诚再一次翻译罗刹国使臣的意思时,原本躬身站在索额图身后装墙桩的李立突然站了出来,用明显带着口音的拉丁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在场的外国人尽皆脸色大变。
不是说大清没有通晓拉丁语的人
心中有鬼的徐日升和张诚更是心中惶惶,面如土色。
索额图和佟国纲交换了一个眼神。
之前李立来报说听见传教士和罗刹人有异动时,他们便商议了一套对敌办法。
如今便是捉贼捉赃的关键时候,他们心有愠怒,却仍旧面不改色。
一时间,偌大一个场上,只有李立一个人叽里呱啦的声音。
李立却丝毫不受影响。
一个人独自站出来用并不算特别地道的拉丁语去指责那帮洋人,原本并不是多简单的活儿,但一想到这次立功以后家族就有靠山、买卖就更好做了、儿孙那代说不定还能改换门庭步入仕途他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甭管口音标不标准,反正说出口的话流利得紧,一点都不带磕绊的。
指责完洋人以后,便是对内解释的时间了,他回头对着一头雾水的众人三言两语解释了前因后果。
当然了,依着前几日索额图和佟国纲的吩咐,李立解释的时候并未提及贵人们的两手准备,对自己会拉丁语这件事也只是含糊带过,重点说今儿两位传教士在翻译过程中做的小手脚。
没错,确实是小手脚。
但仅仅是看起来小而已。
将罗刹使臣早就同意的放弃雅克萨说成是罗刹对大清的忍痛退让、借由不同语言之间的语义差异扩大和谈条约中提及的“兴安岭”范围、言语之中对沙皇地位的抬高和对大清皇帝的隐隐贬低李立指出的一个个问题,令两个传教士几乎当场腿软跪地,而听明白他们居中到底做了什么手脚的大清使团则更是群情激奋。
“放肆”使团中的一个礼部侍郎忍不住拍桌而起,怒发冲冠。
罗刹使臣虽然不知道李立对大清官员说了些什么,但前面他利落的拉丁语便已经证明了,他们此次阴谋的失败,见大清官员这般激动,也叽里呱啦地喊了起来。
场面一时变得十分聒噪,原本已经在启动的和谈自然也就只能暂停了。
索额图作为大清使团的领头使臣,直接让李立向罗刹人转达了和谈暂停的消息,并严肃申明“若是罗刹人再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的话,大清尊严不容亵渎,将放弃和谈,与罗刹国彻底兵戎相向。”
在此次和谈过程中一以贯之地以强硬作风示人的戈洛文闻言,像是瞬间变了性子似的,别说像前阵子那样下令兵卒带火筒进入城区附近了,竟是硬生生挤出了笑脸,用拉丁语说道“误会,都是误会,希望大清莫要因为这点小误会与我等伤了和气才是。”
对他这前倨后恭的态度,索额图心中暗爽,但面上仍旧是那副愠怒不已的模样,硬邦邦撂下几句气话便直接拂袖而去“戈洛文大人不必多言,和谈延后再议。”
副使佟国纲则直接下令,命侍卫将叛徒徐日升和张诚绑了起来,带回使团住处严加看管。
不欢而散之后,隐于水面之下的,将是更狂野的波澜。
徐日升和张诚敢做这种欺瞒背叛之事,倚仗的便是大清使团之中并无其他精通拉丁文之人,如今这仅有的倚仗猝不及防被打破,他们俩竟是连说谎遮掩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索额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朝中传教士虽并无几个身居要职,但若是没有像如今这般直接拿住当场,想要直接治罪,也并不是多简单的事,毕竟,同气连枝这个道理,不光大清人懂。
像现在这般直接堵得他们哑口无言,即便届时南怀仁等人想要求情,也得掂量掂量这情到底求得还是求不得。
当场捉住这两个叛徒还只是第一步,对大清使团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这和谈究竟是继续还是罢了。
以索额图的意思,这罗刹人都不老实成这样了,可见并无多少诚意,干脆不和谈了拉倒,眼下正好是夏日,北边不像冬日那般苦寒,正好方便萨布素将军挥兵北上。
而佟国纲的想法则恰恰相反。
不光要继续谈,还要赶紧谈,抓着罗刹人贿赂我方翻译人员的事情大谈特谈,狠狠敲下罗刹国的一层皮来,才能弥补大清被愚弄的精神损失。
主副使臣想法不一,各有各的道理,底下的人也根据各自想法和倾向划分为了两大阵营,一时谁也没法说服谁。
于是,他们便索性跟戈洛文说要延后再议,一群人暂时退回了萨布素将军驻守的雅克萨,同时用加急奏报的形式将此事上报给康熙,求康熙定夺。
初初听说和谈之事还需自己翻看奏折出意见时,康熙一度是非常不高兴的和谈都交托给索额图他们了,说好的便宜行事,怎么还千里迢迢递信到京城来要主意了
要索额图何用康熙面无表情地打开了奏折,默默想道。
一目十行地粗略扫过折子里的内容,康熙气得拍案而起“岂有此理”